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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国冰:致敬父亲和他的勋章

2021-08-04 17:3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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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孝敬,如果还有另外一种方式能够致敬父亲,我愿意选择文字。

1.

父亲自从摔了一跤,在医院里住了3个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之后,因为脑部受伤,记忆力严重受损,很长一段时间连我的母亲都认不出来,孩子们中也只记得他的两个儿子也就是我和大哥。这让我母亲和我的姐姐妹妹很有意见,认为父亲重男轻女,明显地偏心。

今年初春的一天,父亲突然对我说:我是1955年入的党,那年我21岁,超过“光荣在党50年”年限了。我赶忙给老家的村党支部书记王继祥打电话询问此事。王继祥书记说,已经开始统计了,不会把沈老漏掉的!

出生于1930年代的父亲,是那个时代少有的读书人之一。在安徽省第一面党旗升起的寿县,父亲在解放前就参加了革命活动。抗美援朝开始后,满腔热血的父亲和他的二哥也就是我的二叔一起,同时报名参军,同时被录取。彼时,父亲和我的二叔都已结婚,尤其是父亲,和我的母亲刚刚新婚。在父亲的大哥也就是我的大伯拼死反对下,父亲无奈地妥协了。而遭到自己妻子同样拼死反对的二叔,却决绝地穿上军装,和战友们跨过鸭绿江,奔赴抗美援朝战场。

父亲的错误妥协,不仅让他失掉了报效国家的机会,也因此失掉了改变自己人生命运的第一次重大机遇。他是不是在心底里记恨着大伯,我们不得而知。但后来发生在二叔身上的事情,却又反证着大伯当初拼死反对的某种正当性。

我的二叔在朝鲜战场上是汽车运输兵。在那条打不烂的钢铁运输线上,历经九死一生,二叔载誉归来。因为荣立三等功,按照政策,战后,二叔被分配在南京一汽工作,由一个地道的青年农民,转身成为城市青年,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和命运。在那个崇尚英雄的时代,二叔被一个南京女孩所追求。那个南京本地女孩,比二叔年小近10岁,容貌出众、气质优雅。结果如大家所料,二叔架不住南京美女的追求,和老家农村原配妻子离婚,娶了那个南京女孩。

因为这个原因,二叔一家和我们老家人几乎断绝了来往。我和我的南京二婶,也就是那个横刀夺爱的南京本地美女,毕生只见过一次,而且还是最后一面,那是去参加她的追思会。她在她的英雄丈夫我的二叔去世后,果断拒绝了自己3个子女的赡养请求,住进了养老院。在她年老重病住院时间不长,她坚决拒绝继续治疗,坚决拒绝子女的哀求,在一天深夜,趁陪护她的子女睡着之机,自己拔掉了氧气管。我在追思会上,久久注视着这个躺在鲜花中的女性,她虽然已经老得如一张旧报纸,但安详优雅。她一直到生命的尽头,都不愿意给自己孩子添加过多过重负累,活得那么洒脱、体面和自尊,以至于以那样决绝的方式,维护着自己仅有的最后的尊严。这就不难解释,在她貌美青春年少之时,她怎么会那样无所顾忌地爱上一个从抗美援朝战场上下来、身上沾满泥土和硝烟的青年英雄。

想来,如果当初大伯不是拼死反对父亲奔赴朝鲜战场,如果父亲在朝鲜战场九死一生,如果之后父亲同样遇到了来自大城市美女的追求,父亲会不会作出和他的二哥同样的选择?如果真的如此,那大伯又该如何背负两个弟弟对家庭的背叛?

2.

1955年,父亲入党,年仅21岁。此后,父亲在大队当会计。在1950年代,大队会计是很了不起的职业。翻开很多成功人物的履历,有不少人1950年代都是从大队任职起步。

然而,命运似乎注定要与父亲过不去。不知何故,父亲被人诬告贪污。公社调查组来家访,看到的是三间漏雨的土屋,一群衣不蔽体的孩子,家无余粮。调查组说:沈会计家里这个境况,他怎么会贪污呢。然而,大队书记坚持不用父亲。父亲因此丢掉了大队会计职位,成为地地道道的农民。同时,他也失掉了改变人生命运的第二次重大机遇。

回到农田里的父亲,明显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作为家里的男人和顶梁柱,在农业生产方面,父亲简直一无是处。他栽秧的速度慢于妇女,割稻割麦的速度慢于妇女,挑粮食也挑不过妇女,不会犁田耙地,更不会育种。因为家里孩子多,父亲又让自己所有的孩子去读书,因而每年挣得工分很少,分到的粮食也少,一家人常年忍饥挨饿。那时,因为要挣工分,只有极少数农民家庭让孩子读书,包括我们大队的大队书记都让自己4个孩子辍学回家挣工分。很多人都劝父亲,不要让孩子去读书了,大学难考不说,还耽误挣工分、分粮食。让孩子们读书且企图考上大学的父亲和母亲,被周围很多人耻笑为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但父亲的态度非常坚决,坚持让自己的孩子去读书,哪怕摔锅卖铁、家徒四壁、被人耻笑,也毫不动摇。

