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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返乡笔记之二:我们的家乡静悄悄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王磊光
2016-01-30 22:1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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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这里是“返乡博士”王磊光2015年返乡笔记的第二篇。

他发现,大半年来,老家的几个村庄,基调是安静的:有办公楼和篮球场,却没有年轻人,连狗也是稀罕物;只有失去行动力的老人、病人,妇女和孩子也很少。相反地,“小集镇”却忽然兴旺起来,这背后也有着很多复杂的原因。

元宵节过去才十来天,太阳便出奇地好。山亮起来,树亮起来,田野亮起来,房子亮起来……世界仿佛被太阳打开了,开阔而充满希望。

我骑摩托带侄儿去附近两个新农村示范点转悠。侄儿把“米饭”抱在怀里。“米饭”是一条狗,比熊,他姐姐从武汉带回的。侄儿快把“米饭”养成了野狗,在整个塆子里穿梭,在后山岗上追猫赶鸡,还跟着人到山上去。不过,到底是宠物狗,爬不动山路,追不上兔子,上了山就怕,紧跟在人背后;听到树林里一点风吹草动就浑身发抖,扯着人的裤腿呜咽。

“米饭”是我们整个塆子里唯一的狗。

两个示范点,一个在穿村而过的公路上建有门楼,门楼上写着这个村子的名字;另一个在公路的入口处竖一张大广告牌,路边放一块巨石,石头上也写着这个村子的名字。村部办公楼上都镶着几个大字“党员群众服务中心”,但大门都紧锁着。楼前也一律是篮球场,空无一人。

第一个新农村示范点,同时也是个小集镇,要热闹些,但比起春节,已冷清了许多。第二个示范点,村子里的楼房整整齐齐,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看不到一个年轻人,只有几个老人在村中的水泥路上慢慢地走,听到摩托车响,便抬眼望着我们。

“好奇怪,只要碰到一个人,都要盯着我们望半天。”侄儿说。

“因为你抱着一条狗。”我说。

“因为村子里很少有外人来吧?”十二岁的侄儿给出了他自己的解释。

我们在村边的小广场上拍照,一个老人从菜地里上来,用含混不清的声音问了很多关于狗的问题。我们有些不耐烦,要离开,她还追着问。

整个村子,不见一条狗、一头牛、一只猫,连猪也没有人养了。很好的太阳,照着白楼房,明晃夺目。

(2015年农历一月底)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农历二月初的天气,前几天还是十多度,今天却一下子升到28度。山底下,有兰草花的幽香飘送过来。

沿公路向杨家塆进发,一直都是上坡,上坡。太阳正照着我,一直照着。眼睛咸涩难忍,终于不得不停下摩托,一只手握紧刹车,一只手揉眼睛,直到揉出泪来,眼里才舒服些。拐到了山岗上,就换了一个方向,背对阳光;以为村子就在眼前,可两边只有密密的树林,只有鸟儿和虫子一刻不停息地叫。

顺着山岗,还是一路向上,上。

听人说,杨家塆有几棵千年古枫树,一棵枫树已经死去,但还没有被砍掉。我就是想去看这几棵树。

终于看到了村子。在山顶上一块平坦的地方,密密地挤着一些楼房。一条水泥路穿村而过。这便是杨家塆村。

我站在村口拍照,一个提着小竹篮的老妇人从我身边经过,看了我一眼,动了动嘴,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这阳光呐,很好是嘛?”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大树在哪儿?”老人耳背,问了几遍,她才向村子的下方指了指:“土地庙那里有一棵。”

可是我没有找到土地庙。

老人一句“这阳光呐,很好是嘛”,却让我回味半天。因为在乡下人的口语里,并不怎么用“阳光”这个词。想来,她说的“阳光”,就是指“风景”吧?

