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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所有的污染当然有科学的“功劳”

蒋高明 刘华杰
2015-12-17 19:4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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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北京大学出版社新版了经典之作、蕾切尔·卡森的《寂静的春天》,并邀请植物学家蒋高明和博物学家刘华杰对谈“博物学如何应对中国生态危机”。以下为讲座的部分整理稿。

蒋高明

蒋高明:今天我们讲博物学,实际上大家知道,我是搞生态的,学了三十多年,什么叫生态?我认为生态是生物生存的智慧,蚂蚁在洞里面,人就要在地面上,鱼就是在水里面。

现在有很多产业的发展是围绕食物生产来的,如果我们换一种思路,不用这么多化肥,用生态学的智慧,(比如以)我们创立的生态农场同时也是科研基地作为一个案例,证明不用那么多农药、除草剂,依然可以高产,这是我想和大家分享的。

我们三十多年来走过了先污染后治理的黑色经济模式。我们知道,经济一直是以两位数速度在发展,GDP今年可能下降了,降到6.5%左右,对经济不是好事,但实际上对生态是好事。

我们付出了巨大的环境代价:原始森林都已经找不到了——可能在青藏高原和东南地区有一点,但是非常稀少;大量水土的损失。大家想沙尘暴带走的是什么?东北黑土层消失的养分,如果地表系统没有土了,这个退化系统相当严重,恢复起来相当慢。

1.北京的雾霾=伦敦烟雾+洛杉矶光化学雾

如今雾霾的问题到底是什么?实际上是伦敦烟雾事件和美国光化烟雾事件的混合体,我们既有以硫为污染物的排放,还有氮氧化物,是这两个的混合体。像蕾切尔·卡森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就发出这个呼声,关心环境问题,她当年所提出的环境问题在今天的中国重演,伦敦当年的环境污染导致130万人丧生,主要是煤炭燃烧,释放了大量的硫化物,其次是汽车尾气的氮氧化物。洛杉矶的光化学物污染事件主要就是由于汽车排放尾气造成的。二者混合而成了今天北京的雾霾。

其实,现代农业对雾霾也有“贡献”,大家知道生产化肥的时候,燃烧煤炭也会释放大量氮氧化物,这些氮氧化物都是雾霾的前身。而且生产出来的化肥等化学药剂,并没有被庄稼吸收,庄稼吸收很小的量,不到30%,百分之六七十都在污染环境。还有一个问题,当年秸秆是作为能源或者饲料利用的——由于经济发展,电越来越便宜,使得秸秆失去了它的用途(造纸也不愿意用秸秆做纸浆)——所以秸秆的焚烧也造成了环境污染。

2.所有的河流都成了下水道

除了雾霾,看看我们的水,中国的水,尤其北方面临两个问题,一个是总量上的减少,一个是质量上的污染。总量上的减少,这里不展开。就说质量上的污染。

如今污水排放量已经远远超过水环境承载能力,当我们很小的时候水捧起来就喝,现在这样的水已经很难找到了。

农业面临着工业污染和生活污染。

大家可以看长江,因为有沿江五大钢铁基地、七大炼油厂,全国两万多家化工企业的一万家分布在长江流域。大家想想为什么要这么布局,这布局从经济学角度是非常合算的,把产品让长江来运输,同时把污染物交给长江,长江把它运到海里去,厂区是安全的,但自然生态承受不了。还有一些企业非常的短视,或者是资本的血腥性暴露出来了,为了躲避罚款,为了躲避媒体指责,他竟然一次性投入,各展神通,甚至把排污口设在厂区四十公里以外,还有向地下排的,向河流排的,各种各样的方式排污。甚至有一些工厂,本来有排污设施,但是它不用,就是为了省钱,应付检查。这样的国家应该严格打击,尤其是向地下水注入污水,是很难清理的,实际上是在犯一种投毒罪。

太湖,江南最发达的地区,涉及两个省:浙江省、江苏省,这个流域贡献了全国GDP的四分之一以上,可是它的水怎么样呢?大自然会有一个答案,有人说,“太湖水五十年代淘米洗菜,六十年代洗衣灌溉,七十年代水质变坏,八十年代鱼虾绝代,九十年代怪病多癌”,尤其2007年爆发了蓝藻污染,引起了中央的重视,最终有专家出主意说怎么治,有人说拿化学药品杀死蓝藻,不行,杀死了蓝藻,化学物质进去了。最后出了一个比较简单的办法,就是以邻为壑,引长江水冲太湖水,这个也不是科学的治理方法。太湖可能暂时变清了,太湖蓝藻问题并没有解决。目前我还发现有一些媒体报道,太湖蓝藻还有卷土重来的时候,这样就把污染转嫁到近海,陆地上的蓝颜色到海洋里变成赤潮,近海200多个海水监测点中,发现有2.9万平方公里的海水面临赤潮污染问题,赤潮可能对它的养殖业,对沿海旅游业产生比较大的影响,这个是我们水的情况。