“四清”开始后,县委向大队派驻了工作组。作为资深党员,“四清”工作组组长对父亲很器重。父亲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在工作组组长的蛊惑下,在一次大队全体党员大会上,父亲站出来公开揭发大队书记个人问题。然而,单纯而老实的父亲根本没有料到,工作组组长没能兑现保护父亲的承诺,也不敢彻底和盘踞地方几十年的大队书记翻脸,所有的后果只有父亲这个不知深浅、受人蛊惑的老实人和他的家人来承担。父亲和我们一家从此掉入深渊。

分田到户后,迫于无奈,父亲忍痛让成绩不是太优秀和成绩非常优秀的二姐、三姐辍学,回家种责任田,同时也是集中有限财力供养我和大哥读书。为此,父亲一直愧疚不已。父亲、母亲和姐姐们奋力地在自家的田地里不分白天黑夜地劳作,收成渐渐有了起色,一家人不再挨饿。

1991年8月的一天,如同一声惊雷,大哥考上了大学!那是我们大队自1978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个大学生。大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震惊了整个大队。然而,余震未消,惊雷再起。1992年,我也考上了大学。父亲的2个儿子先后考上大学,加上此前已经当上小学教师的大姐,终于让包括大队书记在内的欺辱过父亲、视父亲为蚂蚁的一群人如梦初醒,父亲这些年的忍辱负重,却原来都在励精图治。

父亲让他的孩子跑赢了命运,以此来证明命运对他的不公或者公平。

大哥和我大学毕业工作之后,父亲来到了我们工作的城市。从此,离开了让他有噩梦一般经历的乡村。他几乎很少回去,因为那块地方带给他的伤害实在太多太深了。

这大约就是我的父亲的一些人生经历。

3.

受王继祥书记委托,我要为父亲颁发“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

母亲给父亲认真梳洗一番,给他戴上一顶毡帽,穿上干净纯白的上衣。89岁的父亲和85岁的母亲,那天容光焕发,笑得把假牙弄掉下来好几次。

颁授仪式正式举行。我说,因为老家距离这里较为遥远,要求必须在7月1日之前把纪念章送到光荣在党50年老党员手中,受老家村党支部书记委托,我代为向老父亲颁授纪念章。

我双手托起纪念章,为父亲颁授,给他佩戴好。

那一刻,我明显地感觉到老父亲异常激动。为了怕他因为过于激动而出意外,我对他说,不要激动,不要激动,还有让你更为激动的呢!

我把一个信封递给父亲,对父亲说,这是组织奖励给“光荣在党50年”老党员的钱,一共1000块,您数数。

父亲伸出枯树枝一样的双手,颤抖着,掏出钱来,认真地数了两遍,不错,整整1000块。父亲数完钱,把钱整齐地装进信封里,迟疑了一下,又掏出,一张一张地数出500块,递给了坐在身边的母亲。母亲没有和他客气,把钱收了起来。父亲呢,也把装着剩余500块钱的信封,折叠好,装在了自己贴身的衣服口袋里。

我们都没有告诉父亲,这一次,村里只给他颁发了证书和纪念章,没有给钱。至于会不会给钱,不得而知。父亲是一个没有经济来源的农民,一个逾67年党龄的老党员,他对钱的看重,绝不是他爱财,而是因为为了生活,不得不如此。

只要父亲开心,我愿意做一切。比起父亲对我们的付出,我们所付出的这一切,微不足道。

4.

随着我自己年龄的增长,我经常思考父亲、想念父亲,内心充满愧疚,更充满昂扬向上的力量。尽管父亲距离我近在咫尺,也许傍晚我才见过他,但我还是在深夜醒来时,不由自主思念他。

我们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人世间,是无法选择自己的父亲的。父亲高大英俊或矮小丑陋,父亲高尚富贵或贫穷低贱,父亲拼力奋进或甘于平庸,都是我们每个人无法选择的。有什么样的父亲,在最初,那其实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命。

我从来没有在心里责怪过我的父亲。因为,我知道,这不是他的本意,也不是他的初衷。他在1930年代至1970年代这样一个改天换地、风云际会、跌宕起伏的40余年里,如同浩瀚大海里的一片树叶,根本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好在值得骄傲的是,父亲尽管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但他一直没有失掉信仰。因而,他今天能成为为数不多的“光荣在党50年”勋章获得者。

好在值得幸运的是,父亲尽管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但他一直没有迷失自我。因而,他今天还幸福地活着,每天看朝阳晨起,看夕阳余辉。

我要感谢父亲,给了我生命。

我还要感谢父亲,坚持让我读书,因而才有了考上大学的机会,有了和同龄人一起竞跑的舞台,也才有了改变人生命运的机会。

我更要感谢父亲,他一直这么坚强地活着,一直等着我,让我有了时间和积累条件赡养并回赠父亲的养育之恩。以此,让我心里少了不少愧疚。

谢谢您,我的父亲。

以前,我誓言陪您跨过90岁。今天,我改变主意了,我要陪您跨过100岁。

父亲,您和母亲都要好好地活着。

来源:淮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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