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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食人类学之父”西敏司:吃糖为何是一种罪

[美]西敏司(Sidney W. Mintz) 著 林为正 译
2016-01-05 16:0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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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2015年12月27日,被誉为“饮食人类学之父”的美国学者、《甜与权利:糖在近代历史上的地位》作者西敏司(Sidney Mintz)因摔倒导致的头部受伤而逝世,享年93岁。

西敏司系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人类学教授,他于1985年出版的著作《甜与权力》受到广泛关注。西敏司在书中把蔗糖产业置于全球资本主义发展的政治经济学框架下分析,开启了将资本主义经济作为一种文化来研究的治学先河。在另一本著作《饮食人类学:漫话有关食物的权力和影响力》中,他再次就饮食对人类文化史的显著影响进行了探讨。这本书于2015年由电子工业出版社翻译出版,澎湃新闻经授权节选关于糖的一段内容与读者分享。

西敏司

对每一个人而言,饮食行为是人类透过行为,把食物的世界与思想的世界联结起来的基础,因此也是个人与世界建立关系的基础。食物进入每一个人体内后会如何,个中奥妙尽管难以说清楚,不过大家直觉上认为,人吃什么会影响到他变成什么样子,这种想法可以说是具有某种道德控诉。像我们人类这种爱用象征的生物,要是没有想出什么办法给摄食加上道德负担,那可能才更出人意料之外。在各种食物里,精制过的糖(即蔗糖),是个地位特殊的新人。

从甘蔗榨汁,提炼砂糖,在中东至今大约有两千年历史。西方世界在八世纪之前几乎不知糖为何物,糖的引进,最早也只能追溯到十字军东征的年代。糖到了欧洲以后,也要到十八世纪初,才成为普遍使用的调味料,在那之前,糖则受到了社会、经济、政治上的强权所控制,不过后来这些力量(还有别的因素)把糖从奢侈品变成寻常的必需品。

然而糖自始至今,尽管消费的阶层也许有所异动,却始终是广受重视、屹立不动的美食。尽管它最初被当作药物及辛香料使用,但是糖特殊的味道,后来在西方的普遍认知里,却特别是和有苦味的提神饮料结合在一起,而那些饮料在十七世纪则全是新奇的异国产物,包括了咖啡、茶与巧克力。糖也跟烟草产生了联系,因为有些地方,包括英国,人们嚼烟草时,常同时饮用酒类饮料,而两者往往都加了糖。

这些结合,是否明显地影响了糖的食用者对它的看法,我们并不确定。不过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十八到十九世纪,糖在许多西欧国家受喜爱的程度,持续升高。在英国,尽管糖的消耗量在前两个世纪已大幅增加,在十九世纪竟又有五倍的成长。北欧与中欧在一七五○年至一九○○年之间,普遍都变成大量吃糖的地区,而吃糖的风潮也往外扩展,特别是海外以英语为主要语言的地区(例如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

吃糖等于吸血?

糖是否适合成为食物,在西方历史里很早就有人提出质疑。例如詹姆斯•哈特在一六三三年就发现糖的使用量“过多”会蛀烂牙齿。其他医生则怀疑它在医药上有无效用。不过这些都事关健康问题,没有特别针对道德问题来发挥。与糖有关的道德议题,在早期的西方用糖历史里,大半与糖本身无关,而是跟相关的事情有关。因此,举例来说,我们可以在断食行为里看到糖的道德地位受到考验。意大利神学家汤玛士•阿奎纳(Thomas Aquinas)在这件事上,就支持糖。有人问阿奎纳,在宗教性断食期间里(此处指天主教),若吃了加辛香料的糖,是否构成破戒行为。他认为这种糖由于属于药物而非食物:“尽管本身含有养分,服用这些加糖的辛香料,心态上不是为了吸收养分,而是为了容易消化;因此,跟服用其他药品一样,并不破坏断食的戒律。”

