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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海昏侯墓的日与夜:考古队驻扎五年,或将守候一生

澎湃新闻特约记者 熊丰
2015-12-16 09:4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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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以后,面对各路媒体的长枪短炮,海昏侯墓考古领队杨军一次次地说起2011年初春的那个傍晚。

那天下午他刚刚结束了一个短期的田野考古回到家中,系上围裙在厨房里摆弄着锅碗瓢盆,想给两周未见的妻儿做一顿晚餐。

然而手机响了。

杨军接起电话,是考古所所长打来的。“群众举报说新建县有个墓出现了盗洞,你去看一看。”

好不容易能享受一下家庭生活的杨军并不想去,然而所长强调,发现盗洞的地方在铁河。文献记载,那一带是海昏侯刘贺的封地,杨军意识到这次的情况不同以往,于是他放下锅铲,辞别妻儿,随手摸了两百块钱揣进口袋。出门时他看了一眼时间,2011年3月23日,下午四点半。

那是南昌城里最难打车的时间,杨军在路口挥了好一阵手,才终于拦到一辆出租车,然而司机并不知道铁河墎墩山的位置:“我土生土长的南昌人,开了十多年的车,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个地方!”两人只好边开边问,最后抵达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半,天全黑了。杨军一看计价器,270块钱。南昌出租车当时还是六块钱起步,一般即使是去机场,也不会超过50块钱。

此时南昌市博物馆和市公安局的有关人员都已经在现场等候多时了,窘迫之下的杨军向在场的时任南昌市博物馆馆长李国利借了70块钱,才得以付清了车费,“每次想到这事,还是觉得挺丢人的。”

从车上下来,杨军急忙赶到现场,暮色沉沉中只见一个高大凸起的山包,杨军一看,就断定这不是普通的山包,而是封土。“这么大的封土,应该只可能是王侯墓葬。”杨军打开手电照着封土,一眼便看见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盗洞,盗洞旁边,是盗墓贼挖出来的木炭和椁板,杨军初步认定,这个墓应该是西汉时等级较高的木椁墓。

海昏侯墓椁室

古墓里竟有清香

1988年四川大学考古系毕业后,杨军被分配进了江西省考古所工作。问及当时为什么会选择读考古,他笑了笑说当年觉得这个专业很神秘,入校后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后来大学实习参与了三星堆的发掘,这才慢慢喜欢上了考古。而在海昏侯墓之前,他参与或主持过江西省境内一系列的遗址发掘,如万年仙人洞遗址、景德镇湖田古窑遗址、南昌进贤县元代烧酒作坊、德安宋代壁画等诸多考古发现,其中不乏跨国合作的项目,甚至有当年的十大考古发现。

“但海昏侯墓的分量,比它们加在一起还要重。”

实地考察后的当晚,时任江西省考古所所长樊昌生便责成杨军整理相关材料向国家文物局报告。次日清早,杨军便捆着绳子,吊在篮子里下了盗洞。刚一进洞,杨军就闻到了一阵奇异的清香。

“墎墩山这一带的墓主要是汉墓或明清墓葬。一般来说,汉墓已经两千年了,味道应该都已散尽,明清时期的墓进到里面一般都是一股腐臭味,所以我觉得特别奇怪,墓里面怎么会有香味,”杨军说,“我个人推测,香味的来源应该是椁木。”

在14.8米深的盗洞里走了一回,出来的时候,杨军就开始怀疑这是海昏侯的墓:“否则不会有这么大的封土。在西汉,南昌这一带没有比海昏侯等级更高的了,所以就跟他联系上了。”

2011年4月起,江西省考古所开始对墓地进行勘探,发现了占地面积5到7平方公里大遗址,指向了繁衍四代的海昏侯都城及其墓园;随后车马坑出土,而文献记载汉代只有皇帝和诸侯王的墓葬可用车马坑。结合文献与出土文物,终于可以认定:在此出现过的、级别如此高的,只有海昏侯。

海昏侯墓车马坑挖掘

海昏侯的守望者

从2011年3月发现盗洞,开始勘探,直到今年年末随着主墓的发掘和大量文物的展出引起媒体的广泛关注,在这五年间,整个考古团队体验了常人所难以想象的艰辛。

海昏侯的考古团队分为四个组:发掘组、文保组、专家组以及安保组,分别负责对地面文物的挖掘和清理、对出土文物的保护、相关领域顶尖专家对于整个工作的顾问和指导以及发掘现场的安全保卫工作。杨军说,自己的团队简直是“贵族团队”,江西省考古所倾全所之力于这个工地。不仅如此,从2014年开挖封土以来,国家文物局的专家组就常驻在工地,指导发掘。“国家文物局的专家组蹲点工地,这种情况建国以来只有过三次,前两次分别是在南越王墓和马王堆汉墓的发掘现场。”说到这里,杨军的语气里透着自豪。

