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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极跑马拉松是怎样的体验?“跑马”七大洲的80后告诉你

那可
2016-01-07 11:26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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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那可,1985年生人,现在海外工作。自2013年起,他利用业余时间以跑马拉松的方式旅行,在七大洲跑了八个马拉松。他计划2016年四月去北极点再跑一个。

本次南极马拉松的跑团营地。梅龙 摄

一、

我们五十几个人坐在温暖的大帐篷里,其中不少人情绪激昂,当晚供应的啤酒被抢夺一空,有人甚至抱起吉他开始唱歌,是David Bowie的Space Oddity,听众们逐步加入了和唱,哼哼啊啊,后来大家都忘了词。我下意识掏出手机,去找歌词,但想起来这里没有网络。不仅没网,也没交通工具带我们走。

这是南纬80度。南极。联合冰川营地。窗外是罗斯曼山跟大亮的天,白茫茫一片,冷风飕飕。靠近厨房的墙上有个挂钟,十一点多,夜里十一点。

两个小时以前,我们被告知走不了了。天气太差,伊尔运输机没法从智利过来。我们要等四五天后才有机会回到文明世界。等待飞机的日子里,我们这些人需要好好相处,甚至热烈交流,要不然就必须面面相觑。十一月的南极太阳不落,没什么可以参照的,时间变得混沌。我吃饱了一顿饭,后来又觉得饿了,知道大概过了五六个钟头。这些天吃了睡,睡了被冻醒就又起来吃,过得像农场里被催肥的动物。

性格开朗的朋友已经和每个人聊了天,能记住谁叫什么、来自哪儿以及他的经历。话少的人也都给大家看了家人和孩子的照片。我们打开手机或者笔记本电脑,展示在世界各地的留影。这是朝鲜,那是南非,这是撒哈拉,那是北极,我们都跑过马拉松。在你能想象到的角落,都有马拉松比赛。我们交钱把自己运过去跑,拿个奖牌,然后对着相机咧嘴笑。

坐在我身边的英国人叫做Luke。我打开手机给他看我的照片,这两年我去了不少地方,我指给他,这是黄金海岸的落日,那是伊斯坦布尔的朝阳,这是我家的狗,上次它摔断了腿……

Luke也给我看了他手机里的照片。第一张是他挂着一个金灿灿的奖牌,跟一个满脸通红的男人合影。那个男的很眼熟。

“这是我上次跑一千五百米,为英国拿到了个金牌。于是哈利王子过来祝贺了我”,他说。

下一张触目惊心,是一条血肉模糊的腿。

“这是我阿富汗服役的时候,踩到地雷了。当时就昏迷了,醒来一看,腿已经变成了这样。”

我惊到没什么话说。

“我当时以为自己不能再站起来了,很绝望。但是十四个月以后,我居然康复了。我之后开始跑步复健。我现在马拉松可以跑进两个半小时。除了偶尔开救护车之外,我都在训练。”

我听了他的这个故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后来有人过来问他:”Luke,你跑了这么多,你觉得最棒的一次比赛是哪里?”

“南极,咱们跑的这个。”

我并不清楚他是否是出于礼貌。但至少对我来讲,来南极跑步真的不太一样。

Luke跑了3小时38分,第二。我跑了6个小时53分,第二十三。我们这五十多个人,来自二十二个国家,环肥燕瘦,从精英运动员到我这种三脚猫,什么人都有。共同点是都来到了南极,跑了个马拉松。

图片来源:南极冰原马拉松。

二、

南极冰上马拉松是一个在南极圈内的马拉松耐力赛事,自2006年起办了11届。今年从南纬80度的联合冰川营地出发,在罗斯曼山脚下的冰川绕上两圈,一圈一个半马。

比赛开始的几周前,营地正式进入运转,第一批工作人员从智利南部的蓬塔阿里纳斯搭乘小飞机过来,搭帐篷,建造移动厕所和通信站,从埋在冰层下面的集装箱里找出去年的食物,围出一片地化雪取水,检查去年留下的雪地车还能不能启动。之后他们还要清理出一条跑道,期盼伊尔运输机会在一个好天气降落在这里,带来新鲜的食物、燃料和设备,以及更多的人气,再带走所有的排泄物和垃圾。

