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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探夏洛克》特烦恼:粉丝与“官方”的相爱相杀

林品
2016-01-12 17:43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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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伊始,有一股飓风从“老雾都”伦敦刮到了“新雾都”北京,在现实空间和赛博空间都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这股飓风的名字叫做——《神探夏洛克》(Sherlock)。事实上,这已经是这部由英国广播公司(BBC)出品的电视电影,第四次掀起席卷全球的流行风潮:2010年、2012年、2014年,BBC先后推出三季《神探夏洛克》的电视连续剧,均在世界范围引发了收视狂潮和网络热议,堪称近年来最受追捧的英剧;今年元旦,《神探夏洛克》的新年特别篇在BBC播出,吸引了超过800万观众收看首播,收视率高达34.7%,创造了英国电视历史上年节期间的最高收视率纪录,该特辑随后还以“大电影”的形式在世界各地陆续发行,并于1月4日登陆中国院线,造就了网络在线观看和影院购票观看并行不悖的奇特景观。

《神探夏洛克》不仅每回推出新剧集时都能收到风靡全球的效果,而且在过去五年的时间里始终保持超高的人气热度。这部系列剧集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的成功,当然有多方面的因素,而其中一个关键的原因在于,它与粉丝文化之间形成了一种相当有趣的交互关系——如果借用《神探夏洛克》的许多粉丝喜欢使用的一个修辞,或许可以将这种交互关系称作“粉丝与官方的相爱相杀”。所谓“官方”,在当代流行文化的语境中,常被用来作为“粉丝”的二元对立项,指称某个文化产品的原作方、出品方。然而,在《神探夏洛克》这里,“官方”与“粉丝”之间的关系,不仅只是原作方与接受者、出品方与消费者,而是更加难解难分、纠缠暧昧。

据统计,自1900年以来,由《福尔摩斯探案集》改编的电影、电视剧多达98部;而BBC出品的这部《神探夏洛克》,堪称21世纪迄今为止最具影响力的一版改编。

《神探夏洛克》=官方名著改编+粉丝同人创作

可以说,官方的名著改编与粉丝的同人创作,共同构成了《神探夏洛克》的一体两面。

一方面,《神探夏洛克》是BBC对阿瑟·柯南·道尔的系列小说《福尔摩斯探案集》(The Adventures of Sherlock Holmes)所做的名著改编。这套最初连载于1887年至1927年的系列小说历经百年而长销不衰,积累了一代又一代的“原著粉”,携带着丰厚的认同经济学价值;与此同时,这套包含4部长篇与56个短篇的侦探小说内容丰富而情节多样,蕴含有可供不同时代的人们放置其社会经验和生活经验的潜在空间,因而成为英美电影电视工业改编翻新的惯常之选。而且,作为一家接受英国政府财政资助的国有公营型广播电视公司,BBC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在对英国文学名著进行周而复始的改编重拍,这既是电视工业针对稳定市场需求的商业行为,又是高度自觉的“国家形象工程”和“文化软实力塑造”,而《福尔摩斯探案集》就是其中的一部名著。

另一方面,《神探夏洛克》又可以被视作一种粉丝同人创作。所谓“同人”,在当代流行文化的语境中,指的是粉丝随性挪用源文本的世界观、角色设定、人物关系、故事情节,由此进行的二次创作——在英语世界,这种二次创作通常被称作“FanFic & FanArt”。正如《神探夏洛克》的制片人、编剧史蒂文·莫法特在新年特别篇的片头花絮中所言,他和另一位联合制片人、编剧马克·加蒂斯,以及主创团队的多位核心成员,都是《福尔摩斯探案集》的忠实粉丝,而在某种意义上,《神探夏洛克》正是这些粉丝集体创作的同人作品。