3.大树进城

再看森林。自然生态系统很大的、以林为主的,有六大类型:热带雨林、温带森林、亚热带森林等等,这些有林的地方,退化也相当严重,除了西南、东北、天山山脉还有少数原始森林,其他原始森林全部退化。当然我们国家也非常努力,这几年年年植树造林,增加了一些森林,但是增加的是以森林灌木林、人工林为主,林的质量下降。真正的森林系统,不需要浇水,不需要打药,不需要施化肥,但是人工林就不行。很多人把经营森林变成经营作物一样,更有甚者,对森林资源进行赤裸裸地掠夺。譬如大树进城,很多高档小区将乡村几十年的大树,通过偷盗、购买等方式,运进城里。城市繁荣过程中是牺牲乡村生态的,把农民的树木搬进城市,到现在农民没混上户口,但是他们家的树木早就进城了。我们知道国家绿化委员会已经在十几年前下达禁令,不准大树进城,但是这个产业链依然没有斩断。他们有一个行话,从山上偷下来的树叫“山货”,自己培育的叫“大苗”。大家看新规划的城市里面,大树很多是进城的,所以考察一个城市是否成熟,如果有很多大树进城,说明这个城市非常浮躁。

还有草原牧区。内蒙古、西藏、青海、新疆等13个省区200多个牧区出现退化,这种退化造成生产力下降、水土流失、沙尘暴。这些区域人口很少,只占全国人口的3.4%,但是它占国土面积41.6%。现在咱们多强调草原的生产功能,但是它的牛羊肉产量越来越少,整个草原地区占全国不足20%,为了这么点牛羊肉,使生态治理的压力相当大。这些年为了羊绒产业,牧区大量养殖山羊,山羊对草原破坏非常大,尤其当时牧民觉得山羊经济效益高,淘汰了绵羊,发展山羊。草原退化以后,造成虫鼠害,祸不单行。草原是健康的,虫鼠害就不严重。

我国荒漠化土地98.5%来自新疆、内蒙古、西藏、甘肃、青海、陕西、宁夏、河北。我们这个课题组15年前是治沙尘暴,最近我们在做农业,为什么面临这样的转变呢?因为沙尘暴自己在减轻,当然这不是令人高兴的事,这几年由于气候变暖,确实出现暖冬,西伯利亚的风不怎么刮了,冷风少了,污染物排放不出去,造成雾霾越来越严重。

4.垃圾围城

另外我们生产那么多食物,施加了大量化肥和农药,化肥量是发达国家安全上限的两倍左右,但是平均利用率只有40%,蔬菜大棚平均利用率更低,只有10%左右。化肥从刚建国的时候每公顷4公斤左右,升高到目前400多公斤,翻了一百多倍。实际上它的利用效率越来越低,刚刚改革开放时一斤化肥能换三四十斤粮食,目前十斤都换不回来了,到后来搞了测土配方施肥,国家花出一百多万以后,但是化肥量却又增加了,实际上这个方法是失败的,每亩土地又增加了1.92斤农药。有的农药贩子把国家禁止的药也在地下交易,表面上不卖了,但是地下还有,有的叫“一灌绝”,很恶狠狠的名字,实际上灭绝不了害虫。

我们知道气候变暖了,现在地膜都不起什么作用了,可是农民已经形成惯性,从南到北土地都在覆盖地膜。地膜是不能降解的,燃烧时释放二噁英,用这种生产食物,就是一边生产生物,一边制造致癌物。

