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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的荣光,要靠她自己:少女阿梧的生育启蒙

2021-08-10 17:0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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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并文 | 胡卉

编辑 | 林子尧

四月的一天傍晚,阿梧端了晚饭,坐在门前长满野草的土坪里发呆。山野暮色四起,视线尽头,低矮起伏的名叫烈马仑的树林颜色渐深,呈现出一匹俯卧的烈马的轮廓,在她的眼前起了一层水雾。一轮巨大的圆月从深蓝的天空升起,让一切在坠入黯淡时又镀上了微光。

阿梧十二岁,很瘦,身上脸上都没肉,却实实在在地蹿个头了。每天最大的感受是饿,饿得腹部一点点拧紧,人就烦躁起来,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所以,大家觉得阿梧脾气不太顺。阿梧不想吃这碗红薯饭,她多想吃米饭呀。可是,稻谷交了公粮,就剩不下多少了。连着好多天,阿婆舀给她的,都是红薯饭。红薯切成小块,晒干了,加水煮烂,像吃磨成粉的木头。湖南多雨水,连着几天不见太阳,晒谷场上的红薯块全发了黑,等盛到碗里,难看得像墨水,怎么下咽?阿梧端着她的碗,委屈得直想哭。阿婆让孙女们忍忍,她把一碗米饭夹红薯端给阿梧的妈,因为她身上长着两张嘴。她快要生孩子了。

这天上午,阿梧跟着妈,一人一条扁担,去田间担紫云英草,喂生产队的几头猪,挣两个工分。天气炎热,大地蒸腾出灼人的湿气,人一劳作,呼吸艰难,吸进鼻腔的仿佛不是空气,而是粘稠的粥。阿梧的妈一手撑后腰,把偌大的肚子搁在大腿上,另一条腿慢慢跪地。她拖拽着四只畚箕,瞅着阿梧不情愿的样子,说,你是大的,你不去,难不成让你底下三个妹妹去?

畚箕上的草堆得越来越高,高过阿梧的肩膀,阿梧急得大喊,妈呀,我要挑不动了。

妈让阿梧走前头。细细的田埂,一次只能落下一只脚,阿梧的步子,往左,往右,像拧一股一股的麻花辫,落下来,最终要成直线。不敢偏离,不然连人带物地坠进稻田、泥塘或小河。走出田埂,上了马路,阿梧回头看,紫云英花开成一片粉紫色的海洋,静止如画,画里没有她的妈。

阿梧在河里找到了她的妈。她的妈站在河里,水深及胯,水面托住了她的大肚子,蓝底白花的短衫湿透了,阿梧一眼注意到,妈的肚皮上,孕妇外翻的肚脐凸出来,像一个打眼的圆圆的刺瘊。她的妈站在水里,哀哀地哭着,畚箕和扁担被水冲得老远,水花和紫云英你推我搡的,往下游奔走。阿梧下水去拉她的妈,拉不动。她的腿也陷进淤泥里了。

阿梧呀,这样做工,这样苦累,还是没吃的,没用的。你说人一生有什么意思?你说我为什么要把你们带到世上来?阿梧呀,阿梧呀。

阿梧的妈挺着大肚子,杵在水里,像一株粗壮的冬天的柳树。她捧着脸呜呜地哭。阿梧回答不了她,眼眶一热,朦胧地看见她的妈耸动的指关节,大得出奇。

阿梧的家乡(作者供图)

当天晚上,月亮很大。阿梧带她的三个妹妹,跑到晒谷场打陀螺,滚铁圈。有人来了,说,阿梧,你怎么还在玩?你娘在生小孩喽。

阿梧撞进家门,看见昏暗的灶屋中央,饭桌上摆着一团小孩拳头大的熟肉,上面插着三支香,火星忽明忽暗地闪烁。肉香真好闻啊,阿梧贪心地吸着鼻翅。爷爷跪在桌下烧黄纸,火苗和灰烬呼呼地上蹿。阿婆也跪在地上,对着一块红布包裹的牌位,鸡啄米似的不住磕头,嘴里念念有词,“神明保佑,祖宗保佑”。阿梧四下张望,问,阿婆呀,祖宗在哪呢?阿婆抬头指指房梁,说,小孩不要多嘴,祖宗站在梁上呢,落在屋顶上呢,祖宗看着你呢。

