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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格纳耗时26年谱写的《指环》,魅力何在?

杨燕迪 主讲 廖阳 整理
2015-10-14 17:41
来源:澎湃新闻
有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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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环》全长16小时,需连续4晚才能演完

瓦格纳四联剧《尼伯龙根的指环》是音乐史、歌剧史和戏剧史中堪称空前绝后的伟大杰作。

2010年,德国科隆歌剧曾在上海大剧院连续两轮献演此剧,盛况空前。10月上海国际艺术节期间,上交音乐厅也要开演一版《指环》——奥地利蒂罗尔音乐节“24小时音乐会版”。120余人的交响乐队、80人的合唱团、39名独唱演员,24小时兼程上演,这一版无论对台上团队,还是台下观众,都是一种巨大考验。

日前,上海音乐学院副院长杨燕迪做客上交音乐厅,从歌剧的基本问题入手,细数这部巨制的音乐创意。不了解此剧的观众,不妨看看这篇讲座整理,提前做好观演功课。

瓦格纳是音乐史乃至欧洲文艺史上的一个巨人,他的一生跌宕起伏,爱情、家庭、事业都充满了戏剧性。

他一生创作十几部歌剧,大致可分两个时期。1850年以前,他还是按传统手法写浪漫主义歌剧,诸如《漂泊的荷兰人》(1841)、《唐豪瑟》(1845)、《罗恩格林》(1848)。之后,他开始创作乐剧,包括《指环》,以及《指环》创作空隙写就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1859)、《纽伦堡的名歌手》(1867),最后以《帕西法尔》(1882)绝笔。

瓦格纳自《漂泊的荷兰人》之后的乐剧均为艺术杰作,质量之高为音乐史罕见。

创作时,瓦格纳不满于传统歌剧的现状,要发展所谓的“综合艺术”。他将自己后来的艺术形式称为“整体艺术”,认为自己的戏剧是包容了所有艺术类型的整体艺术品,进而将这种戏剧创作称为“乐剧”——音乐戏剧,以区别于传统歌剧。

他是历史上罕见的全才。写作中,他将历史、哲学、神话、诗歌、器乐、人声表演、造型艺术融为一体,自己写脚本、作曲、训练歌手、指挥乐队,最后干脆在拜罗伊特造了座剧院。因而,乐剧创作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能控制。

题材选择和思想寓意上,他的乐剧有个特点,除了《纽伦堡的名歌手》,其他全是神话题材。

在瓦格纳看来,只有植根于民族内在精神的神话,才能表达这个民族最深刻的命题。他认为自己乐剧的社会功能与歌剧不同,特别看不起意大利和法国歌剧,觉得它们都是娱乐和消遣,而他的乐剧是对观众的净化和教诲,是以艺术作为宗教的一种态度。

故事梗概与思想寓意

《指环》剧照

全长16小时,连续4晚才能演完的《指环》,最为全面地代表了瓦格纳的创作追求和审美理想。

他以神界(诸神)、人界(巨人、英雄、凡人)、地界(侏儒)三界围绕指环展开争夺为主线,用极富象征性的笔法揭示了契约与背叛、权力与爱情、生存与毁灭等人类社会的诸多问题,近百年来引发了各种诠释和制作。

指环象征着权力,但也伴随着诅咒,拿到指环的人都没有善终,剧中每个相关角色都印证了这点。

具体故事为:侏儒阿尔伯里希打造出一个代表无限权力与财富的指环,众神之王沃坦暴力夺走,遭到毒咒。他将指环作为建造众神宫殿的酬劳,送给巨人兄弟。巨人兄弟发生争执,弟弟死于哥哥之手。毒咒应验,沃坦害怕指环魔力,潜入人间生下一堆孩子,希望通过具有自由意志的凡人的努力,夺回指环,永保神界安宁。

沃坦之女布伦希尔德与英雄齐格弗里德相爱,后者杀了巨人,取得指环。但他喝了阿尔伯里希儿子哈根的迷药,惨死在其矛下。布伦希尔德最后将指环扔进莱茵河,投身烈火。指环回到莱茵河少女手中,大火蔓延至神殿,整个神界在茫茫火海中覆灭。

