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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冯唐翻译的泰戈尔,全是他自我膨胀的欲望

澎湃新闻记者 徐萧
2015-12-19 10:56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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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唐

在一段时期,书写欲望和身体是一件危险的事,不被允许的事。也因此,当人们从缝隙中窥探到一丝可能的微光,写作者们就率先冲上去,顺着它们企图撬开个朗朗乾坤。这里面,著名的有王朔、王小波、张贤亮,乃至莫言。

那时候,书写欲望和身体,就是一种解放,是将个人从群体剥离出来的方法,就如同《一九八四》中的男女主人公通过做爱来感受到反抗和自由一样。在中国1980年代以来的“欲望化写作”浪潮中,人们重新感到到了个人生命的尊严,重新习得了如何以“人”的姿态生活。

然而“欲望化写作”在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之后,从反抗一种极端,走到了另一种极端。当然,这并不仅仅是单纯的文学问题,改革开放等现实因素的转变也是重要原因。无论如何,表现在写作上的结果,最为明显的是金钱和身体等欲望的具体符号被严重的消费,比如卫慧,比如下半身写作的末流。

这其中,对金钱之欲最为明显的是郭敬明,而对身体之欲最为“坦诚”的可能就是冯唐了。

说冯唐对身体之欲“坦诚”,为什么还要加上引号呢?郭敬明对欲望从不掩饰,或者说根本掩饰不了。冯唐不同,他掩饰得不错,起码在那类视肿胀为奇峻、闻呻吟为深沉的文艺青年那里还是很成功的。比如柴静柴姑娘。

然而,在我这种色彩感知能力平常者这里,实在无法领略冯公子的“外淫内圣”。我看到的是,冯唐的文字,就像是大排档旁边的小树林,远看郁郁葱葱、一片青绿,稍微走近就会闻到一股被其名之为荷尔蒙的气味,让人以为那就是青春。但当你仔细分拨开那些错杂辞藻构筑成的枝叶,就会见到一坨坨金灿灿。

可是对于那些闻闻青春的气味就会陶醉的读者来说,又有几个愿意去分拨那些枝叶,且不说有没有能力。

冯唐翻译的泰戈尔《飞鸟集》

如果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恣意驰骋,倒也罢了,管他春风十里是李宗盛还是他冯唐的。但是总有人写些签名档式的诗句,就以为是鞭辟入里;肿胀不已下,就幻想可以捅天。

只是这回,冯唐是在泰戈尔的身体里横冲直撞,野蛮了个够。他翻译的《飞鸟集》今年出版了,有人说这简直是对文学翻译界的一次“恐怖袭击”。其实,冯唐的“恐怖袭击”早已发动多次,只不过原本小说界就已经被各路豪强袭击得千疮百孔,不差他一个。冯公子染指翻译,也算是夫子之道,一以贯之。

冯唐在《我为什么要重新翻译泰戈尔的<飞鸟集>》一文中说,有两个职业,自己坚定地认为干不了,一个是律师,另一个就是翻译。理由呢,“不是不会干,是太难,干着太痛苦。”现在他把《飞鸟集》翻译了一遍,他痛不痛苦不知道,反正我为没能把电子书的12块钱用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痛苦不已。

如果说冯唐是在翻译,是在通过语言的媒介,让泰戈尔的灵魂在汉语的疆域上显现的话,不如说他是在冷漠而无情地将泰戈尔撕了粉碎,然后再揉捏起来,仔细一看,分明就是他自己,一个大大的膨胀的自我。柴姑娘说喜欢冯唐的朋友,说他“左手一指明月,右手一指沟渠,然后把手指砍了”。

多希望这是真的。

可是事实是他左手一指泰戈尔,右手一指自己,然后把泰戈尔砍了。

现在来看一下冯唐的翻译,或曰创造。先来欣赏下其登峰造极的意淫术:

1

The great earth makes herself hospitable with the help of the grass.

有了绿草

大地变得挺骚

敢情在冯公子那里“热情好客”(hospitable)就是“骚”啊。

2

O Troupe of little vagrants of the world, leave your footprints in my words.

现世里孤孤单单的小混蛋啊

混到我的文字里留下你们的痕迹吧

我实在无法想象写下这首诗时,已经50多岁的泰戈尔,会说出“小混蛋”这样撒娇的话。在另一首诗里,冯唐还有“我是死啊,/我是你妈,/我会给你新生哒。”这样的手笔,强行让印度老汉卖了回萌。

3

The world puts off its mask of vastness to its lover.

It becomes small as one song, as one kiss of the eternal.