图左为莫法特,图右为加蒂斯,加蒂斯同时也还担任了夏洛克的哥哥迈克洛夫特·福尔摩斯的扮演者。

套用粉丝同人文化自行形成的术语,《神探夏洛克》可以被视为《福尔摩斯探案集》的一份“AU同人”——也就是“平行世界(Alternative Universe)同人”。它固然沿用了源文本的一些基本设定:伦敦贝克街221B的住址,福尔摩斯的私家侦探身份及其与苏格兰场(伦敦警察厅)的微妙关系,福尔摩斯与华生的合租和搭档关系,福尔摩斯与莫里亚蒂的夙敌关系,等等。然而,它又重新设置了故事发生的时空背景,将福尔摩斯的探案故事从维多利亚时代的“雾都”搬到了21世纪的后现代都市来上演,于是,各方面的角色特征与故事要素都随之发生了整体性的改变。

随着文化语境的变换,人物之间的相处方式与情感关系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例如,两位男主角就由互相尊称姓氏(family name)——“福尔摩斯先生”(Mr. Holmes)与“华生先生”(Mr. Watson)——的老派绅士,变为了随意称呼名字(first name)——“夏洛克”(Sherlock)与“约翰”(John)——的新潮基友。系列剧的总标题取名为“夏洛克”而非“福尔摩斯”,事实上正呼应了这种变化,标识着这部剧的新时代特征,提示出这是一部为男主角赋予新时代情感元素的粉丝向同人创作。

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动,恐怖主义与反恐行动成为了结构故事的重要背景。华生这位在阿富汗战场负伤的退伍军医,因此由殖民战争(1878至1880年的第二次英阿战争)的参战者,变为了反恐战争(以美国为首的联军从2001年起针对基地组织和塔利班发动的战争)的参战者,第一季第一集的第一个叙事段落,就是关于华生采纳心理医生的建议,试图以更新日志的方式来治疗反恐战争留下的精神创伤。而莫里亚蒂则由一位暗中主导伦敦各种犯罪事件的数学教授,变为了一位热衷于在英国都市制造恐怖爆炸案、并且与国际恐怖组织存在千丝万缕关联的恐怖分子。

随着媒介技术的变革,华生发布福尔摩斯探案事迹的平台,由纸媒《海滨杂志》变为了网络自媒体——他的个人博客;而约翰所记录的夏洛克,也变成了一位擅长使用互联网信息搜索与GPS智能定位来协助侦查的技术达人或者说“极客英雄”(geek hero);智能手机、可移动数据存储器以及其中的数据信息,则成为了夏洛克与对手斗智斗勇、奋力争夺的对象。与时俱进的科技手段搭配着数字化升级的视听语言,在唤起当代观众亲切而熟悉的世俗经验的同时,激荡出妙趣横生的艺术效果。

《神探夏洛克》的一大特色是,主创团队巧妙地利用数码技术,在细腻精致的镜头画面中添加了许多悬浮跳动的特效字幕,时而表现手机短信、网络通讯,时而表现夏洛克的观察、推理、脑补、吐槽。

随着社会状况的变迁,女性扮演了比过去重要得多的角色。新年特别篇特地借女房东哈德森太太之口,对柯南·道尔的以华生为第一人称叙事者的原著进行了一番饶有趣味的吐槽,在发表于《海滨杂志》的故事中,哈德森太太没有任何台词,仿佛一个纯粹功能性的NPC;而在《神探夏洛克》里,哈德森太太则充满存在感,摇身变成一位有血有肉的重要角色。这条女性地位获得提升的历史脉络,在新年特别篇中成为一条重要的线索,在跨越百年的时空变幻间,华生的妻子玛丽从一位受到忽视与压制的家庭主妇,经由争取权利的女权主义运动,变成一位能够轻易“黑”进英国军事情报局数据库的超级特工;而《神探夏洛克》的自创角色茉莉·琥珀,也从一位遭受严重就业歧视因而不得不女扮男装的医生,变成一位能够为夏洛克提供关键帮助的职场女性。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神探夏洛克》的主创作为《福尔摩斯探案集》的粉丝,在“忠实原著”与“同人创作”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张力,令“原著粉”既感到亲切熟悉又觉得耳目一新,同时还为新时代的爱好者设置了诸多“萌点”,从而获得了风靡全球的独特魅力。

《神探夏洛克》对粉丝文化的吸收内化

更进一步说,莫法特、加蒂斯等主创人员作为“骨灰级的原著粉”,深深地内在于“福尔摩斯粉丝圈”,他们深谙围绕着《福尔摩斯探案集》而形成的粉丝文化,并在其剧作中对这种粉丝文化进行了精妙的吸收内化。