《指环》剧照

这部规模庞大的乐剧,是瓦格纳毕生呕心沥血之作。整个创作自1848年开始,1874年结束,前后长达26年。全剧吸收了中世纪德国叙事诗《尼伯龙杯的指环》、民间传说《沃尔松传奇》、北欧古代民歌《艾达》等有关素材,亦受古希腊悲剧影响。

瓦格纳先写脚本,再写音乐,但两者的创作顺序完全相反。他的脚本是倒着写的,即先从最后一部《众神的黄昏》开始,再往前回溯,依次为《齐格弗里德》、《女武神》、《莱茵的黄金》。音乐再从头开始写,《莱茵的黄金》、《女武神》、《齐格弗里德》、《众神的黄昏》依次。

写作过程中,瓦格纳常陷于困顿,有很多传奇故事。虽然写了26年,但四剧从头到位非常统一,因为他有一个很统一的主导动机系统。

主导动机的运用

《指环》剧照

此剧有几个音乐特点,首先就是“主导动机”。这是了解瓦格纳及其作品的首要命题。

“主导动机”作为具有丰富象征内涵和无限发展潜能的材料细胞,不仅指代具体的人物、感情、意念或物体,而且会根据不同的戏剧情境进行交响性的裂变、组合、变奏和转型。

比如,剧中“剑”的主导动机是一个大三和弦,非常亮丽;“指环”的主导动机是半个减七和弦,像个小半圆,听上去阴森森,很不祥。《指环》中,这些处于中心地位的主导动机贯穿始终,既推动了剧情发展,又起到了整合结构的作用,成为瓦格纳乐剧风格中的核心因素。

以《莱茵的黄金》为例。这部剧一开始就是“莱茵河”的主导动机,它描绘了莱茵河水,也代表了最纯粹的自然。瓦格纳运用乐队一个大三和弦的不断分解,来描绘莱茵河水的流淌,同时也象征着原始且没受过污染的自然。后面只要出现河水、自然、大地母亲等意向,都会出现这个动机。

德国当时没有电影,瓦格纳完全是靠音乐捕捉,来表现我们通过电影来感受的情境和景象。他的音乐太富有想象力,再好的舞美,都不能尽现音乐本身带给你的想象力。

再比如“矛”的动机,其音乐造型是直线下降的音阶。它是“契约”的象征,每次说到沃坦要遵守诺言,乐队就会用铜管吹奏这个动机。

整部《指环》有上百个动机,但重要的大概十几个(如指环、诅咒、剑、众神、矛、英雄的动机),它们贯穿全剧,使整个结构得到有效统一。瓦格纳通过这些主导动机来象征剧中人物,描写事件发展,是很有效的一种手法。

所以,要了解瓦格纳乐剧,首先要了解主导动机的用法。听《指环》前,你也最好做一些准备,记住一些最中心的动机,就像标签一样。

这些主导动机有两个特点。一是他特别善于用一个明确的音乐造型,来抓住某种人物或情境,造型感特别强。再就是灵活性。如果瓦格纳写交响曲,他一定是伟大作曲家。他运用主导动机的能力非常强,各种变化,出神入化,一个动机会不断发展,甚至与其他动机联接、纠缠,每次出现都根据戏剧情节作了变化,是系统性和灵活性高度统一的产物。

人声与乐队的复杂关系

《指环》剧照

乐队的作用,也在瓦格纳乐剧中得到空前提高,成为戏剧叙述和内涵表达的中心要素,其地位不仅不在人声之下,有时甚至超越人声,成为戏剧主角。

它绝不是人声的伴奏,也不是陪衬,而是与之对位。所以歌者唱瓦格纳很难,他们从乐队中往往得不到明确支持,乐队与歌者完全相对,完全是复调式。

如果说人声旋律和歌词表达了戏剧外在的具体情境和内容,乐队的无言音乐,则往往刻画了戏剧内在的隐秘内涵和意味。也就是说,乐队会渲染甚至升华歌词的寓意。

瓦格纳乐剧中的人声风格往往是宣叙性的,但也不排斥如歌的旋律。这样人声和乐队就形成了两种关系:一是对位性的对比,人声和乐队完全是两回事;再就是人声作为一个声部,参与到乐队的交织中。这种做法是瓦格纳的全新概念,与意大利歌剧中乐队只是伴奏和陪衬,截然相反。

