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者不是正义，民意也不是真理

“先入为主，只要利用一厢情愿的偏见，就算是编造的证据，人们也会轻易相信。而促成冤案的最大动机又是什么？是正义感。”

——2015年日剧《预告犯 -THE PAIN》

恐怕看到这段话，我下面想说什么，已经不难猜到了。

为了防止因为观点不同引发争论、扯皮及不快，我先用中学归纳中心思想的方法总结一下我的观点：

1、快播直播案中公诉人没常识没准备，智力和业务上都处于下风；

2、被告及辩护人确实厉害，但是快播是否如王欣所说的那样“技术无罪”并不容易判断。

3、乐视很冤枉，他举报快播是因为版权问题，而快播公审因为传播淫秽内容；

4、快播公审成为了新年后第一场网络狂欢，抵制乐视网的网友难道不也是秀了智商下限吗？

如果看到以上四条观点已经血压升高，那赶紧把页面关了吧。

【1】

大概两三年前，我给西北地区某著名杂志写过一篇关于日剧《Legal High》的文章。据说后来那篇文章被他们的主编评论为内容“离我们的生活太远，没有现实意义”。

因为是一个辗转获得的评论，我也不清楚到底他具体指的是日剧爱好者太小众，还是这部剧中的案件、审判离我们的生活太远。

如果他想表达的意思真的是后者的话，那快播案的网络直播基本上可以算是打脸了。

没有一点点防备，1月8日的“快播传播淫秽物品牟利案”就成为了2016年开年以后的第一场全民网络狂欢。

用微信公众号“21早新闻”（选择这家没有偏见，完全是因为在我朋友圈刷屏，且当天就10w+了）的归纳，快播庭审的全貌可以这样概括：

“王欣慷慨陈词、技术布道。辩方花样吊打公诉方，公诉方加筑的壁垒屡被突破，而民意就是：今晚我们都是快播人！乐视这个心机婊！”

他们这个微信号的标题就赫然用了民意的内容。

看起来快意恩仇，细想起来挺悲哀的。

【2】

先不说这个案子、这场网络狂欢，我们先说说日剧《Legal High》，毕竟在直播之中，思路和言辞都力压公诉人的辩护团队，被围观网友不止一次地称呼为“古美门”。

古美门研介，就是《Legal High》着力打造的虽然又贱又浮夸，但是超级厉害的无败绩律师。保持不败纪录的古美门律师永远梳着油光锃亮的偏分头，每每用连珠炮一样的超快语速陈述完之后，总会伸出一根手指捋一下偏分的刘海，顺带用挑衅的眼神看一下对手。

这个拜金、嘴毒、还略带些滑稽色彩的律师，偏偏遇上一个单纯、正直的年轻女助手。

菜鸟律师黛真知子显然无法在古美门的刀子嘴下幸免于难。古美门嘲笑她是“晨间剧女主角”——幼稚、一根筋、正义感爆棚。

性格迥异的古美门与黛的搭配，不仅仅是为了追求戏剧效果。

美国哈佛大学哲学教授罗尔斯在自己的《正义论》一书中曾说：

“我们利用我们的才能通过竞赛规则获得成功，可是如果认为我们自己本来就应该拥有那些碰巧被这个社会所推崇的素质的话，这就是一个自负和错误的想法。”

黛代表着道义应得，她热衷从道德的层面去剖析正义，容易从“善”的角度出发，对弱者产生同情、用道德进行评判；古美门却明白自身的律师位置。他在剧中不止一次说“律师不是神”，他也确实在自己的职责范围之内，努力呈现着社会所认可的公正和正义。

比起版权、离婚这样的民事案，刑事案件也许更能体现这两者之间的巨大差异。剧中第一集中喊冤的杀人嫌疑犯，黛同情他，从心底上认为他无辜。而古美门的举动是完全是实操性：排除非法证据（作案工具和认罪陈述）；接着排除咖啡馆老板和女博主的辅证，从而洗清犯罪嫌疑者的嫌疑。

在法官宣判之后，已经无罪释放的嫌疑人面对离去的法官的背影，毛骨悚然地嘟囔了一句：小心我杀了你。

被无罪释放的他真的是无辜的吗？这个问题困惑着黛，让她苦恼。

如果他真的是有罪的，那么古美门的所做所为真的是正义的吗？

答案当然是yes。

法律不会纵容犯罪，但是如果资源不充分，一切的证据都并非直接证据或是仅仅止步于推论，那么只能实现现行法律框架和资源下的初级正义。换句话说，就是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不冤枉任何一个人。

这就是法律制度。说不尽人情也好，说不完备也好，这套程度在最大范围内发挥了作用。毕竟，从没有人是全知全能的上帝。

《Legal High》的中文译名叫做“胜者即是正义”，但是从头到尾，古美门从来没有标榜我正义。相反，他的人物设定挺讽刺的，一个拿钱干活的律师，拿尽量多的钱，将现行的法律利用到极致。

这部剧到了第二季，又新增了几个新人物：一个总把“win win”（双赢）挂在嘴上的羽生，一个叫嚷着“love & peace”的嬉皮女，一个没有存在感的胡须男。撇去最后一个人物不看，前两个人物是不是有点眼熟？

约翰密尔认为：

“人类行为的唯一目的是求得幸福，所以对幸福的促进就成为判断人的一切行为的标准。”

希望所有人幸福的羽生和嬉皮女，应该就是功利主义伦理学在现代的极端化身。

很多古美门迷很讨厌第二季这两个咋咋呼呼的人物。我也不喜欢他俩，但是我能理解编剧的用意，甚至对这个编剧更多了一分敬重。

一个热播剧写到第二季，他还在尽一切可能去诠释最丰富的立场、观点、理论，甚至是世界观。往大了讲，他所做的工作，是在用看似夸张的戏剧化手法，反思我们现实世界的多样性。