我们这五十多个来跑马拉松的,是他们接待的第一批大规模的客人。营地工作人员会在比赛的前一周开始,规划好比赛路线。主要的问题是冰隙。营地和路线都在活动的冰川上,每天移动十厘米左右,冰层移动速度不同,会导致冰隙的产生,宽一两米,深数百米,还被雪盖着,肉眼不容易发现,人陷进去若不死,也是命悬一线。因此工作人员要用透地雷达扫描一遍,确保不出意外。另外还需要每隔一段距离打上旗子,以免我们在茫茫冰原上跑丢。

那可 摄。

我们到来的时候,营地已经极具规模,四五十个帐篷排成一片,蔚然壮观。有活动室,饭堂和公共洗漱间。

“比我想象的好多了,跟北极那次相比,这里简直是五星级酒店”, Patrick对我讲。

Patrick来自香港,今年四十岁出头,身板结实,肤色黝黑。他年初参加了北极点马拉松,完赛后脚趾二级冻伤,险些需要做手术切除,花了数月才康复。但好了伤疤忘了疼,这次又跑到南极。我跟他分在同一个帐篷,一人领了一个睡袋。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结实的睡袋,有三层厚,人钻进去就像裹在一个巨大的蛹里。然而帐篷里并没有任何取暖设备。

一觉醒来,身体是热的,可脸是冰冻的,嘴唇周围都结了冰。看一眼手表上的温度计,室内零下17度。

“我跑北极那次,我亲眼见到有人不行了,被担架抬着走。我希望咱们这次别再来这个。”他说。

我们一起去了赛前准备会。营地医生讲了很多,教导大家如何预防冻伤,失温,脱水,晒伤和雪盲。

“每年都有选手患上不同程度的雪盲。请大家一定时刻戴着滑雪眼镜,不要掉以轻心。” 医生说完,我们没谁继续吱一声。

图片来源:南极冰原马拉松。

三、

来自泰国的Sasie和她的未婚夫Lookpetch终于冲向了终点,这时距离出发已经过了九个小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Sasie嘴唇发紫,颤颤巍巍,医生检查了一下,并没有大碍,之后她在大家的祝贺声中泣不成声。

所有人都完成了比赛。

只有来自加拿大的Mike脚趾有冻伤,可是看他好像也没什么事儿,伸出那一条伤腿,在公共区域通向食物区的角落里一躺,跟每个人笑着打招呼。我觉得他其实有点儿得意,仿佛他那被包扎的脚趾是一枚闪亮的勋章。

“后半段有个大坑,我没站稳就摔了,你没摔吗?”他问。

我并没有记得有个大坑,但后半段确实十分艰苦。我的视线模糊,眼镜外面结冰里面起雾。速度变慢之后,先前出的汗慢慢凝结,几乎要把衣服的隔离层冻上了。但庆幸手脚还暖和,没有什么失温的征兆。

辨识路变得困难。有些地方,感觉自己进入了绝境,风雪把视野变得更糟,雪地和天是一色的,连成一团。远处的山隐没在雾中。举目望去,就是一片纯粹的白。我们五十多个人,过半程,就基本前后跑散,没有参照物。我无法看清脚下路的高低起伏,所以经常一脚深一脚浅。体力几乎消耗殆尽,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灵魂出窍的状态,仿佛入了定。我发现自己机械地迈动双脚,但又不能断定自己是否真的在跑。已经不行了,但好像什么也不怕了,成了永动机,一台疲惫不堪的永动机。

最后远远望见营地,胜利在望,脑子清醒了过来。可是营地如海市蜃楼,跑一阵子之后,发现还是同样遥远。身体几近崩溃。

这几近崩溃其实是熟悉的感觉。痛苦是长跑的老朋友,我从来没有克服过,只是习惯了与其相处。

跑完之后,我回到营地的主帐篷里,和先到的每个人击掌相庆。

图片来源:南极冰原马拉松。

四、

比赛结束的晚上我喝了点啤酒,之后头就疼起来了。我在雪地里走了几步,只有自己的脚步唦唦,就停下来杵着。于是立刻什么声音都没了,我听到了静。

在家里的深夜,也有车轮压过马路,夏天的蝉鸣,冬天似乎有属于中国北方天空的莫名的呜呜声,邻居家的电视机的白噪音,醉汉敲碎酒瓶。在纽约的晚上,也会有警车、消防车、救护车高频的嚎叫和低沉的汽笛,而我似乎都把这些背景噪音视作静的一部分。而这些背景音是属于文明的安全感,那是参考系。身处其中躺下睡觉,得知这世界的生气儿还在被一些人续着,就不容易太紧张。

