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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女人:犯罪行为背后的性别

陈宜楠
2021-08-23 16:2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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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女人2》剧照

《致命女人2》完结已近一月,我仍然难忘Rita一身紫色缎面裹身裙,高腰以下卷起垂坠的波纹,两枚葡萄状的珍珠胸针简简单单地掐出方领;或是那条让Alma摇摇曳曳的金色礼服,桃心领被开到最大,钉珠与亮片从胸口处蔓延,云鬓只轻轻浅浅地插朵白兰;连Dee日常穿着的衬衫裙也值得回味,伞形加收腰,姜黄底植物印花,还要祖母绿长手套和软顶小圆帽做全搭。

《致命女人2》剧照

《致命女人2》剧照

相反,山穷水尽的复仇故事本身鲜少让我对人物们的心路历程真正好奇。面对轻视,Alma但凡将持筹握算的心事分出一鳞半爪,通过支使她那百依百顺的丈夫,经营宠物医院的家族事业,哪怕任由积年愤懑化作日进斗金的万丈豪情,也能防止阶层下坠,保持内心秩序,降低自己时时想让别人去死的渴望。总之依我看,剧中女主被编织的大部分痛苦,都能靠多挣些钱来纾解。

无论是逞气斗狠还是大杀四方,《致命女人2》对展现女性愤怒的破坏力很投入。正是这种投入,同时带来俏皮话的堆砌,反转情节的重峦叠嶂,故事永远在前,人物永远在后。作恶比不作恶时更心安理得,算计比不算计时更有钱有闲,Alma从未因心绪纷纷烤糊过一个蛋糕,或是忙着美丽反让家里蒙尘。像是云山雾罩地做了许多假动作,依然不能直击进球,黑色幽默过后,最终不痛不痒。

即使最该正视女性凶杀案的犯罪学领域内,她们穷途末路的选择也未必得到基本的了解。Vickie Jensen任教于美国加州州立大学北岭分校,是犯罪学和司法研究专业的教授,她在检视FBI提供的杀人案年度数据(UCR)时惊讶地发现,2009年以前的犯罪学体系并非众人想象般性别中立。

女性作案率低,容易淹没在泛性别凶杀研究的样本容量里。两性差异反之被消弭,导致通行的犯罪学理论既不能究竟女性凶手为何更少,又没法洞悉女性为何杀人。而诸如经济地位类的传统参数,虽然可以左右命案中性别研究的结论,倘若缺失对被害人-凶手双方交往模式的揣摩,也会弱化凶杀行为和性别平等间的关联。

其实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起,犯罪行为背后的性别特征已持续受到关注,讨论大致不出以下维度:继续轻描淡写保证现有理论的普适性,或简单粗暴地归因于生理差异。身为Jensen的同行,Venessa Garcia对此毫不客气地批评道:“说好听点,女性被忽略或否定了;说难听点,这些反思,只是‘加上女性,再和稀泥’。”

看来,任何人类普遍经验的不断发现多是不断取舍,滴水石穿处有,原地踏步处也有。保持对常识的叩问是必要的,理所当然中往往隐藏着真正的偏见。据Jensen所言,传统犯罪学视野内,女性施暴以前遭受过的恶意被长久搁置,尽管死者多为其现任或前任。有意思的是,同居率的提高能有效抑制家庭成员,乃至男性整体凶杀案的上升。家庭在社会学意义上被视作学习统治与服从的场所,包含了全部对抗性的萌芽,我们可以观察到女性如何被不知不觉地边缘化,性别枷锁又是如何禁锢了男女彼此的能量。

女性得到解放的同时,男性也随之被解放,所谓“男子汉气概”让所有人都疲惫。引入性别分层以审视凶杀案的复杂真相,Jensen的先锋性不止于此。她为女性发声,并不偏听偏信,对两性犯罪模式皆有详尽地考察,从而为理解平权提供了范本:性别平等的目标不是相互说服,而是相互认识,不妄下断论,也不为谁代言,保证基本的礼貌友好,哪怕你们从未走进过对方的房间。这无关男人还是女人,关乎人如何定义“人”。

所以,在几乎与Jensen论著同名的美剧中,尽管男性全体沦为工具人,女性越强势越成功,本质上,还是用一种声音压倒另一种声音。Alma由杀手之妻转为连环杀手本人,Rita变得和她丈夫一样以欺侮弄权为乐。Jensen的书出版已近十年,为女性生存处境奔走呼号者渐多,但不是表达越饱满,就代表社会越宽容,也不是过程越壮烈,就代表自己没在重复被推翻者的思维过程。

剧末也大可不必给女主扣上贪慕虚荣、不切实际的帽子,虽然Alma沉湎于虚幻的美貌而忘却现实的顺遂,多少有些《项链》里玛蒂尔达的影子,特别是她张皇着借衣又借物,佯装富有高雅的时候。但谁没有不可以疲倦,又不能够认输的日子呢?有时是心里兵荒马乱不愿与人道,有时是冷暖自知需要挺下去,生命派送的每个角色都得演好,姿势要好看,人人都有必须要撑的体面。

