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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一凡西行记|拉铁摩尔:长城与丝路

赵一凡
2016-02-13 11:3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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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5月16日周一,兰州392公里至天水麦积山,多云间晴,10-27度,加油3次400元,每升4.33元,路桥费99元。

早8点告别众人,离开西北师大专家楼。秋霞派一研究生小孙,陪我去麦积山。小孙是天水人,可为向导。不料一出校门就堵车,从安宁西路一直堵到锦绣半岛。缓缓挤过了黄河大桥,过市政府,略有松动,我赶紧提速,又过一次黄河大桥,终于9点前后,爬上了连霍高速。

兰州跻身一条狭长河谷中:黄河排浪滚滚向东,南山北山前呼后拥,挤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改革开放后,市政府欲以黄河为招牌,打造一条旅游风景线。5年前我来兰州,见过黄河母亲像、老铁桥、水车博物园。如今滨河路长达百里,成了兰州人的外滩。龙宝穿城而过,又让我领略一批新景观,诸如亲水平台、生命之源、平沙落雁。然而兰州空间有限,很难摆脱两山夹一河的窘境。若要向南北拓展,恐怕只能向重庆人取经,学他们炸山、填沟、筑平坝,辅之以嘉陵江两岸的美食排挡、游人如织、万家灯火。

上高速,快跑90码,经东岗大桥,第3次越过黄河,进入满目荒凉的定西地区。据说这里的洋芋(土豆),品质中国第一。过陇西、武山,依旧土黄一片。至甘谷县下高速,改走316国道,这才见到了绿色田畴。12点入天水市秦州区。天水是丝路名城,也是甘肃第二大城,如今人口400万,辖5个县,还有秦州、麦积2个区。小孙自告奋勇,领我去吃天水菜。谁知城中交通拥堵、人满为患,进饭店一看,赶上了喜宴包场:几十桌宾客杯盏交错,大说大笑,哪里还有散客吃饭的地方?又见一群天水女子,身段好、长相俊。小孙说他家乡盛产“白娃娃”,女娃一生下来,个个皮肤白皙、天生丽质!

天水是秦国发祥地,四周有秦岭、秦安、秦州。天水又属渭河流域,土地肥沃,水草丰美,乃一天然牧马场。秦人祖先伯益,因养马有功,得到舜的嘉奖,赐姓“嬴”。伯益的后代非子,也因擅长养马,受到周孝王封赏,指其邑为秦地,秦国由此发端。公元前688年,秦武公取其地,置邽县。秦始皇统一天下,又置36郡,天水归陇西郡。秦末汉初,民不聊生。忽一夜大地震动,天水倾泻,形成大湖。传说此湖与天河相通,“春不涸,夏不溢,四季滢然”,湖边又多泉水,如甘泉、八卦泉、神鱼泉等,汉武帝因改地名为“天水郡”。

先去伏羲庙,在庙前一饭馆吃饭,继而进庙瞻仰。时值正午,游客不多,于是静心观赏雕梁画栋,参天古柏。至南天殿,天穹彩画,奕奕生辉,竟是一套64卦及河图图形。又见一幅伏羲女娲像,人面蛇身,双尾交缠。导游说此庙始建于元代,风雨700年,至今仍是国内最大、保存最好的人宗庙。何谓人宗?由于伏羲、女娲是中华民族始祖,此庙也成了国家级的祭祖基地。

我国古代神话,多以蛇、龙为图腾。《周易》、《诗经》、《左传》与《楚辞》,均不乏蛇的记述。汉画石、唐绢本中,人首蛇身的伏羲女娲,则被视为国人的始祖。另有人称:伏羲女娲交合图形,酷似科学家发现的生物遗传密码:即脱氧核糖核酸的双螺旋形分子结构。

 2.汉画石:伏羲女娲

3.唐绢本:伏羲女娲

中国文明起源,向来神秘兮兮。天水北郊有一座卦台山,相传是伏羲画八卦的所在。“卦”字从圭从卜。圭指土圭,即以泥巴捏成土柱,测量日影,占天卜地,以求逢凶化吉。如此一想,天水不单是伏羲故里,它也是易经、阴阳、占星术、奇门遁甲的渊薮。1979年,江苏海安县青墩遗址出土一批数字卦,专家指其为新石器晚期遗物。天呐!它是怎么传送过去的?

