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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缘何不喜丰子恺配画

祝淳翔
2016-01-26 11:0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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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阅舒芜先生的《串味读书》(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其中《评<儿童杂事诗图笺释>》一文引起了笔者的注意。舒文谈及丰子恺为周作人《儿童杂事诗》配图,于周诗、丰画评价甚高,赞为“珠联璧合”。

周作人与《亦报》的关系

解放之初,周作人没有固定收入,能在《亦报》发文谋生,主要靠陶亢德与徐淦两位引荐。徐淦不久后定居北京,知堂的文章便寄给留居上海的陶亢德,由其转交。

据《周作人年谱》所引知堂日记:1949年11月16日,收陶亢德信及《亦报》合订本3册,即复陶亢德信并附文章3篇,托其代交《亦报》编辑。20日,寄陶亢德信,附小文章5篇。22日,《亦报》发表《说书人》,署名申寿。自本日至1952年3月15日,周作人共在《亦报》发表短文计908篇,均载于“隔日谈”或“饭后随笔”栏。

《儿童杂事诗》是知堂在南京老虎桥监狱中的旧稿,拿去交予《亦报》发表前,先给陶徐看过,两人都提出了增补建议。而知堂的意见则是,时移世易,心境已改,打油诗是写不成了,日后若要续补,可用散文体。

丰子恺配画缘由

舒芜文中推测:“至于丰子恺的配画,原来未必是周作人直接去找来的,他们二人平生似无交往,可能是一九五〇年上海《亦报》连载周诗时,编辑部去组织来的。”

儿童诗刊载前一天,即蒙《亦报》主编唐大郎的高度礼遇。一边在第二版刊登预告:“东郭生作诗丰子恺插图《儿童杂事诗》,明日起按日刊载。”同时配以十六字赞语:“好诗好画、名家名作、亦报之光、读者之福。”措辞极其隆重。同日唐大郎又在该报第三版,发表《新春报喜》(《亦报》1950年2月22日)一文,披露周氏本人提出《儿童杂事诗》需同时配画的意见。编辑部一致认为丰子恺是配画者的首选,遂由社长龚之方亲往邀约。

春节以后,我们第一桩快意之事,接到东郭生先生的一批儿童杂事诗稿,他是特地写出来给亦报刊布的,都一百来页,我一口气把它读完,心上的欢喜,真同得了异宝一般。这诗的出于名家之笔不必谈,它更具有历史和风俗上参考的价值,而描写儿童的性情神态都是以浅显之法,刻划甚深。作者之意,叫我每日刊载一首,每首辅以一画,我们都照他的意思办了。想来想去,画的人只有丰子恺先生,才能与东郭生先生的分量相称,因此之方马上去看子恺先生,他一口答应,并且说他现在就是欢喜画儿童的东西,答应得爽,画得亦快,已缴来一部分,明日起就可以与读者相见,如此盛事,在亦报是一喜,在亦报的读者,当然更是一喜。

丰子恺的配画发表后,《亦报》同文们果然赞誉有加。例如青衫《丰子恺最爱画孩子》(《亦报》1950年2月27日)说,“丰子恺先生爱孩子的心是赤诚的,因此他画孩子也越能表现他那毫无做作,率真而平易的风格”;同时,读者亦反响热烈,于是同年7月1日起至31日,《亦报》还图文连载丰子恺的童话《赤心国》,文字虽与刊于1947年《宇宙风》杂志的旧稿相同,但新绘的插图,在人物服饰诸方面与旧版有显著差异。

今人心目中,丰子恺自是不可多得的出色画家,其漫画尤其擅长描摹儿童的懵懂状态。舒芜也夸奖丰的配画令人满意,理由有三条:

丰子恺是中国漫画的鼻祖,以漫画配打油诗,品味正好相当,此其一。丰氏善画儿童少女,今为《儿童杂事诗》配画,诗中的和蔼的气氛同样见于画中,此其二。丰氏又擅长古诗今画,《儿童杂事诗》乙编皆取材于古诗古书,丰氏将其中好些画作民国服装,发挥了他的擅长,此其三。

童话·赤心国

周作人不喜欢丰的配画

舒芜接下来发问:“周作人对丰画也从未提及,不知意见如何?”