骑摩托进到村子中央。一路听不到一处人语声,也没有一条狗跳出来对着我叫唤。一个老人弓腰在路边忙碌,却并不起身看我一眼。

村子里太安静了,而我仿佛一个不礼貌的闯入者,忽然有些茫然失措。我没有再向任何人打听那几棵古树的位置,亦没有擅自寻找。

沿原路返回,顺山而下。无需打开油门,四五里山路,摩托车飞快冲到山底。

(2015年农历二月初)

我们本来要往山的南面去。在山路的交叉口,忽然决定调转方向去看一个亲戚。她住在山背面一个偏远的山村里。我的祖母过世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们也没有专门去看过她。

抵达她所在的村子,发现从前熟悉的地方已大变,路也不是原来的样子。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商店,主人为我们打开店门,屋里落满灰尘。商品很少,还是春节时留下的陈货,根本没有我们需要的,只好凑合着拿了两样。我早该料到这一点。这里与我家所在的大雾山村一样,商店主人多数时候不在家,不是出去忙田里的事情,就是收桐子去了。

通往胡家塆的泥土路平整而宽,然而长满野草,路中间横着两只被长绳系着的羊,正啃着草,摩托车来了也不理会。胡家塆绿树掩映,入眼的却是断壁残垣。人都搬走了,房屋废弃的废弃,倒塌的倒塌,没有倒塌的,墙体也倾斜了。一面摇摇欲坠的墙,正对着细姑的大门。我们要看望的人,正是细姑。

早些年,细姑就和细姑爷分开过了。表妹出嫁已好几年,表弟在浙江打工,过年时才回来。曾经人丁兴旺的塆子,现在只住着两个人。

“细姑!细姑!”我在熟悉的地方喊,却没有人回答。转到塆子后面的一排房子,找到了细姑爷。细姑爷现在住的房子,是买的别人的旧屋,别人在两里外的公路边建了楼房。细姑爷也不知道我姑摸到哪里去了,立刻跑到后山喊,喊了一圈,仍没有听到回答。

午饭时间已过。

不过,细姑的世界里是没有时间概念的。细姑年轻时得了白内障,无钱治疗,以致失明。前几年生病住院,表弟从外面赶回来送她进医院,顺便检查了眼睛,检查的结果是眼部神经已坏死,做手术也没有用。多年来,在黑暗中摸索生活的细姑,一个人上山拾柴,一个人做饭,一个人洗衣服……我知道她心里苦,为这种看不到头的生活而苦。奶奶去世前,常念叨细姑已八年没有回来。尽管只有一山之隔,细姑坚决不回来。等到她再回来之时,我奶奶的尸骨已入了棺材。然后,另一个八年又过去了……

我们在塆子里走了一圈,看到两张毛主席像——塆子正中间那排房屋的大门上,贴了一副对联,还残留着“富贵”“平安”等字样。大门正上方,一张毛主席的画像却保存完好。在细姑爷家的大门上的同样位置,我们看到了同样一张毛主席像。塆子的人搬走已有五六年了吧?两张毛主席画像,贴在那里一定很多年了,却似乎没有褪色,不管多大的风,也不曾掀开一个小角。

从细姑爷那里得知,我表弟大约8月份回来,买地基建楼房。表弟家的楼房是必须建了,否则难以娶到老婆。他自然不会把房子盖在这塆子里。塆子里的人有的搬到了县城,有的搬到了镇上,有的就把房子建在了一两里外的公路边。不过,对于表弟的婚姻大事,我也并不特别担心。表弟少时备尝艰辛,初中未毕业就到社会上历练,能说会道,处处与人为善,且学会了一门手艺,还与人合资开了一个小厂。

没有等到细姑,我们只好打道回府了。我回过头望了望竹树掩映的塆子,塆子静得让人心痛,仿佛阳光落下来也有声音。但我似乎真的听到了声音,是轰隆声,一声接一声,由低沉转为宏大,所有的砖瓦房都崩塌了,尘埃四起,塆子成了废墟,我的细姑、细姑爷却不慌不忙地从废墟里走出来……

(2015年农历五月初)