社科院考古所苏秉琦先生,曾以“满天星斗”说,描绘我国几千处新石器遗址的分布图。其中6大板块,分别是中原地区的仰韶文化,黄淮一带的大汶口文化,湖北附近的巴蜀文化、楚文化,长江下游的河姆渡文化,江西鄱阳湖到广东珠三角的西南文化,以及长城以北的红山文化、大河湾文化。

苏先生又称:6大板块的发展快慢不一,有强有弱,彼此间不断发生碰撞与融合。结果强势中原文化,变成了具有向心力的主体文化,其它弱势文化,则一再被融合、被同化。这一同化趋势,自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起步,发展到河南龙山文化晚期开始的夏代,已形成以中原文化为核心的多元一体格局。此后的中原文化,就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了。

苏先生的话,掷地有声。伏羲庙向北80公里,现有一处秦安县大地湾遗址,距今8300多年,文化积淀丰富。专家证实,遗址第一期是黄河流域最早的新石器时代文化,内含7项惊人记录:即中国最早的彩陶、中国最早的绘画、中国最早的文字雏形、中国最早的宫殿建筑、中国最早的混凝土地面、中国最早的十进制陶质量具,还有中国最早的旱作农业“稷”的标本。

古庙背后,是天水博物馆。出得庙来,又见一家玉器店,出售“葡萄美酒夜光杯”。我买一对墨玉杯,心下盘算道:天水是丝路重镇,唐贞观元年,玄奘去西天取经,也曾“过秦州,停一宿”。18年后,他由官兵护送回长安,此际唐太宗驻跸洛阳,正谋划辽东战役,遂在东都接见高僧,劝他还俗做官。玄奘一心要回少林寺,太宗拗他不过,遂下旨在长安设立译经院。

唐太宗雄才大略:贞观六年他打垮西突厥,在新疆哈密置西伊州。贞观十四年,唐军又平定高昌,置西州(吐鲁番)、庭州(吉木萨尔)。此时皇帝亟需一位国家安全顾问,为他参酌西域经略大计。玄奘取经18年,周游中亚、南亚百余国,自是上佳人选。偏那和尚不喜做官,只会译经讲法。公元648年夏,他向太宗呈献百卷《瑜伽师地论》。皇帝费时一个月通览佛典,亲笔撰写《大唐三藏圣教序》,赞许“玄奘法师者,法门之领袖也”。我却猜想:经玄奘口授、由弟子辩机执笔写成的《大唐西域记》,或许才是太宗渴求之书?

 3.麦积山石窟

驾车又走50公里,爬上海拔近2000米的小陇山。此地重峦叠嶂,松柏森森,原是秦岭西侧一支余脉。忽见一座奇峰凸起,形如麦垛,就是我向往已久的麦积山了。小孙跑去买票,我举着相机拍照。一连换3次镜头:长焦、广角、红圈人像王,总归不如意:原来麦积山峭壁上,高高低低开凿了几百个洞窟,其中几千座佛像,大者高16米,小者仅10厘米。若要一览无余,必须攀爬长达1300米的凌空栈道,挨个钻洞。

小孙兴冲冲登山,我因脚踝有伤,被迫留在山下,浏览展览图片。据介绍,麦积山石窟始建于后秦(公元384年),迭经北魏、隋唐、五代、宋元、明清,1500余年开凿修缮,遂成我国名窟。现存洞窟194个,历代泥塑石雕7200余件,壁画1300多平方米。由于麦积山为第三纪沙砾岩,石质松散,不易雕凿,窟中佛像多为彩妆泥塑。

我国大型石窟中,洛阳龙门、大同云冈,均在麦积山以东。或者说,它们都处在印度佛教由西向东迁徙的末端。从麦积山向西眺望,丝路沿线还有一串佛像石窟群,如敦煌莫高窟、北庭西大寺石龛、柏孜克里克石窟、吐峪沟石窟、七个星石窟。可惜新疆石窟,大多破损严重,门庭冷落。仅在库车附近的克孜尔千佛洞,我见过不远万里、前来礼佛的大批日本游客。