这种吸收内化最为突出的表现,当属夏洛克与华生、莫里亚蒂、迈克罗夫特等重要男性角色之间基情满满的“Bromance”。

Bromance即Brother与Romance的合称,意为男性之间的浪漫关系;“基”在粤语中与表示“男同性恋”的英语单词“gay”发音相同,由于这一谐音关联,“基情”如今常被用来指称男性之间的亲密情谊。(图为《神探夏洛克》的粉丝制作的同人图)

虽然《福尔摩斯探案集》的故事主线是侦探推理,福尔摩斯在原著中也并未与他的搭档、对手或兄长发展出明显的亲密关系;但在“福尔摩斯粉丝圈”中,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很多粉丝——尤其是女性粉丝——在进行同人创作的时候,都会极力挖掘福尔摩斯与他身边的人物角色之间的情感潜能,并且在同人文所创造的一个又一个平行世界中,为这些男性角色设想出各式各样的情感纠葛与亲密关系。粉丝们乐此不疲的同人创作历经数十年的积累与发展,在新媒体时代借助互联网的传播效应彻底爆发,各个圈子的类似写作汇聚成一场蔚为壮观的“Slash”文化潮流。

在英美粉丝圈中,对于将同性角色配成一对同性恋情侣的同人创作行为,约定俗成的标签方式是在角色的名字之间用斜线“/”连接,例如Sherlock/John,因而,这种同人文化在英语世界常被称作“Slash”;而在东亚地区,这种文化则被称作“耽美”、“BL”,而热爱这种耽美文化的女性粉丝则自称为“腐女”。

《神探夏洛克》高度内化了这种“Slash”文化,通过主角之间的暧昧互动、多位配角的暗示烘托,以及“故意卖腐”的摄影和剪辑,恰到好处地渲染了夏洛克与约翰之间非同寻常的男性情谊;《神探夏洛克》还将莫里亚蒂塑造为昭然若揭的男同性恋者(这一身份在新年特别篇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在夏洛克与他的这位夙敌之间制造了“相爱相杀”的情欲张力;《神探夏洛克》还对福尔摩斯兄弟的情感纠葛进行了深入的刻画,打造出一对既“虐心”又“有爱”的“兄弟CP”。此外,在夏洛克与女性角色之间,《神探夏洛克》也延伸出好几条情感脉络,不仅是将原著中的歌剧演员艾琳·阿德勒改写为一位气场强大的SM女王,在她与夏洛克之间发展出一段惺惺相惜而又“相爱相杀”的情感经历,而且还为原著中并不存在的自创角色茉莉演绎出一份令人唏嘘的单恋情感。在此基础上,《神探夏洛克》建立了夏洛克-玛丽-约翰、夏洛克-艾琳-约翰、夏洛克-莫里亚蒂-约翰等多组三角关系,从而将耽美/言情的线索与推理破案的线索交织缠绕在一起,将夏洛克不仅打造为一位特立独行的侦探片英雄,而且塑造为一位聪明而性感——正如艾琳所言:“Smart is the new sexy!”——的爱情剧“男神”。这样的叙事方式与人物塑造,令《神探夏洛克》对“推理迷”群体与“腐女”群体同时构成了巨大的吸引力。

作为《福尔摩斯探案集》的超级粉丝,《神探夏洛克》的主创不仅擅长“卖腐”,而且还特别精通“玩梗”。所谓“玩梗”,指的是对于流行文化典故的创造性运用,《神探夏洛克》就对《福尔摩斯探案集》的各种“梗”进行了富有创意的化用。例如,大侦探福尔摩斯的经典形象是手拿烟斗抽烟,但由于英国政府在近年来推行的禁烟法令,新时代的神探夏洛克不得不被迫戒烟,只能借助尼古丁帖来缓解烟瘾。在这里,《神探夏洛克》不仅使用尼古丁帖来对“原著梗”进行致敬,令“原著粉”产生一种既相似又不同、既亲切又陌生的新奇感;而且,《神探夏洛克》作为一份“AU同人”,还把夏洛克的戒烟与吸烟成功地化作表现人物情感的强有力手段,在第二季第一集中,用夏洛克绝无仅有的一次获得浓墨重彩描绘的吸烟行为,来表现夏洛克因艾琳之死而遭到的巨大心理打击。