太阳高悬,山脉庄严,雪线连到天边。

远离他人的话,我就什么都不是,我在妄自设想,这会不会是真正抑郁的人所体会到的隔绝感。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更启发人心的冲动降临我。

我就决定回去睡了。

迷糊中我设想自己往高处飞,然后向下望,看到这五十几个人,包括自己,从世界的各个角落跑过来,千辛万苦,然后在冰天雪地里跑,冻得够呛,特别痛苦,自己折磨自己。但之后所有人傻乐,又极度开心,纷纷认为这是完成了壮举。我嘲笑了一会儿自己,然后跌入了梦的深渊。

我很羞愧地承认,自己花了很多金钱和精力,来到南极,跑步,就是为了玩儿。两年来,我以要完成七大洲马拉松“壮举”为借口,跑了很多地方旅行,吃喝玩乐。但是撒丫子跑完,就觉得自己仿佛成就了些什么,就能把自己做的事儿自圆其说了。仿佛就不是玩物丧志了。

我在梦里看到自己回了家,跟朋友们聊天炫耀,把经历改成段子,加油添醋,滔滔不绝,手舞足蹈,如孔雀开屏。

图片来源:南极冰原马拉松。
抵达终点的作者和他的南极马拉松纪念牌。梅龙 摄

五、

为什么来跑步?这几天我问了一下其他人。

另一名来自国内的选手海东,在北京经营了一家成功的互联网公司。此次来到南极是他“七大洲计划”的开始。他说已经跑了二十余年,一万公里,换了四十八双跑鞋。出行前,在智利彭塔阿里纳斯的饭局上,我清晰地记得他讲:“攀登七大洲最高峰,那是上一辈中国企业家的活动。而在七大洲跑马拉松,是新一辈商界领袖干的事儿。” 

跑遍七大洲,是继他去北京上大学、考上清华研究生、去美国读书、回国创业之后的人生“第五个梦想”。他还从北京不远万里扛来了一套卫星信号发射装置,比赛结束后,他花了一个上午调试卫星天线,发送了“来自南极的第一条微博”。

阿信和嘉鸿是一对住在香港的夫妇。他们不但自己跑步,还组织比赛。他们计划在国内推广全民健身,准备在一百个城市或者乡村,举行一百个马拉松比赛,实现一百万人参加。十二月份是在长沙橘子洲头,之后是长白山。阿信告诉我,跑步让夫妻感情更深了。“陪老婆冲刺才是爱最好的表达。”

南非的Allim是世界上第一个完成七大洲马拉松赛事的非洲黑人。Allim说,自己现在全职经营一个慈善组织,由曼德拉基金会资助,以跑步为媒介把南非穷人的孩子组织起来。他自己跑遍了七大洲,希望让孩子们知道,一个来自索韦托贫民窟的黑人,也可以做出点什么。

台湾的John辞了职在周游世界。在撒哈拉沙漠,他把自己扮成一只北极熊,完成了一个全程马拉松,为此他说:“我希望可以提醒人们关注全球变暖”。在南极,他扮成关公,在一身戏服里跑完全程,为此他说:“我希望能够借此弘扬中华文化。”

扮成关公跑完全程的台湾人John。那可 摄

英国的Paul是本次比赛的冠军。他在585天内跑了两万公里,相当于从南极点到北极点,并且在七大洲完成了七个马拉松,他在为英国的Worldwide Cancer Research筹款两万英镑而努力,希望为抗击癌症尽一点点力。

Mike,Jim,Eric三人来自美国,他们都参加了一个由畅销书作家、 所谓“人生导师” Neil Strauss发起的神秘会社,会员一百人,清一色男性。每年这些人都会做一些疯狂的事情,比如今年这三位结伴来南极跑马拉松。 “女人、金钱和友情,我们人生的重点。这个会社帮助了我提升。很多人认为它是个邪教,但我不这么想”,其中一位对我讲。“你也可以去申请加入我们会社,但面试非常严格,不一定可以通过就是了”,他后来补充道。

日本人河本先生是我们当中唯一不讲英文的人。据他的同伴介绍,河本已经七十多岁,跑了一百四十多个马拉松。我们肃然起敬。有一天,一个朋友悄悄告诉我,河本是真正的黑社会老大。“他是开赌场的,垄断了日本名古屋所有的弹子机厅。”