又按:佛教入中原,原有陆海两路。若以陆路计,麦积山位于秦岭西、黄河东。它的精美佛像群,如实反映我国石窟艺术的千年演变,堪称一座佛教东渐的中转站。其早期作品剽悍强健,尽显西域雄风。北魏时期,神人合一,珠圆玉润。隋末唐初,丰满夸张,颇具汉民族特征。及至北宋,写实求真,情趣盎然,已然世俗化了。

正看得入神,狂风骤起,大雨如注,游客惊呼一片。小孙刚好下山,拉我去避雨。转眼又是云雾翻飞,风息雨止。回廊上有一老人道:这是麦积烟雨,天水八景之首!众人赞叹不已。下山途中,有当地农妇卖凉粉,小孙谓之“天水呱呱”,两人各吃一碗。5点驾车回麦积山镇,入住翠怡酒店。晚餐时,小孙热心推荐天水菜,这让我想起老作家雷达。

老雷是天水人,客居北京多年。可在他目中,世上美食无非是手抓羊肉,岐山臊子面、羊肉泡馍,油泼辣子面,天水呱呱之类。直到某日,他去杭州知味观,悚然发现江南菜的“文明程度”,一时方寸大乱。

4.天水呱呱摊

说起西北饮食,顾颉刚也是一位高级吃货。只不过顾先生是苏州人,早先在北大教书,抗战时辗转执教于昆明、宜宾、兰州等地,专攻历史地理。1941年,他在成都发表《中国边疆学会宣言》称:“平原林麓,舟车畅通者,谓之内地,驱橐驼于大漠,浮泭筏于险滩者,谓之边疆;冠棠楚楚,列肆如林者,谓之内地,人烟稀绝,衣毡饮酪者,谓之边疆”。

同在1941年,美国人拉铁摩尔到重庆,为中国抗战出谋划策。针对中原与边疆关系,他突发奇想道:千百年来打打杀杀,如同生死冤家。换一角度看,它俩不也是相濡以沫的邻居、唇亡齿寒的兄弟?此说有理:一旦缺了大西北的丝路与驼队,还谈得上什么秦淮八艳、苏杭美食?倘若没有王翰的边塞诗: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杜牧又岂能低吟浅唱: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拉铁摩尔:长城与丝路

5月初,我在新疆石河子大学,写下一则笔记《左宗棠:海防塞防》。此后10多天,我沿丝路一直向东,经乌鲁木齐、哈密、嘉峪关、兰州,返回中原文化的古老发祥地。而我越向东走,就越能体会西部边疆的战略分量。其丰富内涵,似可浓缩为两条线,即长城线、丝路线。

今晚宿营麦积山,托庇祖先余荫,我拟大书一笔,说说这两条线的是非曲折。事先解释一下:所谓长城线,是指古今中外学者,围绕长城争议不休,其中最要紧的论述,我以为来自美国汉学家拉铁摩尔、费正清。所谓丝路线,则是我参酌拉氏《亚洲轴心》,尝试提出的一个新概念。

长城:作为一条国防线:先说长城线,它事关中原安危,王朝更迭。自战国起,中国人开始修长城,从赵长城、秦长城、汉长城,一直修到隋唐。为何热衷于此?只因历代中原王朝,皆受游牧民族袭扰。而在冷兵器时代,长城是对付骑兵的有效手段。历史上围绕长城出没者,有犬戎、柔然、鲜卑、突厥,也有党项、吐蕃、契丹、蒙古。中原王朝反复与之交战,胜负不一。

若是国力强盛、皇帝英武、军队能打战,史书上自是一派豪言壮语。譬如秦将蒙恬,率大军北击匈奴,收复河南地。又如汉将霍去病,奔袭祁连山,攻占河西走廊。若是打不赢,只好与人和亲。譬如汉高祖刘邦,在山西遭遇白登之围,侥幸逃脱后,他被迫将汉公主嫁给冒顿单于。

一旦朝纲败坏,内乱四起,胡骑踏破长城,史书便开始惊呼华北沦陷、中原陆沉,哀叹数百万汉人拖家带口的“衣冠南渡”。譬如五胡乱华,长达百年。其后又有南朝四国、北朝五国,昏天黑地。直到隋末唐初,总算回归大一统。这轮持续300年的大分裂、大融合,究竟是福是祸?针对此案,陈寅恪先生提出“胡化汉化”说,却在文革中横遭批判。但24史中最难评判者,恐怕还要数蒙元崛起,满清入关,以及宋、明两大王朝的覆灭。

