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克林》：老奶奶的玫瑰色回忆录

再怎么看，《布鲁克林》都是一部相当平淡的电影。

1994年出生的女主角西尔莎·罗兰已由她少女时期的瓜子脸精灵样变成如今端庄温润的鹅蛋脸普通女青年，丰满的身材完全没有女星们健身后结实的线条，身着鲜绿色泳装羞涩地站在镜前当得上那一句“屁股暂时还不用担心，意大利小伙子喜欢丰满姑娘”的评价。

可以想见，这位因为在爱尔兰家乡小镇一事无成而放手一搏来到纽约的新移民艾丽莎（西尔莎·罗兰饰）在经历初来的惶恐、新鲜的冲击以及结婚生子之后，将会变成怎样的面貌——发福、慈祥、愈发虔诚的天主教徒，一生在自己的阶层兢兢业业，养大一群儿女。

影片由艾丽莎离开故乡开始，在她的返乡又重回纽约中达到高潮并终于此。这是一部连预告都无法写得抓人的影片，却带来好茶一样回甘的观影体验。

影片的原著来自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2009年的新作《布鲁克林》。此时的托宾不再年轻，《布鲁克林》也并非他的巨作。它只是来自一个童年的片段，始终有童年回忆所特有的朦胧和错愕感；经过时间的酝酿却多了年长之人的宽厚和理解，好像托宾本人即是书中角色们的守护者，注视着他们的惶惑，在关键时刻给他们一个梦，轻推他们听从内心的选择。

十二岁时，托宾在父亲葬礼上听到陌生妇人和母亲聊天时无休止地重复“布鲁克林，布鲁克林”…...后来又听说这个妇人的女儿在睡梦中死了，“所以，关于这个妇人，我就有了两个故事。”2000年托宾在短篇中提及了这段回忆，但只占据了一小段。到了2006年，他重读这篇文章，发现这个片段正是他想要的，便把它演变了一个长篇，这就是《布鲁克林》。

由优秀作品文学作品改编成电影，重要的是气息的一脉相承。电影《布鲁克林》即使如此。艾丽莎的故乡小镇有乔伊斯笔下《都柏林人》的灰蓝色调，乌鸦鸦的人拘谨内向，彼此因为太过了解而流言暗涌，每个人都不自由，更不用说新鲜的变化。

托宾的原著分四章，结构章法严谨而古典；影片亦复古，给你从前阅读规整小说的稳妥感。艾丽莎在离开故乡的船上严重晕船，幸得有经验又有街头智慧的女性室友相助。她强悍地把厕所锁在她俩这一边，才让艾丽莎免遭臭气熏天之苦。艾丽莎来到纽约住在布鲁克林的一个寄宿家庭，餐桌上这个由爱尔兰老太太房东和移民女孩们组成的小家庭在纽约摇摇欲坠地守着家乡传统。她忍耐思乡之苦，一心想通过夜校的学习拿到会计学位，和姐姐一样成为坐办公室的职员而非一辈子做百货公司售货小姐。

在遇到意大利裔管道工小伙托尼（艾莫里·科恩饰）之前，艾丽莎的生活被各色女性围绕，有温情也有偶尔的暗箭和恶意，但是这层温柔的网并不足以放开她攥得紧紧的心。科恩饰演的托尼穿着快要及胸的大裤子，羞涩、正派、热情洋溢、礼貌勤奋，脸蛋红扑扑眉目又异常干净，不激起女性观众的花痴，但是你会非常希望自己有个这样的儿子或者弟弟。

他就这样突然出现在艾丽莎的面前。云开月出，艾丽莎和他谈起慢悠悠的恋爱，散步回家，每周看一次电影（第一次约会艾丽莎给了他一周看两场电影的机会，因为“第一次约会如果很糟糕我愿意给你第二次机会”），周末参加爱尔兰舞会。第一次见面她要面对一屋子大大小小的意大利男生，这些友善的人很快就将成为她的家人。

影片到了后半段才突然有了转折。这个转折像一个玩笑令人觉得不可思议——艾丽莎的姐姐在睡梦中去世，她必须赶回家乡。

所以什么才是家？故乡一成不变，因为太过熟悉所以让人懈怠。这种恍惚感对于归乡的人来说并不陌生，正是这种距离感让很多人失去了故乡。在家里，丑小鸭艾丽莎一夜之间变成了天鹅。她似乎怀揣隐隐的罪恶感，把聪明又漂亮的死去的姐姐的一切归为己有。这种隐秘的罪恶感无论书中或者影片中都未说明，但是艾丽莎显然还不适应这份幸运，所以始终惴惴不安。

最后艾丽莎把家乡有为青年（多姆纳尔·格里森饰）的爱交还给他，选择回到布鲁克林。在船上，她已不自觉扮演当时保护她的室友姐姐的角色，悉心教导初次赴美的女孩如何举止得体“表现得像个美国人”。

看完《布鲁克林》后有两个最直观的观影感受——旧时守规矩重情义的爱情和团结的欧洲移民家庭带来的单纯的愉悦感；以及“美国梦”象征的独立和现代文明完胜传统落后生活形态带来的不适感。

但若是细想，会发现并没有那么简单。故事确实顺滑简单，但是里面微小的一个个断裂与矛盾之处却很像人生的实景。以及，小说写于2009年，此时“美国梦”恐怕早已不是玫瑰色的了。站在现在回头看当时的历史，故事原本的励志味成功地被冲淡很多。

因为你能够预见到，即使在布鲁克林扎根，也未必就能过上理想中的幸福生活。

影片中有一处是托尼请小弟给艾丽莎代笔写信，因为他的文化水平尚不足以写好一封情书。可以想见，这样的两个人在结婚生子之后，因为文化水平和背景的巨大差异而未必琴瑟和谐。

而站在现在的眼光来看，经年累月的异乡人，尤其是低人一等的异乡人生活，很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带来愈发强烈的割裂感。这种复杂的体验，小说和电影都只字不提，结束于艾丽莎新生活的开始之时，却预留了伏笔，让人难免想多一点。

所以其实《布鲁克林》更像是一部老奶奶的回忆录，而且是一位过了并不轻松的大半生，也积累了不少智慧的老奶奶的回忆录。这也解释了为何她没有费力重现、梳理、分析移民社会的状态，因为艾丽莎本来就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姑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