阿梧只望见黑魆魆的一片。

阿梧的妈在隔壁生产,叫声惊心动魄。阿梧不知道自己的妈在经受什么,她急得要哭,有几次冲到门口,极重的腥味让她顿时恶心,她看见裹着麻布帐子的床随着妈捶打床板的声响一阵晃动,妈像被关在帐子里,正和谁扭打在一起。阿梧知道村里有女人生孩子死掉。她听着妈低吼着,想起村里那些被屠宰的牛,感到十分恐怖。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救妈妈。她的爸阴沉着脸过来了。他嫌她碍事,骂她,轰她走。阿梧又恐惧又绝望,边哭边问,小孩怎样才能生出来啊?

她的爸是个严肃的不苟言笑的男人,还在很年轻时,就被艰辛的生活泯灭了幽默感。他想了想,用一种真理在握的口吻跟阿梧宣布,你们小孩么,是从胳肢窝孵出来的。

阿梧还想问,接生婆抱着一个血糊糊的东西过来了,那东西勉强能看出人形,四肢在空中颤抖,让阿梧想起蚕的蠕动,她不敢靠近。接生婆说,恭喜,你得了一个儿子。阿梧觉得她爸那表情很奇怪,像笑,又像哭,他接过来,脸贴上婴儿布满血污的脸,久久不愿分开,最后居然抽泣了两声。不知为什么,阿梧后来想起这一幕,总觉得很感动,她很想问一问她的爸,在她出生时,他有没有和她这样脸贴着脸,久久不愿分开。

阿梧想去看她的妈,房间里的腥味让她头晕目眩。阿婆抱着一个大木盆出来了,木盆里装着等待浸洗的布。这些靛青色的布,年龄比阿梧还大。阿梧和她的三个妹妹出生时,同样是着落在这些布匹上。阿婆阻止阿梧,说,你还没来月事,是小孩,小孩进到这么凶险的地方,沾染了郁气,会得病的。

阿梧眼泪汪汪,说,得病就得病,我要去看我的妈呀。

阿梧拨开帐子,看见她的妈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脸色惨白,神情痴呆,用一种不认识阿梧的眼光扫视了她一眼,然后冷漠地闭上了。阿梧急忙退了出去,她的心里,那种将要失去妈妈的恐怖久久不散。

接生婆接过阿婆递过来的一只鸡和一竹筒大米。阿婆说,有劳,有劳。接生婆说,客气,客气。她们差不多年纪,都笑眯眯的,不过,接生婆脸大腰圆,眼神炯炯,比一般男人更壮健,一笑便是大笑。唯有一双手,小而修长。和她相比,阿婆显出干瘦、内秀和羸弱。阿婆这样的女人,村子里多的是。但接生婆这样的,几个村子也只有一个。这活儿只有她能做。富人家给她红纸包好的钞票,穷人家给半斤大米或者二两茶叶,都随主家的便,她没有高兴不高兴的。因为,说过了,这地区的接生,都是她一个人的事。这事就是她的本分了。

再说了,遍览别的行当,比如办婚礼,丧事,厨师,道士,酿酒匠,赤脚医生,没有谁会开口提钱的。这一点,拜师门的时候,师傅就警示过了,你不要自取其辱,也不要辱没师门。

接生的手艺,一般不外传,常见的是婆婆传儿媳,母亲传女儿,当然了,如果有人想拜师学这行,诚意打动师傅,也就收了。这样的人少见。做接生婆,胆子要大,不怕血,不怕脏,也不怕人怨,人恨。因为死人的事并不少发生。