另一起对糖施予更强制的道德责任的事件,发生在原先最喜爱糖的北欧国家。18世纪90年代初,英国主张废除奴隶贩卖的人士发现他们已经无法成功,至少当时是如此。1791到1792年,他们在国会里强推的特别议案已告失败,于是他们改弦易辙,诉诸新的策略。事实上,这个决定追求的是同样的目标,只不过这回是透过施加经济压力,而非敦促立法,来达成目的。废除派人士利用手册与海报来向民众宣导一件事:使用来自西印度群岛的产品,就等于犯下了杀人罪行。

就如同所有的政治事件一般,漫画家在这里也发掘出滑稽的一面。在一幅一七九二年的漫画里,乔治三世、王后和五位不守规矩的公主(在真实世界里,国王与王后只生了四位公主)正好要喝没加糖的茶。女儿分别表现出一副鄙夷的表情,焦虑的父母则哄着她们享用这个提神饮料。王后求女儿们喝苦茶:“想想这样能省下那些黑奴多少血汗啊!”几位少女仍然不为所动。不过,废除派人士可是一心一意要证明,吃糖的人就是奴隶制度的罪魁祸首。

劳威尔•赖盖滋(Lowell J.Ragatz)写道:

每一位加勒比海地区产物的使用人,都直接且亲自要为那里现在的状况负责。任何人,只要有习惯消费任何一件西印度群岛的物产(那可都是奴隶的血汗),都犯了杀人的罪过——谁要是知道了那些惨无人道的事,还能继续使用那些东西,那就是蓄意犯罪,并促成更多罪行,延续先前的各种酷行与折磨,那些花样百出的残忍行为与方法……

这些反糖人士的想像力可不含糊:

我们消费这些商品的行为,与它们带来的人间悲剧密不可分,因此,每吃一磅糖(这是从非洲运来的奴隶血汗的结晶)等于吸两盎司的人血……

所有基督徒,一起拿出实际行动来展现信仰要求的原则吧!拒绝使用任何沾满血腥的产品;教导孩子别再吃那尝惯了的甜食,好让他们黑肤色的小兄弟能免于沦为奴隶;王室必须以身作则,树立自制的典范,让国内每一位有身份地位的人看齐。

奴隶买卖在世纪交替之际就终止,而奴隶制度本身在不到三十年后也终于废除。杯葛与反杯葛双方在斗争之时,都把道德与政治混为一谈。糖那么可口,并没有那么容易教人放弃。那些为了解救人命而拒绝吃糖的人,其行径是具有道德涵义的经济政治行为,本意是要造福他人。有些糖的评论家则发现糖本身就有道德问题。在一篇作者佚名的文章《论茶、糖、白面包……及其他现代奢侈品》[Essay on Tea,Sugar,Whitebread… and Other Modern Luxuries ,有可能是改革家乔纳斯•汉威(Jonas Hanway)所作],读者会先看到作者义正辞严地痛批茶的诸多罪状,然后写道:

我们不妨再加上另一个外来的罪魁祸首,也就是“糖”——这玩意儿不但会令穷人倾家荡产,更会吸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各位不妨设身处地,为他们算算其中的花费,还有要占去的宝贵时间,他们得放下工作喝茶、清洗杯盘、给茶调味、端送奶油面包,这段时间大家全用来蜚短流长,到了冬季,更是会占去半天的时间,做些比无所事事还要糟上百倍的事情。

汉威这篇反对茶与糖的长篇大论,批评了劳工收入的花费、喝茶占用的时间,以及茶的效用。汉威并没有花这么多工夫对付糖;他后来甚至还退一步承认,糖也许多少有些益处。然而他的论证包含了道德批判在里头:奢靡与过量(包括甜食)会腐蚀意志;浪费时间与财富,都是道德所不容。

《甜与权力》英文版

吃糖伤风败俗?