答案是,知堂不仅表达过意见,甚或还不止一次。出乎意料的是,周作人对丰子恺配画的态度,与常人迥异。十多年后的1963年4月4日,周作人致信香港友人鲍耀明说:“来信所说东郭生的诗即是《儿童杂事诗》。……上边有丰子恺为插画,乃系报馆的好意请其作画者。丰君的画,我向来不甚赞成,形似学竹久梦二者,但是浮滑肤浅,不懂‘滑稽’。殆所谓海派者。插画中可取者,觉得不过十分之一,但我这里没有插画本,故只能笼统地说罢了。”(《周作人与鲍耀明通信集:1960-1966》)

鹤生(周作人)在《于非厂的笔记》(《亦报》1950年3月20日)里自谦道,“对于书画实在是个外行”。实际上,周氏对书画别有其独特趣味。在《坏文章》里,他曾说齐白石、张大千的画,“不觉得它好”。不过,不欣赏还不等于讨厌;而知堂之所以会对丰子恺的画产生恶感,原因较为复杂,但总不能归咎于丰子恺态度不好,是故意敷衍。仔细分析知堂的话,海派风格尤为其不喜。上世纪三十年代,文坛上演过海派京派之争,周作人实为京派的精神领袖,早在1926年他就在短文《上海气》里说:“我很喜欢闲话,但是不喜欢上海气的闲话,因为那多是过了度的,也就是俗恶的了。”还有更难听的话,恕不多引。可怕的是,一旦周作人将丰子恺的画与海派风格(上海气)相联系,其结果就只有深恶痛绝,弃如敝履了。

周作人非但对丰子恺的画评价不高,出于同一原因,还对丰的译文颇有微词。1964年的日记里,留有若干记录,对丰译《源氏物语》表达了极大的不满,尤其讨厌丰“喜用俗恶成语,对于平安王朝文学的空气全无了解”。问题的症结,也全在海派风格。即浮皮潦草,惯走捷径;喜用成语,等于是遮蔽了小说的日本原味。

丰子恺配画含有错误

除此以外,还有一大原因,此前无人道及。即丰子恺的配画之中,竟含有事实性错误,估计也会让早年受过现代科学熏陶,刻意求真的知堂颇难接受。

本来,丰子恺漫画以其纪实功能称著于世。郑振铎就表达过如此观感:“在许多的富于诗意的漫画中,他(指丰子恺)附了一幅‘买粽子’,这幅上海生活的断片的写真,又使我惊骇于子恺的写实手段的高超。”然而由于丰子恺需在短时间内赶制配图,笔下亦难免粗疏。例如“甲之七 扫墓一”里的狮子,画得更类于犬。至于事实性错误,则见于“甲之八 扫墓二”(刊于《亦报》1950年3月2日,坊间通行的钟叔河所编《儿童杂事诗笺释》书中,改作“甲之八 映山红”)。

儿童杂事诗·扫墓二

画的题材是“上坟船”。我们知道,《上坟船》曾是周作人1940年所作同名散文,于越中扫墓事相关的著述,多有涉猎。想必对此类题材,已浸淫多年,故而记忆犹新。

而丰子恺于上坟船,也有着鲜活的记忆。年逾七旬的他在《缘缘堂随笔集·清明》里,栩栩如生地忆及幼时跟着大人去乡下搭船扫墓。在孩提时期的丰先生心中,上坟诚是“乐事”一件,这体现在文中传递的细节极富童趣:

正清明那天,上“大家坟”。这就是去上同族公共的祖坟。坟共有五六处,须用两只船,整整上一天。……白天上坟,晚上吃上坟酒。……船里烧出来的饭菜,滋味特别好。因为,据老人们说,家里有灶君菩萨,把饭菜的好滋味先尝了去;而船里没有灶君菩萨,所以船里烧出来的饭菜滋味特别好。

毛病究竟出在哪里呢?请参阅两节陶亢德的文章《上坟船》(《亦报》1950年3月12日,署名雪窗):