所以瓦格纳的旋律风格灵活、多变,人称“散文风格”。意大利、法国歌剧更接近韵文风格,歌都是8小节或4小节,一段一段很清楚。

以《女武神》为例。这是这出四联剧里最平衡、最好听的一部,第一幕有一段著名的“爱情二重唱”。剧中,沃坦的一对孪生子女——齐格蒙德和齐格琳德相爱,生下一子齐格弗里德。两人曾失散多年,认出彼此后,陷入炽烈爱恋。这里出现了一个爱情二重唱,爱情主题大量出现于乐队中,人声则成为乐队的一个声部。

所以,听瓦格纳,你要把一半注意力放在乐队上。他自己也说,歌词唱的是显在的层面,乐队奏的是内心的东西,两者关系非常复杂。

乐队写作的高超技艺

《指环》乐队

在瓦格纳手中,最重要的人物是谁?是看不见的乐队。

舞台上的人物不知道自己的前世今生,但乐队是全知全能的,就像上帝。他极大扩展了乐队的丰富表现力,某种意义以上,他达到了乐队写作的最高境界。

听《指环》时,你会发现理查·斯特劳斯太像他了,他是乐队艺术的另一个高峰,但没有瓦格纳,绝没有斯特劳斯。柏辽兹、瓦格纳、斯特劳斯、拉威尔写乐队都好,还是瓦格纳最伟大。因为他写的是歌剧,歌剧有各类情境要求乐队来展现,而他在每一个挑战面前,从没有败过。

首先,瓦格纳开始使用庞大的四管制乐队编制。一般乐队使用两个竖琴就了不起了,他用六个,还有八个圆号,编制巨大。

另外,他还发明了一些新乐器,比如瓦格纳大号。他不仅造乐器,其配器手法也会根据剧情需要变化多端,从震耳欲聋到细致入微,效果之瑰丽,手法之新颖,“魔法师”的称号并非浪得虚名。

再就是,他喜欢把弦乐细分成各种组,很难拉,简直像独奏,每位乐手都要发挥;其乐队的特殊色彩还在于铜管,比如众神之王沃坦的深沉心理状态,就要用到油画般厚重的铜管;木管的色彩和抒情性,也充分得到了发挥……

举个例子。《齐格弗里德》是《指环》中最铿锵有力的一部,因为是写英雄齐格弗里德,非常男性化。齐氏是一个极其难唱的男高音,歌者要在台上呆整整四个小时,唱得精疲力竭,还要一路唱到最高潮。简直是噩梦。

这里有我非常喜爱的一个唱段。第三幕第三场,布伦希尔德沉睡千年,只有最伟大的英雄才能将之吻醒,这个人就是齐格弗里德。

瓦格纳纯粹用乐队的手法,来描写这个苏醒过程。苏醒在日常生活中也就一两分钟,他将之延长到8至10分钟。布伦希尔德欢呼太阳、欢呼白昼、欢呼光,瓦格纳就用竖琴、木管、高弦乐,让人感觉到光感。苏醒后,布伦希尔德感觉阳光刺眼,此间微妙的细节变化,亦被音乐描摹了出来。

这是最伟大的一次苏醒,就靠这个片段,瓦格纳便可永垂不朽。

……

看歌剧不只是看故事,关键是看音乐怎么处理这个故事。可以说,《指环》是前无古人,基本上后无来者的鸿篇巨制。流传至今一百多年,它不断上演,尽管有冗长和乏味的片段,但无数的精彩片段和总体的艺术质量,保证了它的持续成功。

此剧也对观众的智力、忍耐力提出了严峻挑战,因为时间尺度被成倍放大。如一个苏醒之吻瓦格纳可以写10分钟,所有琐事都被他放大,剧情进展非常慢。所以也有很多人讨厌瓦格纳,因为他把什么事都弄得很严重,放大了,分量就加重了。

由于音乐内涵复杂深刻,观众还要长时间高度集中注意力,挑战大如“珠峰”。但如果你克服了挑战,享受和收益会源源不绝。

(本文根据杨燕迪讲座“《尼伯龙根的指环》的音乐创意”整理,内容有删节,薛毛毛也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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