只能说同样是期望美貌对抗平庸,《致命女人2》既没有比《项链》立意更丰富,也没有令人更想去共情,Alma仅仅成为一个悲剧的承担者。或许这个2021年的新编故事更应该探索的是,个体如何与自身欲望相处时保持弹性,如何在社群中渴望密切的联系而非追逐特权。毕竟自由是要誓死捍卫的,情绪是需要稳定的。

编剧Marc Cherry谈及剧情设计时曾说道:“整部剧从一位怀揣着加入高档花园俱乐部梦想的女性展开,那儿聚集着全社区美丽又时尚的女性。我认为这类梦想对某些女性而言,是真实且重要的。……之所以选择战后的美国,是因为那时候的女性就是这样。当丈夫们恢复他们的生活,妇女们,如铆钉女工萝西,也退回到她们的家庭中。”

的确,对于一部分人来说,和谈并不等于战争的结束,华裳美服才是。经济在四五十年代还未重振,时尚便裹挟着对世俗生活的热望复苏了,一面是Dior在高定圈掀起新浪潮,一面是洋裙在模特外出摆拍时被贫民撕成条。战乱让岁月闪闪发光,前卫同时意味着复古,流行挺括的垫肩和套装,也热衷改良维多利亚式的蓬裙。女人们脱下了工装,又套回了束身衣。

难怪Coco Chanel会感到痛心:“轮廓不值得我们付出一切,永远不要让它负担太重。”身体与服饰的主从关系经过几十年的挣扎颠倒了回来,女性设计师的“减法”被尽数遗弃。女装从“适合承担社会责任的人穿着”回归单纯的美丽外壳,当美观优先于实用,女性实质被鼓励退出战时被鼓励填补的劳动力市场。

这是一场亲密的暴政。职业妇女的广泛存在撼动了家庭内外的权威关系,她们兴致勃勃地参与由男性垄断的行业,尽管薪资只有他们的一半。她们既是男性“廉价的竞争者”,又是受家事所累的妻子,她们无法同时将“两个主人服侍”好。何况“与职业女性相比,家庭主妇能够生产并抚养更为健康的工人,而与没有接受过教育的儿童相比,接受过教育的孩子能成长为更好的工人”。于是,刚柔相济的新型职业精神匆匆让位于“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的旧理想,虽然高达75%的女性明确留职的意愿,她们仍被解雇,或因境遇恶化自行离开。

除了鼓吹婚姻来稳固家庭内部的性别分工,彼时社会乐意向女性开放的多是收入微薄、雷同家务的职业,女性仅被允许从事“女性”的工作。职场一面设立起门槛挤压女性经济独立的空间,保障另一方的性别优势,一面以支付女性家庭工资的名义,普遍抬高男性的薪酬水平。“这不仅确保了女性在经济上对男性的依赖,又强化了女性和男性关于合适领域的观念”,女性内外交困,心甘情愿剪断自己的翅膀,陷入男权与资本的合谋。

Heidi Hartman的文章收录于《社会分层》一书。

美国女性主义经济学家Heidi Hartman由此肯定男权制度的灵活性与适应性:“尽管交易一词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发生了改变,但依然真实的是,家庭以及妇女在家庭之中的工作通过供给劳动力而服务于资本,而通过为男性行使其特权提供空间,从而服务于男性。在以劳动为男性及其家庭提供服务的同时,女性也以其消费者的身份而为资本服务。”虽然Jensen强调妇女经济赋权的要义,却也坦白:男权社会内性别平等意识越高,便越有可能遭遇反扑。

战火纷飞时祭出性别平等的大旗,歌舞升平时垒起性别差异的围墙。由支配性别模式和资源获取的渠道来支配女性的劳动力,是男权社会的运行逻辑之一。这样的期望并不公平,却渗透复杂的质疑:在生物学意义的性特征上,我们天生就是男性和女性,但是在社会认可的性别特征方面,我们被创造成了男人和女人。

波伏娃曾敏锐地指出,生理差异并不必然产生阶级制度,但人类社会的应用与实践会,“人类社会是反生物性的——在一定意义上它是反自然的;与其说它是被动地屈服于自然的存在,不如说它要以其自身的行为对自然进行控制”。人之所以为人,在于拥有价值自觉的能力,建造雕像是,打破雕像亦是,归根结底为一种历史现实。固步自封诚然可怕,更可怕的是以消耗他者的形式向前走,不做彼此的天使,争当对方的上帝。

我们频繁讨论差异,但将那些“特别”轻轻掸落,生命是唯一的底色。如同爱情中聊分歧,大多期望的是坦诚相待以后,仍能打捞出微末的联结相互靠近。尊重差异的终点是要废除差异本身:待两性差异不再成为一个重要文化因素,才称得上携手共进。人性化的力量本来就是去做正确的事,而非只让自己感到舒服的事。也许有天你我可以不乖,但不能学坏,便是看到了世间自由的模样。

    责任编辑:方晓燕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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