因想向唐龚二位建议:儿童杂事诗画登毕后千万出单行本,故有此文之作。

子恺先生画儿童拿手,无话可说,只是器物有错误处,这本难怪,因丰公是嘉兴人,而东公是绍兴人。但当以在出单行本时修正为尤佳。如上坟船,画无篷者,虽不一定错而只好说错,因绍兴“台门府”人家上坟之船,有篷,篷有“明瓦”,船身也着实要神气,船头还有一对小石狮子之类,船里有匾有联,着实讲究。最大者叫六明瓦,船里可打麻将,好像还有雅室之类,设匟床似的东西。丰先生画的那种也有,但这是“乡下人”才用的,原供上田畈,当然也上坟,但台门府人家不屑用。

通读周作人年谱,可知在北返后,周氏仍旧与居留沪上的陶亢德保持着相当频密的书信联系。彼此间谈些什么呢?据《亦报》1950年6月27日载十山《人与虫》:“雪窗近来看到西儒的讲人与虫,本能与理性的一篇论文,其中有云,虫的行动有时比人更合理。他在信里抄来给我看,说亦妙语也,我也觉得确是名言。”外人看来,所谈不无琐碎之感。好在也能因此推断,周作人兴许在第一时间就将其对丰子恺配画的不满情绪,传递给了陶亢德。遂有那篇文章。

陶亢德与丰子恺的友谊也很绵长。他写过与丰子恺多次交游的回忆文章(《贫贱江头自浣纱》,《古今》1943年19期);学者钦鸿还提及,正是在陶亢德介绍下,丰子恺指导过初出茅庐、画技还稚嫩的华君武(参《文坛话旧(续集)》)。有鉴于此,当陶亢德撰文直指丰画的错误时,语气婉转,尽量照顾到了后者的面子。

“区域经验”的差异

简而言之,陶文触及了问题的关键,即丰的差错,实缘于“区域经验”(Regional Experience)的差异。尽管丰子恺与周、陶同为浙江大同乡,但分属不同的府县,因“百里而异习,千里而殊俗”,而导致让画家与观画者的感觉判然两异。

值得注意的是,围绕着儿童杂事诗,《亦报》上还发生过一则“纠纷”。1950年3月2日柳絮(张廉如)指出甲之六《上学》所引儿歌,“三月上坟船里看姣姣”有异辞“吃饺饺”,说那饺子是“扫墓所备酒食的一格”。(《看姣姣》)两天后,便有署名“小生”的绍兴人(疑即陶亢德)撰文批驳,说“绍兴风俗,新娘子过门,在头一年的清明节,一定要全身打扮得和新娘一样,去上夫家的头年坟”;至于上坟船的饺子,俗称“艾饺”,色泽幽绿,淡而无味,“儿童并无深嗜,而且也决不称之谓‘饺饺’”。(《吃饺饺?》)文章甚至怀疑柳絮并非土生土长的绍兴人。而经过多天的酝酿,十山《看姣姣的来源》(《亦报》1950年3月16日)更点明范啸风《越谚》、娄子匡《越歌百曲》二书均采用“看姣姣”,并举弹词里的“美多姣”、戏文说白常有“姣姣”的词汇以自证。可以想见,柳絮之误,除了不翻书,恐怕也有区域差异在“作祟”吧。

丰子恺

记得知堂在《两个鬼的文章》里,曾征引陆游的诗句:“万卷虽多当具眼,一言惟恕可铭膺”,并说“恕字终身可行”。岂知事若关己,恕字遂难以实行。显然,一向以冲淡平和示人的知堂,其内心深处是很讲原则的。

只不过,艺术很难有整齐划一的评判标准。古话说,诗无达诂。这是经验之谈,其实相较而言,画的优劣比诗更难评估。舒芜在文中,也以举例的方式评点了丰的配画,最后达成如下观点:

不能说已经完全表达了原诗的情与意,但恐怕再也难以想出更好的画法。反正各种艺术各有所长,亦各有局限,就着诗来配上画,原与独立作画不同,我们只须记住这里的画本来是要配着诗来看的,也不必强求其所不能了。

思虑及此,方是恕道。

虽说儿童杂事诗画日后出单行本时,并未按陶亢德建议的那样稍事修正,留有些许遗憾。然而普通大众自不必跟从知堂的苛评,而就此改变爱赏丰子恺配画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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