阿梧的表姐阿窈生下四个孩子,有的脐带绕颈,有的羊水浑浊,有的一只脚先探出来,误了时辰,总之都死了。你不能怪接生婆大意了,因为接生婆正是阿窈的婆婆。婆婆看一眼,暂时瞒住阿窈,把婴儿递出去,由原本要做父亲的、伯父的、叔父的或祖父的人接住,倒提婴儿双腿,抖一抖,尽量抖掉一些黏糊的羊水和血液,屁股上重重地给他两巴掌,——那屁股红润,皮薄,静脉血管清晰可见,整个不足一个成人巴掌的大小,意思是给你个教训,勿忘,下回莫要找弟妹了。这孩子将得到一个定制的半米长的窄窄的小木箱,头朝下,脚朝上,埋进土里,土层上面,覆盖着小山重叠一般的卵石。家中长辈的意思,孩子,你既不是来世间做人的,请永世别来此地行走了。

有一次,阿梧在阿窈表姐家做客,饭后,人们打牌或闲扯,阿窈拉拉阿梧的衣袖,说去集市看风景。走了一段,阿梧才明白,阿窈想去山间寻孩子的墓地,山高林密,幽暗深邃,她需要一个作伴的人。

艺术家向井山朋子关于女性和生育的艺术品

阿梧的弟弟出生后,她的妈松了一口气,拿出功成身退的决心,出月子即做了结扎手术。

那天正是三妹阿端的三岁生日,阿婆给阿端煨了一个鸡蛋,鸡蛋在火坑里“啪”地炸响,熟了,阿端咯咯直笑。这地方女孩重名的多,因为人们取名常按自然规律来,比如,正月叫“珍”,三月有“桃”,八月“桂”花开,九月“菊”花黄,十二月“腊”梅香。阿梧比较特别,因为她是家族第一个孩子,父亲花了心思,请考上大学远在外省的伯父取的。伯父记着家门前的梧桐树,紫花一开,芬芳沁鼻。读书人伯父说,凤凰非梧桐不栖。

三妹阿端出生在五月,端午刚过。家里吃饭的人太多,阿端被送给大舅家。这里送走女儿不说“送”,而说“散”,散给别人家了。“送”,赠送,是主动的,有情意的,而“散”,是离散,不得已,没有慷慨的余地,心里只余凄凉。

阿梧见过她爸写的“抚纸”,纸是裁下来的春联的红纸,一种比毛笔纤细的软笔写的,字虽小,却更受力,因而更黑。上面大概是说,我女儿谁谁,今日交给谁谁抚养,改名换姓,悉听尊便。细节上,是否经常来往,多久来往一次,成年以后认不认生身父母,白纸黑字,一一写清。然后,做父亲的,签字,红色印泥,指纹按压,抚纸一如地契,交给下家。

阿端被送走后,家里剩下的三个女孩总觉得心里缺了一块,慢慢的,性格变得沉静了。她们不敢跟大人问起阿端,也庆幸散走的不是自己。没想到,过了个把月,大舅把阿端退回来了。大舅说,没有法子,这孩子望着家门口那条来时的小河,天天哭,天天哭,这样下去,眼睛要瞎了。阿端见到姐姐们,一下子就笑了。

阿梧有个伙伴叫阿珍,圆圆脸,长长的眉,笑起来一对弯月眼,像她的妈一样美。阿珍家也有四个女孩,阿珍排第三。有天阿梧去阿珍家,喊她一起上山扯竹笋,阿珍的大肚子妈倚在门边,神色戚戚。她说,好阿梧,以后找我们阿美姐姐吧,阿珍散人了。