《神探夏洛克》的编导利用窗格作为“画框中的画框”,借助画框的切割和人物的视线,将观众的视觉注意力引导向那支香烟,并通过长期戒烟者长久以来的第一次抽烟,令观众得以感知强装平静的夏洛克内心深处的巨大悲痛。

作为资深的粉丝,《神探夏洛克》的主创还在剧作中引入了很多“福学”的研究成果。正如《红楼梦》在中国形成了一门源远流长的“红学”,《福尔摩斯探案集》也在英美世界形成了一门规模庞大的“福学”,粉丝们作为“过度的消费者”,对原著的主线、支线情节和各种各样的细节进行了过度的解读与阐释,他们或是以天马行空的同人想象,或是通过严谨细致的“福学”研究,费尽心思地对原著的诸多空白加以填补。例如,约翰·华生在原著中只展现了first name和family name,却缺失了middle name,读者所能了解到的唯有其首字母“H”,那么,华生的中间名究竟是什么?——这个原著遗留的空白,就成为“福学”研究者为之争论不休的一个热门话题。在数不胜数的“研究成果”中,一个获得较广泛认可的是“H”指代“Hamish”,《神探夏洛克》就采纳了这种说法。在第二季第一集中,当华生试图打断夏洛克与艾琳用智力进行的调情时,他就略显笨拙地插科打诨道:“我的中间名是哈密什,如果你们想给孩子取名字的话……”而在第三季第二集中,“哈密什”这个“福尔摩斯粉丝圈”集体智慧的结晶,更是化作剧情的有机组成部分,成为了夏洛克推理破案的关键线索。

从多个方面来看,《神探夏洛克》都可以说是吸收内化了“福尔摩斯粉丝圈”的粉丝文化,只不过,与一般的非商业性质的粉丝同人作品不同,这同时又是一部“官方出品”的文化产品。在这个意义上,《神探夏洛克》本身又成为了一部新的源文本,由此衍生出一个新的粉丝圈——“神夏粉丝圈”。而《神探夏洛克》的主创一直都在密切地关注这个新兴粉丝圈,并且自觉地在其剧作当中与这个圈子的粉丝文化展开有趣的互动。例如,《神探夏洛克》的第二季以夏洛克的跳楼自杀作结,在第二季播放完毕与第三季终于问世之间的两年时间里,无数“神夏粉”撰写了大量的分析文章与同人小说,沿着不同的路径对源文本埋设的伏笔进行详尽的细读,对夏洛克如何死里逃生这个问题展开无尽的猜想。这些猜想几乎穷尽了一切的可能性,使得编剧几乎不可能再给出一个全新的创意。面对粉丝同人文化所构成的挑战,《神探夏洛克》的主创并没有回以某种唯一正确的权威正解,而是选择在第三季第一集里,将三种早已存在于“神夏粉丝圈”的解释版本,分别作为宅男粉丝的中二向猜想、腐女粉丝的耽美向猜想、推理爱好者的严谨向猜想的代表,内化为剧作的有机组成部分。但这些解释只是诸多可能性中的三种,《神探夏洛克》将“黑转粉”的安德森作为狂热粉丝的代言人,借他之口对夏洛克亲自提供的疑似“官方”版本发出质询和吐槽,通过这种自我反讽的方式保持了剧作的开放性,及其与粉丝文化的对话关系。

头戴夏洛克同款帽子的夏洛克崇拜者利用手机在社交媒体上交流关于夏洛克的信息。——《神探夏洛克》的这一幕正是粉丝文化的一幅生动写照。

在《神探夏洛克》这里,“官方”与“粉丝”犹如一对“相爱相杀”的CP:他们既是命中注定的对手,又是形影相随的伴侣。而在官方文化与粉丝文化的互渗互动上,《神探夏洛克》固然格外突出,但却绝不会是孤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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