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开裤裆

绵长如舌吻

纤细如诗行

这两句的大意是,世界对着它的爱人揭下巨大的面具(卸下伪装),变小如一首歌,长如一个吻。是有多大的念动力,才能将卸下伪装转化成解开裤裆啊,又是如何洞穿这个吻是舌吻啊。看来在冯唐那里,解开裤裆就是卸下伪装、褪除虚伪,所谓的“我喝酒,抽烟,打架,滥交,但我是好姑娘”吧。

然后再来说说冯唐任性的形式感。其实从上面的几首已经可以看出来,冯唐对于原诗的形式毫不尊重(此处有旁白,冯唐:老子连泰戈尔的思想都强奸了,你还好意思跟我说形式)。

打开我12块买的电子书,第一首是这样的:

Stray birds of summer come to my window to sing and fly away.

And yellow leaves of autumn, which have no songs, flutter and fall there with a sign.

夏日的飞鸟来到我窗前

翩跹

消失在我眼前

秋天的黄叶一直在窗前

无歌

无笑

无翩跹

坠落在我眼前

不必说哪里来的“笑”,“fly away(飞离)”如何变成“翩跹”,不谈内容了吧,就说好好的两行诗硬是被大卸八块,一首充满自然和日常“奇迹”的诗竟然变成了水木年华的青春忧愁歌词。

不得不道歉,对冯唐的创造试图从翻译或文学角度去评述,根本上就是我不对。冯唐说了,和其他类型的创造一样,码字也要在“有我”和“无我”之间寻求平衡。这话其实挺对的,但说下去就变味了。

他认为,写作应该更偏“无我”一些,最好的写作是老天抓着作者的手码字,作者只是某种媒介而已,而翻译应该更“有我”一些。“翻译《飞鸟集》的过程中,我没百分之百尊重原文,但是我觉得我有自由平衡信、达、雅。”意思是,我虽然在内容上和形式上放进去我冯唐的一丢丢骚气,但是我再现了泰戈尔的精神和灵魂啊。看到这里,诸葛亮阵前对王朗的评价自觉走到了眼前: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你看在这种观念的指引下,《飞鸟集》如何可能不变成他冯唐的私有财产?如果我们的冯公子在翻译事业上孜孜不倦,相信未来一定会有更多的伟大作品横空出世、炸裂宇宙,人们会很快忘记《当你老了》是叶芝的、《荒原》是艾略特的、《礼物》是米沃什的。

和郭敬明一样,冯唐的出现本不奇怪,在文学的世界本也无所谓。但是他们受到热捧,在社会和文化层面,这却是实实在在反映了某些值得审视的问题。

以诗歌为对象来说明。1980年代,经过西川、王家新、臧棣、于坚、韩东乃至伊沙等新生代也好、第三代也罢,这些诗人的共同努力,中国新诗写作走向了丰富、深刻和成熟。这批人是在八十年代的文化热潮中,读着海德格尔、本雅明,读着洛尔加、帕斯捷尔纳克、保罗·策兰成长起来的,诗歌中充满对传统审美、现代性的反思和反动。

但是1990年代以来,快餐文化流行起来,人们不愿意再碰触沉重和深邃,汪国真、刘墉、张小娴迅速统治了中国人的精神世界。时至今日,轻松化、娱乐化,甚至污化都各有市场,在朋友圈中超过3000字的文章就几乎没有人会去阅读,严肃地探讨问题就会被视为装逼,或者“认真你就输了”。

冯唐就是籍此东风,扶摇直上。郭敬明、董桥是入不了他的法眼的,但实际上他们是真正的一类人,只不过各自的包装手段不同而已。

他是聪明的,时而会有些灵机一动,虽然靠抖机灵写不出好诗,但可以赢得市场。“秋天短到没有,你我短到不能回头”、“那是爱,那是癌,那是如来”,这种充满青春感伤和看似有道理的抒情短句,再加上生殖器的冲击力,确实是各种空间签名档的实力霸占者。

他将这种签名档短句看成是中文超简诗,并自封该派创始人。如果真有什么中文超简诗派,那掌门人也得从王敖(绝句诗)、肖水(新绝句实验)里面选,当然他们肯定不高兴我硬塞给他们这个“桂冠”。我只是说,狂妄也要在视野广阔的基础上。

冯唐说他写“黄色文字”是要反抗传统价值观,但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子对现有价值观的谄媚。或许他可以说现有的价值观正是在他的努力下塑造起来的,如果是这样,就更可怕了。

或许在某种程度上,真的是这样。比如在网络上很流行并获得广泛认同的说法:你不约会不谈恋爱不出去玩不喝酒不逛街不疯不闹不叛逆不追星不暗恋不表白不聚会不K歌不撒野因为你要学习要工作请问你的青春被狗吃了么?

在逻辑上,冯唐的文字和这种说法如出一辙。难道青春真的是啤酒烤串、打架翘课、姑娘阳物吗?黄灿然在一首诗里说看到的日常种种,全是诗,而他的诗全是物质。这是对日常的赞美,但是放在冯唐这里,再合适不过了:他的诗,他的文字,全是物质,全是自我膨胀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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