先说北宋:北宋国防虚弱,不敌辽金,据说是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令中原失掉了长城屏障。而辽国契丹人、金国女真人,也开始从游牧转向农耕。此一转型过程,又加剧了华北族群的胡化与汉化。靖康年间,金兵攻破东京,虏走徽宗、钦宗。朝廷南渡,苟延残喘。不期150年后,蒙古铁骑下广东,灭南宋。崖山海战,浮尸十万,陆秀夫背着小皇帝跳海自杀。

再看大明帝国。明朝初立,大军西征,建嘉峪关。此后200多年不断加固,建成了长达6300公里的宏伟明长城。但北方游牧民族,依旧杀气腾腾。朝廷一闪失,便作千古恨。例如明英宗亲征瓦剌,却在河北怀来土木堡被俘。又如吴三桂献山海关,多尔衮得以击败李自成,领兵入中原。

长城是文明断层线:欧美学者讨厌大一统,偏爱二元对立。长城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条文明分界线,即农耕文明vs游牧文明:二者水火不容,世代冲突。到了亨廷顿写《文明冲突》时,世界已面临一种“断层线战争”,即西方基督教文明,不断遭受来自伊斯兰文明、儒教文明的挑战。中国人讥笑亨氏“文明冲突”,却也脱不出“中原情结”,即以华夏为主体,由远及近地看待环绕中原的土著,进而区分华夏与蛮夷,并视后者为野蛮落后、不开化。

何谓华夏?即我一部分祖先,仰仗渭河流域、关中沃土,较早建立城郭、制礼祭祀,进入了农耕文明。然而五服之外、周边荒野中,还散布着众多土著:他们茹毛饮血,披发左衽,逐水草而居。先秦史书有关“夷”的指称,起先模糊不清。《竹书纪年》谓:周武王率西夷诸侯伐殷。《礼记王制》称:东曰夷、西曰戎、南曰蛮、北曰狄。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

戎狄崛起,一再对中原王朝造成威胁,乃至灭顶之灾。华夏民族的危机感,因此也不断强化,升格为血泪斑斑的民族记忆、大义凛然的文史经典。许倬云先生批评道:自商周以来,中原人掌握文化资源、书写优势,所以自认是文明中心。这一书写过程,不断将少数民族他者化、边缘化。于是乎,游牧与农耕的差异,凸显为种族优劣、文明高下。有关夷狄的称谓,也添加了歧视性成分。比如岳飞《满江红》: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又如孙中山《军政府宣言》,呼吁驱除鞑虏、匡扶中华(后又改口,宣告五族共和)。

中国西北,大有王气?长城巍然耸立,指向中国大一统循环。早在《史记•六国年表》中,司马迁便有高论:“东方物所始生,西方物之成熟。故禹兴于西羌,汤起于亳,周之王也以丰镐伐殷,秦之帝用雍州兴,汉之兴自蜀汉”。就是说,中国古代史上几次大转折,无论是是周武王伐纣、秦始皇灭六国,还是刘邦得天下,均由西北席卷而下,扫荡东南沿海。

太史公曲高和寡,千余年无人应答。直至1940年,山河破碎,烽火遍地,陈寅恪先生在昆明西南联大,写完《隋唐制度渊源略论》。1941年香港沦陷,先生困守港大,悲愤交加,又抱病撰成《唐代政治史述论》。这两本大作,围绕胡化汉化,提出一个“关陇集团”说,大意如下:

隋朝统一,大唐强盛,得益于南北朝一代枭雄:宇文泰。宇氏领兵入关陇,都长安,割据20年。由他统领的关陇六镇,原为一支鲜卑化军事集团。但宇氏创设府兵制,笼络豪强,逐步扩张。这一“关陇本位”战略,打造出一个武力凶悍的关陇集团:它自西魏、北周,一路延续至隋末唐初,又成为大唐王朝的奠基石。然自武则天起,朝廷重用翰林学士,压制关陇将领。陈先生称:“将相文武蕃汉进用之途,遂分歧不可复合”。其后安史之乱,则“源于中央政权的汉化,而边塞六镇的胡化保留”。中央与藩镇分裂,大唐也随之衰亡。