35岁的管理是文保组的负责人,她博士后出站就加入了海昏侯的考古团队。期间因为怀孕离开了工地,生完小孩没过多久就返回了考古队。被问到几年来最印象深刻的发掘过程时,她说是2015年1月海昏侯墓西北角发掘的时候。西北角有大量的漆器残片,在黏土里面堆了整整16层,南昌的土质胶黏性大,漆器和泥巴完全镶嵌在一起,只能一层层从黏土里提取出来。由于没有操作面,提取的人只能趴在跳板上进行操作,要趴在一个跳板上弄一整天。南昌的冬天阴冷极了,工地里也不可能有任何取暖设备,趴了一会儿就全身冰凉了。“后来我们想吃多点估计能暖和点,可吃多了在那趴着要不了多久就想吐,负责提取的小伙子说他趴在那好几次都差点吐出来。”

文物提取

海昏侯墓出土了10余吨、近200万枚五铢钱,而负责这些铜钱清点工作的,是海昏侯墓考古发掘专家组组长、知名秦汉考古学家信立祥的学生李小斌博士。从每天早上8点上工到下午五点下工,他日复一日地数了整整半年,才将这批铜钱清点完毕。“同事们都说很羡慕我,提前过上了数钱数到手抽筋的生活,”李小斌自嘲地说。

吴振华是个90后小伙子,原本属于文保组的他因为身强力壮也经常被发掘组抓去干活,在电视台的现场直播中经常能看到他提取和搬运文物的身影。“人家可是真正的富二代,可他就是不想靠他爸,自己喜欢考古,毕业了以后就来我们这干活了。谁说九零后吃不了苦,我们这的脏活累活很多都是他干的,你别看他现在这灰头土脸的,放假的时候他回去收拾一下再回来,帅的不要不要的。”说起自己手下的“爱将”,管理颇有几分自豪。

“数钱数到手抽筋”

爱人同志

海昏侯墓离南昌市区有一个半小时车程,考古队的工作时间从每天早上八点到下午五六点,这使得考古队成员不得不以工地为家。而日复一日面朝黏土背朝天的生活,更是无形中将他们和外界隔离开来,包括家庭与爱情。

领队杨军作为整个团队的总指挥,从2011年4月考古队成立开始勘探,五年来除了过年的几天以外,他几乎都在现场“督军”。每天上工前,他都要召集各组负责人,安排好一整天的工作进度;而下工后,他还要撰写一天的工作报告和总结,就这样,他常常是那个起得比谁都早,睡得比谁都晚的人。“每天下班后整理完一天的工作总结,经常就八九点了,要是回去一趟就得快十一二点。第二天早上七点多又得来这边,想想也就懒得回去了。”虽然家就在南昌市区,但杨军已经有一个月没回过家。

“往年也经常在外面,两三个月的那种项目,出短差,中间还能回来几趟,而且一个项目完了总能在家休息一阵。现在碰上海昏侯这样的大墓,真是没办法了,这五年在家里的日子,真是扳指头都能算清楚。”

杨军的儿子现在读高三,明年就高考,五年前刚开始组队的时候,他还是初一的学生。“(这是)小孩读书最紧张的一段时间,但是都没有办法陪他,平时都是我爱人照顾小孩,爱人对我们这个家付出的太多了。”杨军说他总是觉得特别对不起妻儿,因为没时间陪儿子,所以对儿子的功课他也从来不敢多问,“怕他说,你都没管过我,凭什么来问我考多少分,每次都是私下问我老婆小孩考得怎么样。还好我儿子争气,成绩还不错。”

“这些年每次回家我就带儿子出去吃点好的,我老婆说我回家就知道带着小孩吃喝玩乐。”说起爱人,杨军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激,“她很体谅我,知道我这个工作的性质就是这样,虽然有时候也会埋怨我,但我们这个家真的是都靠她在打理。每次她生我气我就只好安慰她说,这辈子欠你的估计是还不清了,等退休以后我好好补偿你。”

长期与外界隔离的工作性质和巨大的工作量改变了工作与家庭这个天平的平衡,这种失衡尤其困扰着30岁左右的年轻队员们。

田庄2011年就加入了考古队,是最早一批进入工地的考古人员。身为河南人的他在南师大研究生毕业后找到了南昌市博物馆的工作,“在馆里呆了没两个月就被借调到考古队了,”他说这五年来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时间都是在工地度过的。“当时有个女朋友,后来太忙了嘛,好久也见不到一次,联系也少了,就分手了。”说到感情的事情,田庄有些无奈,“原来没有搭棚的时候,碰上下雨天还能休息一下,出去转转,后来搭棚了,是真的没休息,更别说处对象了。”