这时,阿珍的爸回来了,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瓦匠,脸上带着一副鄙夷嘲讽的表情,所到之处,脚上那双和黄泥搅河沙的长筒靴踩得咔咔响,刮起一阵狐臭。他斜睨了女人一眼,让她把茶水端来。他说,老子他妈的热死了,你他妈的站在这里障老子的眼吗,老子他妈的茶缸呐?阿梧听着他每句话都那么自然地排列脏字,像一个穿针引线手法纯熟的裁缝,竟听不出话里有辱骂的意思了。

有次,阿珍的妈和阿梧的妈坐在一起奶孩子,阿梧问,阿珍什么时候回来?她的妈用严厉地目光刮擦了她一眼,让她明白这话分量多重,她吓得赶紧跑开了。

阿梧从此没见过阿珍。

阿梧学完汉语拼音就没读书了,所以等不及学成语。阿梧后来认汉字,词语,成语故事,都是陪着女儿做作业,在一旁翻《新华字典》,自学的。她苦于多音字。但有个字,她不会弄混。恶,恶心,厌恶,人心险恶。这些词里面,有阿梧的很多记忆,比如,她的妈生孩子时,房间里烟熏火燎似的腥味,让她感到多么恶心啊。比如,阿珍的妈有次说起阿珍的爸,她是怎么说的呢?她眉间紧蹙,眼睛里露出痛苦的亮光,像是出于风湿病的疼痛,一下一下敲击自己的膝盖骨。她环视着所有女人,说,人心险恶,人心险恶啊。

阿珍的妈说,她生儿子时,自己在茅厕的地上“坐阵”。阵痛加剧,席卷她去攀爬更高的痛苦之巅。不过,这不是她最怕的,她至为恐惧的,是未知的孩子的性别。她叫喊得那么惨烈,以至于邻居放下喂了一半的猪,慌忙跑来了。她的丈夫在隔壁卧室床上无动于衷地躺着,听着,直至听见她的呼叫停歇了,听见她累极的声音在说,你来吧,生了个儿子,血把他糊住了。这时刻,他才“哎”了一声,翻滚下床,说马上去叫接生婆过来。

阿梧问,妈,为什么一定要生儿子?

她的妈说,不然家里没人啊,就是一个空壳子了。

阿梧问,女儿怎么就不是人呢?

她的妈说,女儿也是人,算半个人;老人有言,女婿为半子,半子嘛,半个儿子。

阿梧问,怎么是半个?

她的妈说,比如出工,不分勤与懒,只分男与女,男人一天记十个工分,女人只记六个。

阿梧问,怎么是空壳子呢?

她的妈说,女儿出嫁,田土荒芜。田土多珍贵呢,女儿没有继承权,田产充了公,多无奈?你想着前路那样,还怎么打起精神度日子?你看,有儿子的人,精气神不一样的。

阿梧不说话了。她心里堵得紧。少女阿梧变得格外要强,处处要与人争个高下,简直让男人难堪。她挑稻谷,挑黄土,挑地基,挑渠道,挑泥沙,挑砖头,挑预制板。人们说,这家的大姐阿梧,顶得上三个大哥。

阿梧十五六岁,出落得健康,高大,蛮好看,同龄女孩都谈恋爱了,阿梧有些排斥结婚,她说,她要留在家里,当一个主要劳动力。

因为另一件事,阿梧对结婚,简直称得上畏怯了。那是一个中秋节,洁白的月亮从早几日下过雨的夜空浮现,挂在山边,远看很大,很薄,月面上拉出几缕丝线般的游云,月边沿像长了一撮潮湿的毛发,阿婆说,怪异,明明是中秋月,看着却像鬼节的毛月亮。

阿梧正在屋外舀水洗脚,一伙人吆喝着快步经过,有人边小跑边打招呼,阿梧,跟我们去畜牧站不?去看死尸呀。阿梧趿着拖鞋就跟上去了。一路上不断有人加入,队伍浩荡,等跑到了镇上的畜牧站,这队伍比一支送葬队更为壮观了。畜牧站是一片粗制的开阔的土屋,掩盖在枫林之下,用来隔离犯了瘟疫的牲畜,停放牲畜的尸体,气味很糟糕。大家那么好奇,急切,你追我赶的,生怕就剩自己没看明白,也怕自己动作慢了,被大部队遗落在这里。队伍在茅草丛生的土坪里排得很长,大家像瞻仰伟人的遗容一般,开始议论躺在那里的,是一个什么人,生前做了什么大事。