大家看看城市,我们吃喝拉撒睡,垃圾怎么办,很多城市出现了垃圾围城的现象。

还有一种更加恶劣的洋垃圾现象,内外勾结,洋垃圾进军中国,从广东到北方,英美日韩垃圾全面进入中国。我们的垃圾为什么不能出口呢?人家管得很严,我们这儿非常低的门槛。

国民付出了很沉重的代价,使癌症病人越来越多,肺癌和乳腺癌上升度,过去三十多年来分别上升了465%和96%。据医学专家分析,80%癌症发病率与环境恶化有关,包括食物链的污染。食物里面可能出现那么多抗生素,因为你要动物长得很快——鸡45天长大,猪4个月,鸭子最快28天,但是这样动物会生病,生病怎么办,就提前让它吃很多抗生素,人的抗生素、动物的抗生素,甚至植物里面的抗生素,从粪便排泄以后进入农地里,又被带进食物链。

那么怎么解决这些问题?跟污染有关的环境问题非常多,很多人相信高科技,在生态工作者看来,物种是高科技,因为目前人类并不能造出非常简单的物种,但是人在破坏物种,物种最重要的特点是封闭的基因库,我们把这些物种请回来。

5.无毒的食物链

生态农场正是这样做的,我们叫六不用:化肥、农药、农膜、除草剂、人工合成激素和转基因。我们的农场,相当于做了一个生态学试验,这个试验已经监测了十年,把这些物种请回来。

这个模式叫对生物多样性的管理,现在是募集资本,用资本去管农民,农民管物种,物种再去管物种,每个环节让它升值。

主流农学家以为要学美国,要和它拼,拼价格,美国的农产品便宜,规模化经营,一家种一万到十万亩地,可是中国没有这么多地,只能拼质量,高的投入高产出可能是更可行的做法。

农田里有这么多害虫,但是这些害虫完全可以用更方便的办法、用物理的方法处理,使它的量下降而不是升高,我们用物理方法抓害虫,教农民怎么用诱虫灯,围绕这个技术我们已经有12个专利,都比较成熟。而不是依赖使用大量农药。

最关键的是,这样的话能否得到高产,非常高兴地告诉各位,我们已经得到高产,把低产田变成高产田,如果用这样的模式推广下来,中国有6亿亩耕地就可以满足中国的口粮。这里面的一些效益也增加了很多。还有果园也做了一些试验,我们做试验成功以后,把三个村的烧秸秆问题解决了,就不会排放雾霾。

我认识一位村民,他种植果园的时候,放二十多种农药,打二十多遍农药,但是我们接管过来以后一遍不打,用生态的办法。我问你当时打那么多药你不难受,他说忍忍就过去了,但是没有忍过去,最后患癌症去世了,他怎么去世的?他自己打的农药,渗透到地下水,他是喝地下井水的,所以就得癌症了。

农业之所以大量人才流失,非常重要的是农产品价格卖不上去。今年山东芹菜五分钱一斤,农民索性就不要了。我们农场当地的一个村民,他跟着我在家学养鸡,现在也不出来打工了,每年收入十几万,超过打工的收入。

刘华杰

刘华杰:刚才蒋老师时间不够,没有展开讲,我们社会并不欣赏蒋老师的观点,蒋老师观点在科学界不是主流观点,在我们国家也不是主流观点,如果是主流观点也不会出现今天这种状况。

1.科学与现代性之间的相互粉饰

我们现在在进行现代化建设,现代性是哲学上的称谓,科学和现代性什么关系?科学为现代性撑腰,科学使得现代性成为可能,当然是一个因素,它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东西,它为现代性提供技术手段,为现代性背书,为现代性开绿灯。

现在所有的污染,当然有科学的功劳,因为每一项工程,人类欲望的每一次膨胀,都是科学开了证明的,经过了可行性论证的,这些烂尾工程、污染的工程,都是科技工作者在上面背书的。他向国家领导人,向人民来保证,它们是安全的、无害的,或者即使有害也是问题不大的,让大家相信科学,相信他们给出的论证。事实怎么样呢?我变得不信了,你们可以继续信,但是我不想得出一个全面的判断,说所有科学怎么怎么样,因为所有科学这个词是不明确的,科学家中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有好人,也有蒋老师说的那种恶人。内外勾结、干坏事的人,都是有的。

2.科学要改变世界,博物学要留住生活

以前在科学主义旗帜和口号下,这些事情不能讲也不便讲,讲多了好像跟科学家有仇似的,我们跟科学家没有仇,我们很欣赏科学家,但是对他们做的事情要一分为二看。这就是我讲的题目:生活世界的博物学。我们提倡博物学是给科学家准备的,也是给老百姓准备的。科学界有很多博物学家,蒋老师本人也跟博物学有重要关系,因为他所做的生态学或者保护生物学等等,也是从博物类科学中发展出来的。

