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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咏富士山的诗为什么总能被一眼认出?

陈潮涯
2015-10-26 17:4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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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士山

没有完整精神的人,看不见山水。

譬如在上古人眼中,山水即神,风吹草动都是神意。人只要俯首听命就行,不需要抬头望神。而在中世纪,山水是蒙娜丽莎背后的风景,美好清净,然而谁看?

好在这边有个陶渊明,那边有个华兹华斯,然后把手指往外头一指,说,要有山水。于是便有了山水。

据初中语文教材全解,陶渊明写下的山水是理想乡。陶潜之后,山水轰的一下人丁兴旺起来,朝堂里坐着的,书斋里趴着的,都高唱回到西藏,啊不,回归山林不问世事。王维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何其清雅,下面就跟一句“王孙自可留”。当着官想着山水,和住在水云间说着当年我也是朝廷红人,如同硬币的正反面。

这么想来,陶渊明让人发现了山水,却也带坏了山水。我朝风景诗处处都是人的影子,字里行间多带动词,生怕读者不知道“我在这里哦”。诗句固美,但记住的是诗和诗人,山水到底是个啥样子,还真忘了。比如,“横看成岭侧成峰”是太行还是武夷?

怪也怪中国地大物博,撞“山”太多,所以大家只好将就一下,在类似的山水里套上不同的感情:爬这山时害怕了,过那江时寂寞了,故此山非彼山,此河非彼河。

这些人拿起画笔,也忍不住在山岭间添几间茅屋,在江面放一叶扁舟;或有人演孔子,在画面中春服而歌,或有人扮姜太公,在大雪天死握着钓鱼竿搞行为艺术。哪怕是五代时期擅长画全景的画家荆浩也要在长长的《匡庐图》里藏几个亭子。这叫什么,叫意境,叫追求。山水里面不藏人的痕迹,山水就是死的。藏的那人,就是创作者的灵魂附体。

这一点友邦近邻也看穿了。赤井益久在《中国山水诗》(新公论社,2010年3月)中说,“捕鱼,本是身份低下生活贫困的象征。但正因为如此,才能拥有,作为既成价值观和伦理框架的批判原理的意义。”(35页)话说得绕口,意思其实很简单,我们放在山水中的,可不能是阿猫阿狗,得是值得玩味的符号。而“渔师”正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符号。

放什么“人”进山水,山水就是什么精神气儿。

友邦也写诗。友邦的汉诗在平安时代的宫廷,在镰仓时代的禅院,最古老的诗集是公元751年的《怀风集》。到了江户时代,汉诗更是盛极一时,不仅是汉学家,连西乡隆盛这种武人都有诗作,诗集数以千计。明治之后低价的袖珍本诗选大行其道,不少编者希望通过推广汉诗来达到对抗俗文学的目的。

柿村重松所编的《和汉名诗类选评释》(以下简称《评释》)就以成为“感奋兴起之资产,移风易俗之一助”为夙愿,被重印了数十次。《评释》将日、中诗歌分成“感怀类”、“节序类”、“名胜类”等二十二类,每一首都有翻译以及简评。而“名胜类”就是中日山水诗了。此类中国诗四十首,日本汉诗六十六首,是全册数量第二的大类别(第一是“节序类”)。对照翻阅,可一窥中日在描写山水的异同。

富冈铁斋《富士山图》(右侧一半),1898年

汉诗本就源自我朝,日本以中国诗为圭臬。所以日本的山水诗同样少不了“人”。只是中国这边只有一首“无人”的诗,日本那边却有四首“无人”的诗作入选。而四首之中,就有两首是写富士山的。一首是广濑范的《富士山图》,另一首是柴野邦彥的《咏富士山》。前者曰:

一岳排东海,三峰撑北斗。置之齐鲁间,泰山是培塿。

竟说“泰山也不过是个小土丘罢了”,我虽知富士山三千多米,泰山不到它一半,但也不免摇了摇头。山比秀美险峻即可,比高作甚,我方可是有珠穆朗玛。可诗中既然点出“东海水”,似乎的确在东海范围内无以争锋。打油诗似的简单诗句,却实在地说出了富士山的特色。

吉田博版画里的富士山

《咏富士山》更是特点鲜明:

谁将东海水,濯出玉芙蓉。蟠地三洲尽,插天八叶重。云霞蒸大麓,日月避中锋。独立原无竞,自为众岳宗。

第一句说地点,第二句说形状,第三句说气势,第四句说地位。整首诗歌除了第三句,句句指向富士山的独有特色。尤其是“芙蓉”,正是形容富士山的专有名词。比如虎门樱田的《登芙蓉峰》有“天工削出玉莲崇,八朵齐开各竞雄”,赖山阳的《题富岳图》有“帝掬芙蓉雪,置之赤县(即中国)西”,或者秋山玉山直接把题目写成《望芙蓉峰》并有“突兀五千仞,芙蓉插碧空”之句。日本有研究指出,芙蓉来自李白的《望九华赠青阳韦仲堪》中的“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我不懂李白为何看着华山会脑洞大开想到花,但是却可以理解为什么用芙蓉形容富士山。当你坐着电车从山脚经过,富士山的形状基本不变,既不是“横看成岭侧成峰”,也不是“远近高低各不同”,而是山脊无比平滑的等腰三角。富士山的线条之整齐,说它是一朵簇拥着花瓣的莲花也不为过。

吟咏富士山的诗歌总是能被人一眼认出:面朝东海,春暖莲开。诗人不遗余力地描述着它各个季节乃至时辰的样子。菅茶山在《题文晁画富士薄暮图》就用“非是东游经久客,谁知一种黑芙蓉”描述了暮色下的黑富士。在这些诗歌中,不管是“有人”,还是“无人”,作者都只是富士山下的一粒尘埃。人的感情,“隐逸”的姿态,全然不见。读者记住的,只有富士山。

富士山图亦如此。中国山水画一定要有人气儿,富士山图却可以只有一座山峰。北斋的《富岳三十六景》多是普通百姓的生活图景,极富生活情趣,在当时是具有革命意义的作品。然而其中描绘红富士的《凯风快晴》依然简练无比,只有几何图形和大面积红色。这大概不是因为他懒,而是一贯审美使然。

还有谷文晁的《富士山屏风》则描绘起雾的富士山。被雾气笼罩的山峰若隐似现,对于中国画师而言,无疑是仙境一般的隐逸之所,少不得要手痒加一间茅屋,在幻觉中标志自己的房产。然而谷文晁什么也没加。在我们看来,似乎也太没情趣追求了。

杰克画罗丝,美胸之上加了一块海洋之星,搞得后世只找钻石,唐突美人。对于日本画家而言,富士山本身就带着灵魂,自然不再需要茅屋或渔翁点缀。同时他们也不向这座山寻求什么慰藉,只埋首于表现山的特征。这真说是爱到无我,爱得深沉。

写诗作画,我们都说有意境者为上品。且山水诗画的意境还得是老庄,是禅,不能是豪门宅子或者青楼女。如下雨天最配巧克力,约定俗成。然而日本那边的富士山,却既无人的视线干涉,也无人的理想追求,就是那么一个孤零零的大三角,永远不管不顾地屹立着。有我还是无我,哪一方是真的禅意,不敢妄断,只是看多了理想和姿态,偶尔吃碗不配菜的白饭,倒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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