一个女人。一个母亲。三个女儿。一个孕妇。即将临盆。肚子里是一个男孩,她知道的。夫妻吵架。男人说了狠话。烈性女子。敌敌畏。不,甲胺磷。烂肠子,一口毙命。

排到阿梧时,她像前面的人一样,朝窗户转过脸,眼睛贴上玻璃,看到了骇人恐怖的一幕。她“啊”的一声,咽了口唾沫,哆哆嗦嗦地对后面的人说,别看了,别看了。

地面乌黑如漆,女人躺在一页门板上,被白布覆盖着,肚子隆得像一座宝塔。

阿梧彻夜不眠,只要闭上眼睛,就看见这画面。她要去问关于这女人的一切,于是,知道了她这死法晦气,婆家不让她回家,在畜牧站停一晚,第二天就草席包着埋掉了。当然是埋进娘家的祖坟。因为她还没有“成祖”,做成祖母,不会被婆家承认和接纳。她丈夫怕她纠缠。他越是怕,越要尽早找一个,陪他过夜,给他壮胆。所以不到一年,他再娶,新妇是她的姨母送上门的,也就是她的表妹。

阿梧想起那座白色的宝塔,想起农药下肚,胎儿怎样在子宫里打滚,才把那肚皮撑得那么高。她问,新妇这母亲做得不是又蠢又坏?那人说,阿梧,你说得也对,但男的是个能人,吃穿不愁的。阿梧又问,能什么?那人说,很能啊,他是开手扶拖拉机的。

等到媒婆来给阿梧介绍对象,阿梧第一不要的,就是开手扶拖拉机的。

阿梧近照(作者供图)

阿梧拖拖沓沓,二十岁终于结了婚。爸妈催她,拿谁谁做例证,讲没有家庭和孩子的人生,多么悲哀。阿梧自己选了一个信得过的男人,后来证明,这男人确实信得过。可以说,阿梧结婚,是另一种恐惧对前一种恐惧的胜利。

时代不同了,计划生育不允许人再像猪狗一样,想生多少生多少。考虑在此地实施计划生育的难度,制定政策的人体察了一下人情:头胎是男孩,不允许生了;头胎是女儿,允许生二胎。又生女儿怎么办?到此为止罢。一个女儿算半个人,两个女儿不就是一整个人了吗?

阿梧头胎生了个女儿,二胎生了个儿子。阿梧的女儿小草,是个古怪的孩子。阿梧私下和丈夫说,小草有点邪气,不走正道可怎办。小草觉得生活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她去制造一些机会,看别人做出很大的反应。她根据这些不同的反应来认识人。

有次,阿梧带三四岁的小草回娘家,找少时的伙伴玩,伙伴又找了许多伙伴来,大家一起打转转麻将。转转麻将,就是四只屁股坐下,别的八条腿十条腿围着桌子打转,看行情,瞅着哪只屁股手气不好,输了一盘,赶紧落座。一张麻将桌,里外三重人,气氛欢快,紧张,热火朝天。小草钻在桌子底下,有俏丽女人翘起二郎腿,一只高跟鞋搁在脚边,小草像偷粮的老鼠,谨慎地把高跟鞋挪将出来,避人耳目地跑到屋外,扔进河里,然后,像个没事人一样,等着看那女人气得上蹿下跳,一瘸一拐到处找鞋的样子。

