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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从34℃到-32℃,62岁农民工讨薪七月无果家难回

澎湃新闻记者 徐其勇 发自黑龙江集贤县 程艺辉 /图
2016-02-06 07:0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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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这是澎湃新闻第二次来到黑龙江集贤县,再次关注邵贵合等“打工爷爷”。

62岁的邵贵合等人挺过了酷暑,熬过了严冬,但他们始终没能讨回属于他们的血汗钱。

早在2013年1月1日,集贤县就实施了《农民工工资保证金管理办法》,要求建设单位、施工企业在办理施工许可手续或工程开工报告前,按规定缴费比例存储农民工工资保证金,用于支付拖欠或克扣的农民工工资。

然而,开发商一句“没钱”,就拖欠了7个月,何时发放欠薪,没有时间表。

明晚(2月7日)就是除夕,邵贵合是能拿到工钱回家过年?还是蜗在零下30℃的工棚里迎接猴年的到来,只剩下最后36小时。

邵贵合(右)和工友在政府信访办公室的接待室讨薪维权,他们会带上馒头呆上很久。文内图均来自澎湃新闻记者 程艺辉

2月3日,农历腊月二十五。黑龙江双鸭山市集贤县“幸福家年华·商业广场”的工人们气愤地传着一个消息:“开发商又骗了我们!今天又拿不到钱了!”

尽管从2015年7月到现在,邵贵合已经经历了无数次从希望到失望的跌宕起伏,但此刻的这两句话,还是如压跨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把脸色苍白的邵贵合击倒了。

拎着捡废品的编织袋,邵贵合有些踉踉跄跄地走在雪地里。然而除了自己蜗居的那个没有暖气的工棚,他不知道还可以去哪里。

走着走着,邵贵合突然停了下来,站在雪地里,再次唱起了他自己编唱的“讨薪谣”。每一个带着颤音和凄惶的字,仿佛都冰冻在了零下25℃的寒冷里:

“出外打工苦啊,讨要工钱真是难啊,恳请领导给做主,付给我们血汗钱啊。我姓邵啊来打工啊,始终未得到工钱啊!夏天的工钱拖现在,转眼已到年关啊,老伴在家里边啊,眼巴巴把我盼啊。就等着拿到工钱回家过年好团圆啊;领导您想一下啊,谁家过年不用钱啊。开发商黑心肝啊,为何不付血汗钱啊。每顿一个馒头啊,三天一匝挂面啊,农历五月到年关,讨要工钱大半年啊。领导您想一想啊,打工人有多可怜啊。每天工作流血汗,为何不给钱啊。过年谁家不团圆啊,老伴盼我泪不干啊,老伴盼我早到家,两眼都望穿啊……”

集贤县气象局发布的气象信息显示,2015年7月至2016年2月,最高气温34.2℃,最低气温零下31.7℃。邵贵合等“打工爷爷”跨越了65.9℃,熬了7个月,依旧没能讨来他们的血汗钱。

邵贵合在雪地里捡垃圾,翻看路上的垃圾车。

一年只能干活7个月,讨薪也讨了7个月

黑龙江省安达市火石山乡太平村人邵贵合,今年已经62岁了。打工多年,老邵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就成了“打工爷爷”,还在寒冬腊月里流着冻鼻涕讨薪。

邵家有四口人,两个女儿均已成家。家里种有18亩地,每年有四五千元收入,大多时间入不敷出。

为改变家里的经济状况,2009年起,老邵不顾家人劝阻,先后前往黑龙江哈尔滨、大庆等地建筑工地打工,由于没有技术,他干的都是搬砖等苦力活,每月有4000元左右收入。

北方天寒,一年只有七个月干活时间,大概能挣2.5万元。除掉各种开支和人情往来,还能剩下七八千元,老邵觉得这比待在家里种地强多了。

2015年5月4日,经人介绍,邵贵合带着4名老乡前往集贤县“幸福家年华·商业广场”建筑工地打工,工资约定为120元/天。

“幸福家年华·商业广场”项目,由黑龙江建成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下称“黑龙江建成地产公司”)所开发,该公司在集贤县还开发有“格尔国际小区”项目。

为了多挣钱,除正常上班时间外,邵贵合大多时候主动要求加班,每天工作10多个小时。这样一天可以多挣20元钱。

去年7月5日工程竣工,但开发商却不给工钱,包括邵贵合在内的5名农民工共被欠薪2.95万元。其中,邵贵合被欠9000元。

多次讨要工钱未果,等待又遥遥无期,于是邵贵合劝说同来的 4名工友回家,他一个人留下来收钱。

在黑龙江建成地产公司工地打工被欠薪的,远不止老邵他们5个人。澎湃新闻了解得知,“格尔国际小区”、“幸福家年华·商业广场”两项目。两个项目的建筑商负责人潘浩告诉澎湃新闻,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仅他这里就涉及农民工382名,欠薪661.7万元。