陈先生高明:他试以“胡汉互动”,去解释国运起伏、王气流转,这就突破了华夏偏见。接续这一国学传统,北大教授李零2010年发表讲演称:“西北有一个骑马民族的高压槽,它就像冬天里的寒流,总是从西北横扫东南”。李零又指中国形成大一统,要感谢西北五大戎狄:“没有这些邻居的压力,没有应付这种压力的能力,就没有中国。即便是秦汉以后的隋唐,也是依托关陇和西北地区而崛起的。就连毛泽东打天下也还是如此”。

拉铁摩尔:长城等雨线:民国初年,西学东渐,国人开始接受进化论。比如清华导师梁启超称:“从渔猎到游牧,从游牧到耕稼,从耕稼到工商”。老先生坐而论道,却不知有一美国青年拉铁摩尔,正改写中国边疆史!1924年起,小拉历时10年,先后骑马、骑骆驼、坐勒勒车,横穿中国东北、华北与西北。1940年他发表《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揭示一项地理发现:

从山海关蜿蜒向西的万里长城,大致吻合东亚大陆15英寸(约合400毫米)等雨线。故此,中原地区降雨充沛,农耕文明持续繁荣。长城之外的干旱草原,自古却是游牧民族的天下。众所周知,古代帝王不懂什么等雨线,可他们劳民伤财修建的万里长城,作为农耕文明的防波堤,一再阻挡胡骑南下。早先秦汉长城,又叫遮虏障,远远深入漠北与西域。朱元璋修明长城,大幅退回到嘉峪关一线。总之,长城的进退伸缩,离不开这条等雨线。

农耕游牧,孰优孰劣?小拉说二者都源于上古时期,只因环境不同,导致文化差异。双方不一直以长城为界、往来厮杀么?小拉笑称:双方携手经营边疆,拓展中国版图,尽管这一互动过程,常伴有血腥暴力。原因一,是北方草原干旱贫瘠,游牧部落生存艰难。一旦遭遇天灾,或人口激增,他们只能蜂拥南下,掳掠为生。原因二,是游牧民族也善于进化:他们要么模仿汉人,创立精致文化(如西夏),要么与中原王朝对抗,发展出强大军力(如蒙元帝国)。不过进入20世纪,中国大可利用工业化,去整合这两支古老文明。

长城地带,互补共生:小拉自学成才,通晓欧亚多国语文。虽无大学文凭,却在哈佛进修一年,熟读社会学、人类学、地缘政治学。长城等雨线的发现,说明此人懂科学。而他难能可贵的社会学、人类学素养,又让他指认一个“长城地带”。小拉《边疆》称:“长城是历代相传的一种伟大政治努力的表现,它试图保持一条边界,以便明确区分中国天下、蛮夷之邦。但在事实上,长城并非一条固定边界,它变化多端,时有进退。所以我们不能将它简化为一条边界线,而应看它是历史起伏跌宕、逐步扩展出一个宽大的边缘地带”。

提醒各位:司马迁的王气论,陈寅恪的关陇说,包括李零的高压槽,均指向一个农耕与游牧的交错地带。小拉身为洋人,英雄所见略同,竟也发现中国历史循环,暗中受制于一个长城地带!经他辨析,该地带的突出特征,即胡汉混杂、互补共生、力量聚散、支配大一统。细说如下:

司马迁身为史官,讲究史德方正。小拉一个老外,也能公允认定:华夏夷狄,同种同源,本无优劣。只不过,中原农耕社会的精细组织、严刑峻法,不断淘汰弱小,驱逐异己,从而导致草原社会的建立。及至秦汉,长城崛起,绵延万里,又造成一种地理屏障、文化分野。对汉族而言,长城是国界,是边缘,也是春风不度的蛮荒之地。对于辽阔无垠的亚洲内陆,长城却是一个农耕与游牧的过渡区,一个胡汉杂居、彼此交融的共生带。

我们已知:拉氏年轻时走遍大西北。1941年他去重庆就任蒋介石的顾问,随即踏勘滇缅公路,关注南方丝路,了解茶马交易。此时西南各省少数民族,正以百万血肉之躯,修机场、筑公路、运军火,救伤员。这让拉氏确信:中原与边疆之间,除去共生与互补,还有一层奇妙的边际效应:即汉人久居边疆,自会养成游牧习俗,游牧部落深入内地,亦可逐步变作汉人,所谓“由生番变熟番”。关键在于:唯有两种文化的强势杂交,才有可能深入蛮荒、开疆拓土,或是跃马横刀,征服中原。赵评:此说契合陈寅恪的“胡化汉化”说。然而据我所见,拉氏习惯引述中国经典,却未涉及陈氏。他所谓长城地带,窃以为来自美国史学权威,特纳教授(Frederick J. Turner)。