小草藏了主人家高压锅的安全帽,搬了小石头,埋在窗户下。女主人煮午饭,到处找,帽子呢,我的帽子呢,找不见。她大声问牌桌上的丈夫。丈夫手气不好,不想分心,敷衍她,不就在灶台上吗。女主人又翻找一边,焦躁起来,没有,没有呀!丈夫输完一盘,不想好好说话,他搓着麻将叼着烟,说,锅不离灶,灶不离锅,你瞎吗。很快,两个人打起来了。夫妻打架,尤其是当着朋友们的面,得打得好看,不能只是做做样子,不能一开场就谢幕,男的不能输了在场男性的尊严,女的不能让在场女人觉得自己好欺负。麻将子在空中飞来蹦去,事后让人一顿好找。

小草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些东西。别人越激动,她越兴奋,有次甚至欢呼起来。慢慢的,人们就看穿了。遇到倒霉事,先问小草那会儿在干什么。阿梧为此感到很难做人。狠话说了许多,也做威胁状,比如捻着针线说要缝上小草的嘴,比如推着单车说要把小草送进劳改所。基本不起作用。

阿梧刀子嘴豆腐心,她不打孩子。别人家的女儿,都比小草乖顺,勤快,干得一手漂亮的家务,但是惹恼了大人,挨打也不可避免。阿梧觉得,她把女儿生成女儿身,真是罪过。有时她给女儿洗头,洗发膏头顶一圈一圈地摸,便一句一句地念,我的女,下一世莫做女啊。

阿梧对这个女儿,是用心的。好多人家对女儿的要求都在农活和家务,学业则很随便,法律规定读完初三,那绝不读到初四。小草受不了做农活的苦,又极怕蚂蟥,初次下田,提着秧苗站在水里哭。阿梧说,算了,你回去吧。不过,阿梧有她的要求,时间不能荒废,读书要认真。

阿梧说,男孩读书不好,长大还能卖一把苦力,你是女孩,长大了怎么办?

阿梧爱看民间花鼓戏,也会唱。她姓杨,喜欢《杨家将》,看《四郎探母》,唱: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我有心出关见老母,怎奈身在北番远隔天边……傍晚时分,阿梧对着一只大脚盆搓衣刷裤,哼了两句,忽然直起身,一只脚踩在搓衣板上,打着拍子。唱完了,擦把眼角,擤把鼻涕,拍拍屁股,泼洒脏水,漂洗去了。有时,她也要一鼓作气,唱杨家英姿飒爽的女将,讲佘太君年过百岁,老而弥坚,率领十二寡妇征讨西夏。更不忘《穆桂英挂帅》的唱腔: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阿梧咬文嚼字那么着急热切,除了她自己,旁人一时不能听懂。

小草读完高一,理化怎样也不能及格,不想读了。她听邻家伯母婶娘的说法,女孩读书再多,最后也是要嫁人的;你父母苦呀,你既然读不好,不如早日省下学费。

小草跟阿梧说,外面的世界大得很,你让我去深圳打工吧。阿梧不同意。阿梧说,嫁人不是终极目的,女子要做穆桂英,不要做王宝钏。

高二文理分科后,形势果然好转。小草大学毕业后,觉得自己有能力了,想对阿梧好。小草说,妈妈,你仔细想一想,你这辈子啊,过去47年,有什么事情最让你开心?

一番认真地回想后,阿梧一脸幸福满足的神情,她说,有两个事。

哪两个事?

一个是你考上大学,一个是你弟出生。

小草哑然。为什么不是我的出生?

直到过了多年,小草自己有了女儿,依然不能切身感受到那话里的含义。她要旧事重提。阿梧怀里正抱着襁褓中的外孙女,人显出慈祥来。她左看右看,把婴儿亲得咂巴响。想也没想,阿梧说,你问我为什么,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早就知道,女子不像男子,没有与生俱来的尊严;女子的尊严,女子的荣光,要靠她自己。

阿梧是我的母亲。1969年,她生于湖南一个群山包围的小村子。2018年,她走出湖南,是当地第一个进城帮女儿带孩子的外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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