讨薪路漫漫。老邵没有想到,从去年7月5日到今年2月4日,这一讨,就是整整七个月。

“幸福家年华·商业广场”建筑工地楼顶。

捡废品的白天和靠电灯取暖的夜晚

自从来到集贤县“幸福家年华·商业广场”工地,老邵就一直住在龙腾物流市场内的工棚里。

工友们都在的日子,这里还算热闹。如今大家都已经离开,工棚废弃,只留下10多张空荡荡的铁床。老邵每天能够看见的,除了工友们留下的垃圾,就只有门外厚厚的积雪。

以前上班期间,为保证体力以便能继续打工,老邵经常花些钱,买点蜂蜜、蜂王浆之类的保健品服用。

邵贵合说,刚到工地时,他身高1.70米,裸重65公斤,干活不比三四十岁的年轻人差。因拿不到工钱,他已把生活标准降到了最低,每天只花1元钱买两个馒头充饥。

如今,老邵穿上冬衣也只有55公斤。生活差、没油水,体重明显下降,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糟糕。

讨薪的路似乎没有尽头。

等待工钱的日子,老邵也没闲着,他每天出门捡废品,这至少可以卖点钱维持基本生存。

天气一天天冷了,废品也不好捡,大多时候只有空手而归,一天能有两三元收入老邵就很开心了。

邵贵合身上的鞋子、衣服和帽子,全是在捡废品时,好心人送他的。鞋底磨了个洞,走路时有冰渣钻进来,融化后湿漉漉的。

因为捡废品,他的双手长时间裸露在外,被冻变了形,10个手指无法伸直。前段时间还被冻裂了好几条口子,稍微用力,血就流出来,他只好找来创可贴粘上。

没有暖气的工棚,夜寒如冰。

邵贵合在没有暖气的工棚里。

邵贵合经常在半夜里被冻醒。有时候实在太冷,他就起床打开电灯,将电线连同灯泡移到床边,靠电灯的温度取暖,那是一颗功率100瓦的白炽灯。

老邵说,有好几次,因为亮灯时间太长,电灯烤燃了木板。闻到木板燃起的味道,老邵赶紧翻身起床,把电灯与木板隔开。

邵贵合大脑供血不足,而且心肌缺血。在这个极寒的冬天,他一个月内感冒了3次。

还有一次,老邵连续4天拉肚子。有一天早晨,他醒来发现棉裤湿透了。原来,拉出的全是水,而自己浑然不知。老邵感觉整个人严重虚脱。他拨通了工友周双林的电话。小周为他买来了药。

原先,老邵一直把自己的状况瞒着家人,每次电话,都谎称自己过得好好的。

二女儿邵清竹说,2015年12月从网上看到澎湃新闻的报道后,才知道父亲讨薪的遭遇,一家人大哭一场,立刻劝父亲回家,可父亲怎么也不愿意。他说“自己的工钱可以不要,但其他工友委托领取的工钱(要不到)没法交代”。

担心父亲太受苦,远在北京的大女儿邵清翠寄来了500元,让他买些补品。邵贵合舍不得用。没想到,去年12月底那次持续的感冒和拉肚子,用掉了300多元。他把剩下100多元,存进了银行。

现在,老邵的银行卡上有余额108元。他紧紧地握着银行卡,说:“这钱哪能拿去买吃的啊,这钱可不能动,万一又生病了怎么办?”

必须等拿到工钱才回家

讨薪的这七个月让邵贵合尝尽了世间冷暖。因多次找开发商要钱未果,从去年10月开始,邵贵合与工友们先后给信访局写信、到有关部门上访......然而所有的努力和期待都没效果,至今未能要回属于他们的那份血汗钱。

邵贵合也想回家过年,但他觉得“空着手”没法回去。当初前来的4名工友是他带出来的,眼看快过年了,大家每隔一两天就来电话询问进展。

“快了,快了!”邵贵合应付着。他说,如果拿不到工钱,除夕夜,人家也有可能上他家要。为让大家都过好年,他必须等拿到工钱才回家。

春节一天天近了,开发商依旧拖着不给。无奈之下,讨薪的农民工们只好寄希望于政府。他们增加了前往政府部门寻求支持的频率。

1月22日,零下28℃。连续三天大雪,把整个集贤县变成了白茫茫一片。寒风凛冽,行走艰难。

上午7时许,邵贵合艰难地啃下一个冰冷的馒头,便匆匆赶往集贤县政府部门,希望官方出面协调拿回工钱。

害怕再次感冒,出门前,邵贵合戴了顶厚厚的帽子,里里外外裹了七层衣服。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县政府走去,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看起来像一个暗色的粽子。