中国边疆,一种跨文明研究: 1893年,特纳发表《边疆在美国历史上的意义》,断定一部美国史,即是一部西部开发史。对于特纳,边疆是自由土地,也是开放空间:美国人不断西进,其边疆也随之延伸,乃至跨越太平洋!中国学者,断无此念。顾颉刚指“边疆者,一国领土之外缘地带”。可见老顾的边疆史,大致是一部守护中原的伤心史。可在小拉眼里,中国边疆风云变幻,藏龙卧虎,几乎也像美国边疆那样,蕴含一股神奇变革力量。

小拉考察东北,发现它山高林密,资源丰足,自古就是少数民族的天赐家园。那里的草原、森林与农田,合成一种三元结构:牧人、猎手与农夫的激烈角逐,又催生一个个强悍部落,诸如鲜卑、契丹、女真、蒙古。小拉在《满洲:冲突的摇篮》中指出:东北如同一座巨大演兵场,一个入侵部落的蓄水池(Reservoir),它不断冲击长城线,决定中原王朝的生死存亡。

小拉考察新疆,更让他眼界大开!他在《通向突厥斯坦的沙漠之路》中惊呼:这是一个远比美国西部更恢宏、更壮丽的边疆:它遍布亚细亚式的古战场、废王都、坍塌神庙、宗教秘笈,还有一条横贯欧亚的丝绸之路!新疆的沙漠与雪山,关隘与驿道,引领他一步步深入亚洲腹地,直面一段辉煌无比的世界史。也在此处,小拉有关中国边疆的见识,开始契合陈寅恪。

陈先生早年留学欧美,“经历一个学习世界史的自觉阶段”(余英时语)。这对他研究隋唐史,颇具指导意义:他将中国历史,置于欧亚大陆的宽广时空,展开一种多民族、多语种的跨文明研究。关于跨界互动,陈先生还留下一段振聋发聩的方法论说明:“中国内地社会,受外力影响之巨,近百年来尤为显著。但列十唐史,则一般皆以为与外族无关,固大谬不然。唐代与外国、外族之交接最为频繁,故须以现代国际观念来看待国史”。

四大边疆,三种类形:小拉的中国学问,属于半路出家,不可与陈先生相比。但此人长处,是拥有成套的社会学工具,例如类型分析,便是治史利器。此外,新疆开启了他的学术视野:对于欧亚地缘政治,小拉更是高度敏感,锲而不舍。抗战爆发前,他一再向西方媒体宣告:满洲、蒙古、新疆与西藏,皆是中国疆域领土。而这四大边疆,起初不包括南方。写《边疆》时,他尝试将华南诸省,纳入边疆范畴。依照社会学类型,以及中央政府的不同治理手段,他又将中国诸多边疆,细分为内外有别的三种类型:

[1]易于开拓的西南边疆。两广云贵一带民族繁多,差异悬殊,各自处于汉化的不同阶段。由于大西南纵深宽大、资源丰富,适合农耕稻作,百姓又多信奉佛教,中央政府得以“稳步开疆拓土、逐渐同化土著”。

[2]难以治理的西藏。西藏地处世界屋脊,高寒贫瘠,交通闭塞。作为一个发育迟缓的晚熟社会,西藏部落松散,生产力低下,很难形成国家形态。又因喇嘛教派争斗,内乱不止,自元朝起,西藏便仰仗中原帝王的扶持供养。至清康熙,这一扶持政策,固定为仪轨化的国家制度。

[3]反复争夺的西北边疆。小拉称“长城以北是一个想要关闭、却一直未能关闭的边疆”。但自清康熙起,朝廷一反常态,放弃长城,经营西域,继而因地制宜,发展出一种双重治理方略:对于内边疆(满洲、内蒙古、西南、宁夏甘肃),皇帝怀柔有加,推行同化政策,诸如分封、联姻、定期朝觐、奉旨出兵。对于外边疆(外蒙古、新疆、西藏、西南边陲),朝廷也羁縻有方,允许它们充分自治,分别实施土司制、伯克制、达赖班禅制。