我们所讲的“生活世界的博物学”,不是为科学界服务的,间接有科学功能,但是可以忽略不计,主要是为普通百姓服务。博物学现在也可以分成两类:一种是职业博物学,是科学家所做的,但并不是我关注的重点,我关注的重点是普通百姓能否实践一种结论,现在看是可以重新捡回来操练的,在现实中重新发挥作用,这就是生活世界的博物学。

3.科学的问题就是太有力了

胡塞尔说现代的科学危机,他所说的科学并不是说不管用了,而是科学太管用了,太管用导致很多问题,包括现在说的环境污染。在模型中认为可以的,或者检验可以了,科学家就认为在现实中也是可以的,这里就有一个偷换概念的问题,模型中可以,并不等于现实中可以。这样造成的危机,科学世界和生活世界发生了矛盾,科学危机的根源在什么?在于科学遗忘了其意义基础,其意义基础在哪里?就在生活世界中。生活世界是平凡的、进化缓慢的,每一天都差不多,而科学界不一样,科学家每天都在生产论文,非常多,那是货真价实的真知识,跟其他领域不一样,跟文学、哲学、艺术生产的知识性质不一样,最重要的是它有力量,就像我们信巫术和信科学有什么差别,信巫术是你不信它就不灵,信科学是你信不信它都灵。

4.科学代替不了我们自己的本能

我自己通过博物学世界能否了解周围的世界,我能不能看到科学家没有看到的东西,因为我前面还有一个参照物是科学家的科学世界,我发现我可以,甚至发现科学家有一些常识性错误。

我们所说的博物学是在生活世界复兴,每个人可以过不同的生活,现在更多相信书本、机构、科学家怎么讲,比如今天天气怎么样、北京气候怎么样、温度怎么样,我们都是相信专业机构来做的,放弃了自己的本能,本来我们自己可以有感受能力,但是现在放弃了。我们可以培养很好的感觉,当感觉鼻子喘不上气,天气就是不好;当我睡在被窝,感觉膝盖不好的时候,那就是气候不好。我们要培养一种好感觉,好感觉在博物学上非常重要,对一个科学家也非常重要,因为有些东西是没法拿出数据论证的,但是我总感觉不大对劲,当一亩地用一两公斤农药的时候——不需要论证的问题,感觉就是不对劲的,在这方面我们要相信自己的感觉。三聚氰胺是经过试验反复检测的,但还是毒奶,因为他检测的不包含那一项,检测结果当然是没有问题。科学家说没问题,并不等于这个事情真没问题。科学对于食品安全、环境安全既不充分,也不必要,或许很重要。

5.走上单行道的科学,一直在满足人类的贪欲

现在高科技和现代性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它是单向线性发展,发展速度太快,导致了不可逆,导致我们越来越觉得风险越大的一种社会。博物学强调二分法中另外一面,被忽视的一面,柔弱、力量比较小、发展比较慢,这是博物学比较关心的。对我们日常生活来说,可能强调的是过一种慢生活,慢生活以前没有道理,以前我们有一首歌叫“马儿你慢些跑”,后来说社会主义国家怎么慢些跑,就改成了快跑,后来又改了,说它高兴的时候快些跑,不高兴的时候慢些跑,现在奥林匹克也变成了更高、更快、更强,这显然违反了原来的本意。科学也一样,生活也一样,变成了一个单向滚滚向前的列车,这个列车牵引的机头就是高科技。

博物学至少使人们稍微回旋一下,去想象一下,我们是否有另外一种跟科学相平行、跟大自然打交道的方式,我的回答是有,但是反对者认为没有。

对现代性的危机,应对它的办法就是慢下来,降低我们的欲望。现代性的问题,很大程度是由我们的欲望驱动的,北京污染和雾霾,与你我都有关系,当然跟坏人更有关系,要首先想到为什么跟你我有关系,我们的希望、我们的欲望,也牵引了这样一种进程。那从根源上应对这样一种雾霾,使得四十年以后,北京不再有雾霾,我的估计是四五十年以后北京雾霾会根本性好转。那怎么能做到?就是我们悠着点来,降低我们的欲望,过一种博物人生,过一种慢生活,这种因果性大概可以成立。我说的大概成立是它也不确定,博物学对应对这样一种环境污染,它既不是充分的——不充分好理解,用了它可能还不灵,就是不充分,也是不必要的,你不用博物学也可能把它治了。但是它或许很重要,这就是我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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