他一边走,一边抹掉冻出来的鼻涕。裂了口子的手被寒风一吹痛得锥心,但老邵顾不上这些。

等了整整一上午,邵贵合与其他20多名讨薪的工友,终究没有能等来县长。工友们说,这样的情景,他们已记不清有多少次了。

工友们偶尔会去当地的寺庙叩拜,期待能早日讨回薪水。

打给家人的三个电话

也许因为就快过年了,老邵这一次感觉特别忧伤。

工棚里冷如冰窖,邵贵合身心俱疲。这么冷的天,老伴一个人在家还好吗?家里的年货备得怎么样了?想家的感觉难以克制,他决定给家人打打电话。

邵贵合掏出已脱了皮的老人机,工棚里光线不好,他凑近电灯,翻出了老伴王淑芬的手机号,连续拨打三次,老伴的手机终于通了。

“在干啥呢,不接电话?”想家心切的邵贵合有些嗔怪老伴动作缓慢。老伴解释,刚才没听到。还告诉老邵,最近几天,跟他一块外出干活的工友多次上门询问工钱的事。

结婚30多年,这是邵贵合第一次临近年关了还不知能不能回家。他叮嘱老伴,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用担心他。如果他回不去过年,就让老伴去二女儿家过年。

和老伴说完话,邵贵合又拨通了远在北京的大女儿邵清翠电话。邵清翠劝说父亲,实在不行,不要工钱了或者先回家,过完年再说。

“没事,没事,我在工地上过得好!”邵贵合一个劲儿强调。

“爸爸,要不到钱就早点回家过年吧,我们都很想你。”

女儿的话让邵贵合拿着电话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泪水从眼角一下子滚落下来。他仿佛支撑不住自己虚弱的身体,便用一只手扶着工棚里那张破旧桌子的边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概有十几秒钟,老邵没有说话。他怕女儿听出来他的哭腔……

几分钟后,他又拨通了二女儿邵清竹电话。 女儿一拿起电话就问:“大冷天的,爸爸你在工棚里吃些啥?”

“反正饿不着......” 邵贵合低声地回答了一句。他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到桌上剩下的那个硬邦邦的馒头上,泪眼潸潸。

二女儿也苦劝老邵别讨薪了,早点回家过年。老邵固执地说,“我必须坚持拿到工钱才回家。我就不相信这世间没王法了。”

通话间,突然一阵风将工棚大门吹开,一股寒风扑进来。邵贵合来不及挂断电话,赶紧一个箭步上前,将门关上。“要冷风进屋了,工棚里晚上就更没法睡了......”

邵贵合一边说着,一边坐到床边。尽管外面看起来阳光灿烂,却照不进这个低矮的工棚。

被欠薪农民工在政府信访室寻求支持,由于天气太冷他们都会裹上棉被前去。

人社局支付令遭拒,案件先移交警方后移交法院

集贤县“格尔国际小区”、“幸福家年华·商业广场”两项目,到底是什么样的工程?欠薪为何久拖不决?

澎湃新闻采访得知,目前,“格尔国际小区”已经竣工入住,“幸福家年华·商业广场”主体工程竣工。

项目建筑商负责人潘浩称,从2013年5月起,他开始承建这两项目。按双方约定,“格尔国际小区”按月进度付款,“幸福家年华·商业广场”工程封顶后付款90%。未料,完工后,开发商却以售房不好为由,拒绝支付款项。

此前,潘浩称自己已先行垫付了各类费用1200万元,开发商还欠5000余万元,目前实在拿不出钱来。

去年11月20日,黑龙江建成地产公司运营部总经理靳托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信誓旦旦保证,11月底全额兑现所欠农民工工资。然而时至今日,依然没有兑现。

集贤县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工作人员高海玉称,农民工反映的欠薪情况属实,今年1月28日,该县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在调查了解情况后,分别向黑龙江建成地产公司和建筑商负责人潘浩下发支付令,要求限期支付农民工工资,但对方拒不支付,只好将案件移交警方处理。

但从警方目前调查的情况看,黑龙江建成地产公司和建筑商负责人潘浩不构成犯罪,警方已撤销案件。按相关程序,集贤县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只好将案件移交县法院,申请法院对开发商和建筑商强制执行。

然而明晚就是除夕了,讨薪的邵贵合仍有家难回。

他还在那个没有暖气的工棚里苦苦期盼和等待,尽管已过立春,可是他们的寒冬,还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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