另一个案例,也许跟这些例子都不太相似,却也值得在此一提。法兰西斯•麦基(Francis McKee)讨论苏格兰的冰淇淋历史,是篇惹人议论的研究,里头记录了格拉斯哥人早年倾向于把冰淇淋与伤风败德画上等号,(如今看来似乎)特别是因为最早到格拉斯哥开发冰淇淋市场的零售商是意大利人。麦基的论点招来争议的原因是,糖(在这里以冰淇淋的形态出现)被赋予了性的涵义,就和酒精与其他物质一样,可用于淫欲之目的。因此在一九○六年六月七日《格拉斯哥先锋报》(Glasgow Herald ),便报道了一场“联合委员会”的听证会:

目击者被对方质询时补充说,他看见男孩女孩们亲吻、抽烟、耳鬓厮磨……北区分局的警探杨恩说他看过许多少女十二三岁就上法庭,现在则卖身为娼。年轻时跟她们为伍的男孩,现在则靠她们过活,晚上帮她们拉客。有人问:你是否想告诉我们,那些女人的堕落,全怪冰淇淋店?他回答:我觉得正是如此。

麦基引述了克隆宁(A.J.Cronin)的《哈特的城堡》(Hatters Castle ),书中描述的就是那个地点与年代:

现在她正在吃一道淋了覆盆子莓汁的冰淇淋,这道甜点把浆果清淡爽口的酸味,巧妙地混入冰淇淋冰凉而浓郁如瓜的甜味里,而且入口即化,让她的舌头尝到出乎意料且妙不可言的享受。而在桌子底下,丹妮丝则把脚轻靠到他的脚上,他的双眼则十足满意地盯着她天真的享受表情。

在此我们又看到了甜食与奢侈和过量的联想,因此也就扯上道德议题。威纳•桑巴特(Werner Sombart)在他的论文《论奢侈》里,把奢侈与女人联想在一起,糖是他列出的奢侈品清单上的大项:

然而,我们在一个问题上,似乎已有全然一致的共识:甜食的摄取与女性主宰有关……

(旧式)女性主义与糖的关联,在经济发展史上,其重要地位无出其右。由于女性在资本主义初期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糖迅速成为广受珍爱的食品;正因为糖的使用流传广泛,才让许多具提神作用的饮料,如可可、咖啡、茶,也跟着迅速风靡全欧洲。这四种货物的贸易,可可、茶、咖啡、糖等在殖民地的生产,与在欧洲可可的加工与粗糖的精制等等,都成为资本主义发展的重要因素。

桑巴特认为自己在女人与奢侈、资本主义及某种特定物质之间看出关联,这些关联里有强烈的道德系数存在。在糖的情况里,乐趣(而且是不清不白的那种)可被清清楚楚地断定出自哪种特定物质。麦基与桑巴特在第一个例子里挖掘出糖与恶行之间的关联,在第二个里则发现糖与奢靡无度之间的关联。

有没有人为了自身的道德因素而拒绝糖呢?这类的禁绝,自然一定会出现在现代对于糖与道德关系的思索中。保罗•洛津(Paul Rozin)觉得有三条理由,可以解释为什么现代的食糖族,会认为糖的摄取在道德上有问题或者有罪孽。首先,糖与“有罪”的物质有关(像是咖啡);再者,他抱持禁欲主义,视所有感官乐趣在本质上都对道德有害(这种观点,跟菲利普•高斯这类人有雷同之处);第三,糖与痴肥症之间有可能有关,而洛津本人则视痴肥为罪孽。

饮食行为会蒙上这么强烈的道德色彩,洛津认为那是因为摄食行为的亲密本质。这点我也持同样看法。可是我们毋庸赘述,这样的关联必会因文化差异而有极大不同;不同社会的成员,也会以截然不同的观点来看待这种关联。此外,也许有些文化视痴肥为不幸(甚至是罪孽),但别的文化则可能有迥异的看法。甜食会造成蛀齿已是罪证确凿,不过以这个理由来反对吃糖,倒是没有再扯上道德来增加分量了。我提议从另一个角度,来了解视糖及其他事物为不道德而加以拒绝的行为,也就是以我们对痴肥的感受作为下手处。有关身体的道德感受,今日深深地影响我们对食物的看法,而且方式已经和三百年前大不相同了。

(本文摘自《饮食人类学》第五章《糖的道德考验》,电子工业出版社2015年8月版,澎湃新闻经授权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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