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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年路漫漫——从中师生到博士生

2021-08-23 19:3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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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我在硕士学位论文《俄苏“红色经典”在当代中国的接受》后记中写道,“人生之旅,冥冥命定中夹杂着偶然随意,浑然无序中又似乎有迹可寻”。“现实与梦想,行走与飞翔,这种不可调和的挣扎在华东师范大学依然啃噬着我。每回离家返校,年老多病的母亲总要增添一丝忧虑的白发;每回放假回家,对于年幼的儿子总是一个喜庆的节日;在来来返返的瞬间,柔弱的妻子总是默默无言,把一份面对日常工作、生活、自我学习的琐细、压力和疲惫轻描淡写成目光中的微笑……若我选择继续读书,岂不对他们太残忍?若我选择一份不合素心的职业,岂不使自家更加心有不甘?‘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不停地飞,不停地留下指爪之痕迹,不停地用整个身心去留下这些或深或浅的痕迹,生命也就在这些痕迹中被充满了。”这些文字似乎是为多年之后的生命埋下伏笔。

1984年,我十五岁,初中毕业,考取当时的安徽省贵池县教师进修学校,成为一名中等师范生。2018年,我四十九岁,考取华东师大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成为一名博士生。从中师生到博士生,我走了三十四年,四百多月,一万二千多天。

我1987年中师毕业后,成为贵池区小学教师。除了音乐和美术,我教过小学的所有其他课程,语文,数学,品德,历史,自然,体育。更换了三所小学,在拥有十五年小学教龄后,调入贵池区初级中学,当了两年初中语文教师。在蝇营狗苟中被排挤和漠视,在淳朴天真中被尊重和爱戴,在孤独彷徨中被裹挟和超越。1993年我参加《世界文学》创刊四十周年征文。作为一名乡村小学教师,在强手如林的角逐中,我竟与两名大学教授同获二等奖,获奖征文《回味无穷的“背景文学”》刊于《世界文学》1993年第5期。这是我的处女作,它给了我读书写作的信心和力量。1998年我参加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以五年时间相继考完安徽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科、本科课程;获得文学学士学位后,于2003年底报名考研,居然一战成功。2004年9月,我三十五岁,在但丁所说“人生之中途”进入华东师大,师从陈建华教授攻读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硕士学位。我在陈老师七十寿庆时撰写《丽娃河畔坐春风》(刊于《安徽文学》2017年第2期),曾详述陈老师对我的“开导”、“引导”和“指导”。

2007年7月,我硕士毕业进入出版社从事文学编辑工作。从一个读书的,买书的,变成了做书的。做了十一年编辑。编过少数满意的书,编过多数可有可无的书。所责编的图书曾获得三项国家级大奖,其中一项获中国出版政府奖,两项获中华优秀出版物提名奖;其他级别奖项更多。在出版集团成立十周年征文中,我获得一等奖第一名。不少熟人向我祝贺,只有两个诤友批评我浪费才华。我不知道自己有无才华,我只知道我一直未间断读书。在社会竞争中,我或许总是失败者。低起点时低失败,高起点时高失败。每一次的失败,没有折损我的骨头,却促使我更认真地去读书。我从未想过,也许正因为我爱读书,才招致所谓的失败。既然我命中注定是个书生,那我就去读书。幸运的是,我想读书的愿望总能实现。我曾对友人说,我四十九岁去读博士,这件事的象征价值大于实际作用。当今这个世界太功利了。需要有人,哪怕一人,去反潮流,做一件不功利化的事。

我的硕士导师陈建华教授不仅鼓励我跨专业报考博士而且给我很多帮助。我事后才知道,我的硕士老师王圣思教授在我博士面试前夕,竟然为我紧张得头疼无法入眠。硕士毕业之际我认识了华东师大王元鹿教授,之后时时向他问学;在听我说即将报考博士之际,王老师就百分百肯定说我必能考取。在2017年12月参加博士考试面谈时,历史系杨国强教授为我的博士研究计划提出改进建议;古籍所方笑一教授提示我研究现代旧诗应加强古典文学素养;中文系谭帆教授一方面提醒我博士计划选题的分寸,一方面关心我如果读博可能会承受的压力;我在法国文学专家袁筱一教授面前班门弄斧,妄议巴尔扎克浅薄,加缪比萨特深刻,竟得到袁老师首肯。胡晓明教授是我即将师从的博士导师,我在硕士毕业后常向他请教,胡老师也每每为我传道释疑。我在表达考博意向后,胡老师说他愿意陪我一起经受“烤”验。在获得博士拟录取资格后,我向胡老师呈诗:“顿挫沉雄出草堂,论诗论学自轩昂。万川之月皆明月,我幸分沾一缕光。”第一句指胡老师祖籍成都,第三句指胡老师著作《万川之月》。胡老师当即次韵和诗:“喜阳诗学已升堂,蓄艾三年气更昂。今日人文零落尽,要留薪火护灵光。”胡老师的赐诗真使我兴发感动。我自知既未“升堂”,更非“灵光”,然而胡老师竟着意“护”我。我于是再和一诗:“逡巡歧路未登堂,空有此心剩激昂。大匠偏怜顽石意,且将雕琢出清光。”我虽是“顽石”,却受到母校众多“大匠”们的鼓励、帮助和爱护,令我忍不住慨叹:“饱经冷暖与炎凉,十载初心未敢忘。唯有师恩绵不绝,每如甘露润枯杨。”

前辈诗家熊盛元先生在获悉我读博后欣然赐诗:“《喜阳兄考取华东师大博士赋此以赠》:蕙畹风和梦亦馨,春申浦外欲扬舲。何曾揽镜嗟头白,只恁舒眸对岭青。拾贝荒滩云霭霭,寻仙绝岛海溟溟。沧桑阅尽知天命,月亘长空剑出硎。”将读博之事报告我敬重的中国艺术研究院郑雷学兄,他慰我“论战已老,论商已迟,论学正当时”,又祝我“行将大成”。远在加拿大的小说家简杨女史贺我攻读博士学位,引用土耳其诗人塔朗吉《火车》中的诗句,“但愿你一路平安,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因此缀成一首五律《四十九岁重入华东师范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有感》:“半百老童生,如何有大成。聊将秋水意,来对暮春情。尚义风云古,丽娃桃李盟。心桥坚且固,隧道也光明。”

我父亲是一位私塾先生的儿子,对于文字有一种不合他一介村夫身份的敬畏和珍惜。1993年,我获得《世界文学》征文二等奖时,父亲已双目失明,但是他把“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世界文学杂志社”这二十一个字默诵得烂熟于心。我当时年少无知,并不知道这次获奖在父亲心目中的分量,也未明了公开发表文字在我们家族的意义。每当家中来客他总要提起它们,而只要我在场,就总要粗暴地打断他。如果父亲知道,我在他去世二十三年后将考取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如果他对来客讲述,这是祖上之德的荫庇,也是吾门文风的重振,我绝不敢再打断他的夸耀。如今我在异国他乡访学,只能对着万里之遥父亲坟头的青草喃喃低语了。

2019年4月28日改定于加拿大蒙特利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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