水泥路到村部就没有了。剩下的是高高低低的山路,通往各个塆子。

两年没有走过张家塆的路,山路已被雨水洗得坑坑洼洼,野草在路上蔓延,树枝伸到了路中央。摩托磕磕绊绊,把我的心紧张得七上八下。一路上碰不到一个人,连牛铃声都没有,像是走入了一条通往森林的小路。越走越迷惑。我以为自己走错了,一度折回。回到村部小商店打听,才确信并没有走错。再次前进,行驶到一段陡坡上,四周的风景才熟悉起来。坡外便是张家塆人的祖坟地,姑爷就葬在那里。坡边的灌木丛高过人头,已经看不到姑爷的坟头了。

翻过这道坡,就到了张家塆。屋前屋后找遍了,都找不到二姑。自姑爷去世后,七十多岁的二姑没有再种田,亦不再养猪牛。大表哥家的门也紧锁着。大表哥经常是县城和家里两头跑——表弟在县城买了房,平日里和妻子在江苏打工,把孩子留给表哥和表嫂照看。

塆子里见不到一个人,只有两户人家开着门。电视的声音传过来。全塆唯一的声音。

整个张家塆,十四五户人家,几乎全建了楼房,如今只有四户人家在这里常住,其他楼房都空着,楼房的主人全搬走了——不是在县城另买了房,就是在七八里外的小集镇上新建了私房。二表哥家里的楼房已经建了十多年,又在小集镇上买了别人的宅基地另建了一栋楼。住在小镇上没有田地,连块菜园都没有。冬天打工回家,二表哥就经常骑着摩托到张家塆,砍些柴禾带回新家。

放电视的那家,只有一个妇人和小孩在家。妇人告诉我,我二姑到庙上去了,紫鱼庵这几天做法事,恐怕要到傍晚才回来。在乡下,庵和庙经常是不分的,虽然名为庵,住的却是和尚。

妇人正剥着栗子,栗子比山下的要小出不少,离成熟期还有很远,为了赶一个好价钱,也不得不提前从树上打下来。

(2015年农历七月十四)

说村庄无声的,其实也并不特别准确。

一方面,的确,越来越多的村庄,人口在减少,甚至消失了,然而,与之相对的是,越来越多的人向公路边集中,就兴起了一个个的小集镇。

比如,从我家到县城,四十里公路一线,就有四五个小集镇。这些小集镇,大多在过去就是人口比较集中的地方,但规模远远没有现在这么大。其实从1990年代中后期到2010年左右,小集镇一直呈不断衰落的趋势,只在最近几年,它们又兴旺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在小集镇上购买土地——既有当地农民出售的宅基地、菜园,也有已荒弃多年的集体用地,如过时的合作社,撤并的中学,撤销的乡政府、农机站、邮电所等——建起了一栋栋的小楼。(农村买卖土地的情况,首先大概是从基层政府出售集体用地开始的。早在国家出台允许农村买卖宅基地的政策之前好些年,农民之间的土地买卖一直在私下进行着。相关证件办不下来,他们不管,也不着急。)

小集镇的形成,除了很多农民到公路边的宽阔地带买地建房子的原因之外,还因为小集镇往往还存留一所小学,方圆十来里的学校都撤并到了这里。很多住在大山里的人,从四十多岁到六七十岁的,为了晚辈读书,不得不来镇上租房。不少无田可种的租房客,就过起了以打麻将为生的日子。与之相呼应的是,集镇上的各种店铺——小超市、杂货店、药店、兽医铺、摩托车修理铺、小饭馆、麻将馆等,都开起来了。周围的村民需要买什么,跨上摩托车十来分钟就到了小集镇上。而小集镇周边那些村部的商店,有的虽然是开了几十年的老店,现在却不得不关门了。

不再像过去二十年,农民打工的钱直接流向村子里,这几年,打工的收入,很大一部分到县城和集镇这两级就被“截留”了。集镇之外的乡村的衰落,也许是不可阻挡的吧?

距离我家最近的小集镇叫李家楼,李家楼每天卖得最好的菜之一是白豆腐。

尽管有三家豆腐店,但去晚了,豆腐就卖光了。我们的父辈,真的是老了,很多东西已经啃不动,每天吃上白豆腐就是他们的幸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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