这一点，也是我喜欢日剧的地方。

日剧里当然也有无脑的偶像剧，《一吻定情》估计就是首当其冲；也有脑残的穿越剧，《信长协奏曲》就是。古美门一直诟病的晨间剧女主角，也是没什么营养只有正能量的存在。但日剧吸引人之处就在于，并不只有这些简单的类型。

曾经有人在知乎上问，日本电影的生命力在哪。如果把问题换成日剧的生命力到底在哪，那我想其中肯定有一条是：

对现实社会快速的跟进和反思。

无论是“不婚化”弥漫之后的《不能结婚的男人》、《不结婚》，还是2011大地震后《第11人》、《最高的离婚》里对震后族群心理的描绘……一年三季的日剧，纵然也有脑残的“霸道和尚爱上我”剧集，但时不时也会有一部让人眼前一亮、继而深思的剧。《昼颜》是，《Legal High》也是。

这一点，真是比只有宫斗、夺嫡，现在又开始叫嚣“虽然雷但是有诚意”的国产剧，高得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贯穿《Legal High》第二季始终“世纪恶女”投毒案，一直到最后，狡猾的古美门也没有告诉观众，真相到底是什么。只是在法庭陈词时，他提醒人们，要警惕那些叫嚷着判“恶女”死刑的民众和他们的民意：

“真正的恶魔，正是无限膨胀的民意，是坚信自己是善人，对落入阴沟的肮脏野狗进行群殴的善良市民。”

自诩正义的民众在第9集中打了为“世纪恶女”辩护的黛。

从某个角度来看，这种对“膨胀民意”的警惕，是近一段时期以来日本电影电视创作的一个小潮流。

2014年，中村义洋导演根据推理凑佳苗的小说拍出了电影《白雪公主杀人事件》。

事件在罗生门般的记忆拼贴中逐渐呈现。真相其实并不难猜，凑家苗对电视网络等媒介的反思，被中村义洋用了清新的方式包裹呈现。网络查明真相，网络制造冤案。众口铄金的暴行之下，仍存不曾泯灭的友情和人性，看似不了了之的结尾，算是导演给予的光明未来。

2015年，还是中村义洋，拍了一部电影《预告犯》，又拍了一部5集的电视剧《预告犯 -THE PAIN》。电影质量并不高，有意思的反倒是之后拍摄的5集电视剧。一名穿着法官服的预告犯在网上出现，他和他的团队将涉嫌有罪之人带到网络法庭，现场直播审判过程，并且邀请民众投票来判定被审判者有罪与否。

从某种程度来说，《预告犯 -THE PAIN》像是中村对网络暴力的升级思考。他将故事设置在司法程序已死的前提下。那些通过弹幕网站收看直播的人们，如何通过有限的资源分辨对错？如何考量正义与邪恶？一个平凡人——甚至极有可能是法盲——有没有权力、有没有能力去判断一个嫌疑人是否有罪？

“先入为主，只要利用一厢情愿的偏见，就算是编造的证据，人们也会轻易相信。而促成冤案的最大动机又是什么？是正义感。”

这段台词，算是中村义洋对上述一连串问题的回答。

【3】

回到1月8号快播案的公审。说实话，我也看得热血沸腾。

公诉人和审判长没有常识，相信已经有无数公号告诉大家了；辩护人多厉害，也早有语录摘抄了。日剧迷如我，觉得就“燃”的程度，比古美门有过之而不及。就像我那位学法律的日饭师妹总结的那样：刑诉律师容易走燃路线，不管是全世界与你为敌还是全世界帮你辩护。

然而从当天下午辩护律师抛出乐视举报的重磅，到后来网络上对乐视的讨伐，后来对乐事薯片有意也好、调侃也罢的无辜殃及，都让人仿佛看到了《白雪公主杀人事件》和《预告犯 -THE PAIN》里网络暴力的现实重现。

那些讨伐乐视网的人，是否知道乐视是对快播进行版权侵权举报？而公审是对传播淫秽进行审判？

我相信大部分是不知道的。

但是现实中有一个看上去如此鸡贼的靶子，大多数人就一窝蜂就冲上去了。

而站在被告席上的快播的众人，是否如他们说的那么无辜？“做技术没有过错”，真的能作为理由吗？

快播案的争论点无疑在于快播公司如何使用p2p技术，是否主动活着放任传播淫秽信息，从来都不在于这些技术是否违法。

用朱巍老师的解读：技术本身具有中立性，这一点认识最早被确立在1984年美国最高法院的索尼案判决中。“实质性非侵权用途”作为日后美国各级法院反复适用的判断技术发展是与非的标准，也重新构建了现代版权法“间接侵权”的认定标准问题。快播案的焦点并不在于P2P技术和缓存技术的适用合法性问题，而在于网络服务提供者是否存在刑事法律构成上的“间接故意”，即是否对产品传播淫秽信息具有知情和放任的态度。

因为有（极大）可能的伪造证据，也因为公诉人缺乏常识，辩护人强大的逻辑，庭审被这样被带跑了。

而银幕前的众人，也乐得去感受辩护人的“燃”，去抵制那个看起来鸡贼的“小婊砸”，因为觉得对抗了权力，就觉得自己是正义的。至于整个事件背后的逻辑，是懒得多想的。

只愿那些并不甘心只看宫斗剧的人，也能不甘心于人云亦云地成为网络狂欢中的暴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