有类似遭遇的还有负责实验室考古的赵文杰,因为专业性质的缘故他不得不穿梭于江西省内的各个考古工地,而海昏侯墓则是他最常驻扎的“大本营”。五年前就已经领了结婚证的他至今都还没顾得上办喜酒和装修婚房,“常态就是这样吧,也没什么好说的。”面对记者的问题,一脸疲惫的赵文杰话不多。

与其他队员不同,即便再忙,管理也要每天回家,她的儿子才两岁多,之前还没断奶,“现在虽然断奶了,但是每天如果见不到我他都不肯睡,一定要等我回家了看到我了才睡,我只好回去啦,早上他还在睡觉我就又得出门了。”“好在我老公很支持我,家里的车都是我在开,这边都是泥土路啊,(车)被我开得面目全非了,我老公说你就当是开拖拉机吧。”说起爱人的理解支持,管理特别欣慰。

考古队员在椁室顶部

“我不能赚你们的钱”

2015年11月以来,随着主椁室的发掘和许多文物的出土,海昏侯墓开始受到媒体越来越多的关注,与之相随的是,考古队员们原本低调而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

“最近这段时间,差不多每天都要接受三五家媒体的采访吧。”明显能听出,杨军的嗓子哑了。“你们媒体的报道还真是把双刃剑,一方面,通过你们的报道,老百姓知道了我们的成果,开始关心我们的事业了,我们家的好多亲戚朋友都天天跟我说又在电视上看到我了,我老婆也挺高兴的,亲戚朋友聊天的时候,觉得有面子嘛;但另一方面,每天除了工作还要抽出好几个小时来接受采访,真的是好累。”

“我们杨队现在是名人了,走到哪都有人认得。”考古队的一个成员插话逗趣说。

当被问到“成名”之后的生活有何变化时,杨军笑了笑,对澎湃新闻说了个真实的经历。

“这一阵越来越冷,我们工地的宿舍里被子太薄了,于是我带着另外两个队员去买些厚点的被子。结果一到商场,卖被子的老板就问我,你是不是杨军,挖东西的那个。我嫌麻烦嘛,就说不是,你认错了。结果后来买完,要开发票,写单位名称,我只好写江西省考古所啊。人家一看就哈哈笑了,说你还说不是,然后给我重开了一张,坚决按照进货价给我算钱,说我看你们天天在那里挖,太辛苦了,我不能赚你们的钱。”

类似的经历也发生在管理身上,一天早上她照例在家旁边的早餐店吃早餐,老板娘冷不丁地突然问道:“你们那个展览,要钱吗?”(一百余件海昏侯墓出土文物在江西省博物馆展览)管理一惊,问老板娘:“你认识我?”老板娘淡淡地回了一句:“天天在电视上看到,怎么不认识,你们工作辛苦,多吃点,算我的。”

不仅如此,管理所住的小区里的年轻妈妈们,知道她工作太忙,陪儿子的时间很少,因此每次管理的公公婆婆带她儿子在小区里玩的时候,就给管理拍下许多儿子的照片从微信里发过去,还给他买零食吃。工作的间隙管理掏出手机一个人在角落里翻看着儿子的照片,经常看着看着就是满眼的泪花。

现场分析

与海昏侯为伴的后半生

迄今为止,海昏侯墓共出土文物一万多件,还有数量颇丰的文物未被发掘,而在已发掘的文物中,还有大量文物需要保护、修复以及解读。杨军说,整理这些文物,起码需要两代人。这也意味着,目前海昏侯墓的考古团队成员,后半生很可能都要与海昏侯为伴了。

“我原来关注点是瓷器,江西瓷器多嘛。从2011年开始研究方向转向汉代,手头可做的文保和研究工作的量太大了。这么多文物的背后,是多少信息和故事啊,还有待我们去慢慢发掘。不出意外的话是要在这个领域干到退休了。”

与领队杨军一样,管理也做好了后半生与海昏侯作伴的准备。“不会觉得很惶恐吗?一辈子就只做这一件事了。”记者问道。

“怎么会!这种机会真的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一辈子能赶上一个这样的墓,就是荣幸,很多老前辈辛苦了一辈子,也都赶不上什么大型的发掘,遇上了就是幸运,反正我是奔着退休去啦,做完这个就退休了,开心得很。”

采访的最后,管理特别向记者提到了和几个队员结伴去江西省博物馆看海昏侯文物展出时的情景。那天他们和普通观众一样,在博物馆门前排了很长的队,隔着橱窗,灯光照在那些还沾着泥土的文物上。看着那些曾经经过她手,如今静静伫立着的文物,她想起了这些年的许多瞬间,想起了初见它们时嵌在泥土中的模样,想起了队员们趴在跳板上把它们从黏土中取出的那些个冬日,想起了躲在角落里翻看儿子照片的自己,那一刻,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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