Joao、Miguel和Salvador 说他们三个成为了第一批来到南纬80度的葡萄牙人,他们同时为当地电视台tvi24拍了一部纪录片。

Sasie和Lookpetch在牵手冲过终点之后,举行了一场简单的婚礼。很多人看到那个场景,都自然哭了。

如此等等。

其中一共十八人完成了七大洲马拉松。Patrick还跑了北极,完成了7+1的大满贯。

据我所知,有四个人要把自己的跑步经历写成书,并且都已经动笔。

Sasie和Lookpetch在牵手冲过终点之后,举行了一场简单的婚礼。那可 摄

六、

由于睡觉的地方实在太冷了,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公共帐篷里。多数时候,需要礼貌地交流。聊着聊着,大家容易互相喜欢上,成为朋友。来这里跑步的,都有一些不正常的共同点,所以这里的气氛介于兴趣社团和戒除酒瘾互助小组之间。在正常的文明世界里,两个陌生人是很难有机会这么深入互相了解的,然而在这里,除了聊天,并没有太多的选择来打发时间。我们看着阴沉的天空,会用一个小时谈一个没什么用的问题。我们猜测飞机是周一还是周二能够成功降落,又过了一阵子,却又开始争论今天到底是周几。

我看到了一本来客留言簿,这是我在营地发现的最有趣的读物。它由各种文字组成,打油诗和人生感悟镶嵌在诸多照片中间,人们脱了衣服站在雪地上,或是挥舞国旗,或是脱光了衣服挥舞国旗,有人打太极,有人在冰雪中倒立,有人带着母亲的照片留影,还有些地方贴着名片、身份证、各国邮票,有的地方写着自己登上七大洲最高峰的山峰名称和年份,还有的写着自己跑过马拉松的城市名称和年份。

你可以想象,这是一本所谓的“正能量”英雄榜。

留言簿。那可 摄

和大家聊累了的时候,我就打开这个留言簿,被照耀一番。其中有不少是中文写的,摘抄如下。

“一路向南,一步一步丈量,去审视生命的厚度。”

“自我定义的重生之旅,清空内心的浑浊,触摸她的脉搏,感受她无私的爱。”

“地球有极,人生无极,坚持梦想,一点点付出,人生更精彩。”

“这一切像神一样在我心中永放光彩。”

“珍爱地球,从南北极珠峰开始;探索生命真谛,从清静无为开始。”

我很羡慕所有在这里找到“真谛”的人。可惜自己完全不行。

我总觉得这些行为——徒步南极点,冰原马拉松,攀登文森峰——都是自我虐待,以获得极端体验的行为。也就跟吃毒蘑菇、抽大麻、拿塑料袋子玩窒息游戏类似,但优势在于,只要不冻伤截肢,就没那么伤身体,也没什么后遗症。因此还是好的。而且人经常锻炼,会变得精气神儿更好。活得更带劲儿。

不管怎样,到处跑步这种事情我肯定还会干下去。我发现我的所谓“思考“,只不过是在为自己的行为找些理由罢了,想不想都没什么区别。

梅龙 摄。

七、

几天以后,我们飞机降落在了智利的小镇彭塔阿里纳斯。有了手机信号。接近一周的隔绝和延误,有些人的工作已经堆积如山,在机场就开始电话会议。很多人没来得及告别,就拖着身体和行李消失在夜里。也有一些人相约在其他地方见,在世界的另一角落一起完成下一个艰难的事情。

夜里住进酒店,见到有人来往,听到涛声,喝上热水,打开电视,世界各地都依然不安定,枪击,爆炸。就是我们日常感受到的那样。动荡而无关的世界是让中产阶级安心的背景音乐。吃着薯片看世界新闻,在温暖的被窝里听到外面狂风暴雨。而后继续与此无关的生活。

我想起出发前的一天早晨。窗外一阵风起,阳光从云层下射到路面,泛起奇异的白色。麦哲伦的雕像下面,几只野狗卧着,一群女学生走来,都胖胖的,统一穿着红白相间的运动服,头发蓬蓬地飞起来。

我突然非常高兴。

就那一阵子,真的非常高兴。

也就那一阵子。

大部分事儿,在哪都一样,跑多远都跑不了,无论好的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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