重新评估拉铁摩尔:《边疆》1940年面世,费正清夸奖它是一项“地缘政治学创新”。他又说此书打通中外、兼顾古今,即一端为中国早期史,另一端是边疆地区的现代地缘政治。由于拉氏紧扣两端,故能说明:“华北与东北边疆,恰是导致中原政权兴亡的力量蓄水池”。盛誉之下,拉氏喜忧参半。他说此书仍有两大缺陷,其一是夸大边疆因素,忽略中国内部动力,其二是受斯宾格勒影响,生硬描述中国文明的生老病死,却小看了它的更新能力。

悠悠70年后,我该如何估量《边疆》?一如费正清所言,此书突出贡献,即扭转中原史观,试将中国边疆置于一种跨文明知识场域,进而利用社会学技术,锁定一个农耕与游牧的过渡地带,彰显其杂交机制,及不断生成的混合性力量。然而老拉反复强调:这是反叛力量的“蓄水池”,也是王朝循环的“动力源”。此说是否偏执?在我看来,其中隐藏一项中美学术差异。

我们已知,美国西部的荒蛮原始,一直是美国边疆学派极为看重的“动力源”。何谓美国西部?它是野蛮与文明的交汇处,白人与土著的角斗场。何谓美国生长过程?即不断西进,开拓新边疆。而且唯有边疆,才是是锻造美国文明的大熔炉,砥砺民族精神的磨刀石。一句话,没有边疆,何来美国?

美国人如此崇尚边疆,以至于一拨骁勇善战的印第安酋长,也被他们抬举成了高贵蛮族(Noble Savages)。其古老名号,如黑鹰、疯马、阿帕奇、支奴干,至今仍是美国兵器的威猛标识。这是为了炫耀高科技?还是要张扬一种“与狼共舞”的狂野血性?二者兼备,缺一不可。于是紧随印第安人,一代代西部牛仔纵马狂奔,继而驾驶战机、航母与飞船,延续美利坚民族的杂交优势。

提醒各位:若把“酋长与牛仔”的类型转换,置于中国边疆,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何老拉提醒我们:那些横空出世的草原枭雄,往往集双方优势于一身:既擅长武力征服,也膺服儒家王霸合一的教化手段。

四夷来朝/逆向联合:然而闭关锁国的中国,并非自由奔放的美国。老拉承认:长城地带极为重要,可它并非万能钥匙。二战后,他将目光从中国边疆、转向欧亚大陆,接连写出《亚洲的决策》、《亚洲轴心》。为何有此一转?老拉《边疆》已发现:“草原民族入主中原,难免变成汉族。汉族深入草原太远,也会脱离中国。唯有在过渡地带,双方势力才能彼此融合。也只有这种混合文化,才能较远地伸入中国及草原”。此处要害是:历代中原王朝强弱不一,强大者如汉唐,其势力横跨西域,威逼中亚。羸弱者如宋明,其边疆政策保守自闭,一味退缩。面对这番差异,老拉又提出一项历史假设。

老拉确信:中国历史一大关键,在于边疆体制的开放/封闭。针对长城地带,中原王朝或和亲,或征讨,或朝贡。手段不同,目标如一,即努力遏制蓄水池,对其恩威并举、分而治之。结果是蓄水池流动不居,或大或小。老拉又发现:每当中原王朝怀柔远人,扶助弱小,就会出现“四夷来朝”的天朝盛世。他将这种良性循环,定义为中国边疆及亚洲各民族的“向心联合”。

费正清证实:中国朝贡制度,恰是一个互惠共荣的同心圆。相比西方列强的炮舰政策、条约体系,朝贡制度更文明,也更多祥和之气。老拉却又告诫我们:一旦中原王朝横征暴敛、压榨百姓,必定会发生灾民出逃、部落迁徙,进而在长城地带,凝聚成某种反叛势力的核心,此乃“逆向联合”,即流民与蛮夷联手,推翻腐败王朝,重建一个伟大同心圆。这一假说,充满辩证意味。若要肯定此说,我还需借助老拉的《亚洲轴心》,再作一番考量。有趣的是,他在《轴心》里大幅转向,即偏离长城线,锁定了丝绸之路的大陆线、海洋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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