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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羽捷:“孔孟之乡”以外,山东的另一面

2021-09-04 14:0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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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就听的故事是关于蒲松龄的。央视频道放着《聊斋志异》,我们小孩又怕又欲罢不能地观看,狐仙、画皮、换头、僵

尸……吓得我们掩面而逃。这些故事是怎么来的?姥爷说蒲松龄原是一名很有抱负的秀才,一肚子的诗文,但遭遇科举不顺,又看不惯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和腐败,便辞职回淄川老家教私塾,平日爱好就是阅读神仙鬼怪的故事。他不满足于有限的藏书,让朋友们把听来的故事写信寄给他,后来干脆坐在大树下,煮一锅绿豆汤,看着南来北往的行人,凡是能给他讲个故事的人,他便请喝绿豆汤。这些故事经过他精心改编和创作,共有好几百篇,给集子取名《聊斋志异》。蒲松龄的故事被我家大人反复讲,越讲越神奇,请喝绿豆汤换成请喝茶、请抽烟,万变不离其宗,一个穆如清风的形象深深印入我的脑海。蒲松龄也算交友豪爽,可比海明威在巴黎丽兹酒店请人喝酒旷日持久得多。

长大后厌倦了甜腻的童话,又觉得西方吸血鬼复仇的故事太过简单粗砺,我重温《聊斋志异》,发觉狐仙鬼怪故事背后全是复杂的人心,万象森罗,悲欢离合,又投射时局,极具讽刺。上海有个专门研究志怪记异的行家叫朱琺,听闻我是山东籍人士,便送了一本比我年龄还大的书《蒲松龄轶事》。走进蒲松龄的私人生活,我感受到他深植于山东儒家文化重地,在科举制度和僵化的八股文氛围中旁出斜逸,山东圣人孔丘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怀才不遇的蒲松龄偏偏用怪志故事慰藉失落的人,为无处安放的心找到了寄托。

寻幽览胜是中国古人的传统,蒲松龄为了故事游历齐鲁大地,颇有神农寻百草的决心,反复到过济南的大明湖、趵突泉、千佛山,“历下”是济南的古称,《古历亭赋》,《趵突泉赋》,《同安邱李文贻游大明湖》,《古历亭》,《历下》,《历下吟》等诗篇收入进《蒲松龄集》;西游泰山,《聊斋志异》中有关泰山的小说就有26 篇;东到青岛的崂山,去过上清宫、下清宫和八仙墩,因遇雨而留宿在青石涧。

俯瞰趵突泉公园。©地道风物

2000 年初,我家回淄博祭祖(姥爷的祖籍),专门腾出一天来去造访蒲家庄的蒲松龄故居,好似圆我童年的一个梦,又好似想要看看究竟什么样的地方能诞生出他这样脑洞大开的人物。淄博人有着火热的礼貌,小小的乡村,小小的庭院和土房,让稚嫩的我颇有些不以为然,北方的庭院灰砖白墙,两棵茂盛的古槐树立于正房门前添了古韵,整体而言还是简陋,我母亲一旁说,“也对嘛,蒲松龄生前就不富裕,无权又无势,如果住了豪宅反倒奇怪。”我见故居门匾和楹联的题字皆出自郭沫若,心中生出一丝不满,想起自己当时在读的中学校名也是他主动来题字,山东人持重且难言拒绝。

如今回想,那次也并非是平淡无奇的旅行。很多地方政府知道人们喜爱追踪文化名人,建设文旅,可山东人的性格里向来缺少精明和变通,很少能把这些与经济联系到一起。这样的经历还有一回,读中学的时候普遍压力大,有个叛逆的同学拖我逃掉周末的补习课,我们骑车直奔黄河,途径一个不起眼的小河,看到孤伶伶立着一个碑,上面竟写着“辛弃疾墓”,实在没有料到宋代的大词人之墓就这样出现了,水边蹲着洗衣服的妇女,一派家常。也许后来人们为了追思这些文豪,逐渐装饰起和他们有关的地点,但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习以为常。

近乡情更怯,我不是一个擅于美化家乡的人,随年龄和阅历的增长,离开愈久愈发觉得过去眼中的平淡被严重低估了,很想回去重新生活,很想寻找自己的来处,也很想按照文人墨客们的车辙走一遭。我也就理解了为什么季羡林从清华毕业后回母校济南省立高中教了一年国文,这也是我的母校,老师们总说那句“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名士多”是对后人的恩典,多得像星罗密布在寻常人家的泉眼让我们轻易忽略,比如为小时候上学骑过的闵子骞路,就把一段人文历史骑过去了,不懂得如何与这座城市的历史做有机的联系。

济南千佛山。©我不剩饭

姥爷家本在黑虎泉附近的一座四合院里,虽然院子里没有泉,可是误入某个邻居家就会看到一口活井或者泉水池塘,跑远了去同学家,发觉一座古典青砖小楼竟是老舍的故居,老舍爱泉,众人皆知。现在回忆起来那真是不可思议的场景,姥爷家旁边的珍珠泉、百脉泉、芙蓉泉、五龙潭等名泉已数不过来,小桥流水人家却藏着不少无名泉,踩在这一代的碎石子小路上,泥土里往外渗水,刘鹗的《老残游记》中写“家家泉水,户户垂杨”,一点也不夸张。

这些泉水也没白白流走,最后汇入了大明湖,“众泉汇流,平吞济泺”。济南人世世代代傍水而居,生长在“一城山色半城湖” 的景色里,护城河垂钓、明湖泛舟是济南人的消遣。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在大明湖泛舟迷途,写下: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靖康之变,李清照不得不离开山东,但不知为何,李清照后半生住在西湖生活23年直至终老,却没有写过一首和西湖有关的诗。

济南趵突泉公园。©鲸九

面对满城的泉池和波光粼粼的大明湖,快意之下,文人不能无诗。五四运动后,中国知识分子西学东渐,邀请过不少文人来国内交流。1924年徐志摩和林徽音陪同泰戈尔从泰山游到济南,这位印度诗人离开后写下“我怀念,它们在光芒下大声地说着光芒。”谁会料到,徐志摩乘飞机“济南号”撞死于济南附近开山,好友沈从文正在青岛大学教书,第一个坐火车到济南与他送别,闻一多、梁实秋、赵太侔,也纷纷从青岛赶去。

如今人们说起齐鲁大地总是简化成孔孟之乡,简化中丢失了其中的丰富意义,现代主义对儒家文化多有批判,我曾经也是口诛讨伐的人士中的一员,说起来难为情,还不是因为自己对儒学的认识不够全面,也受了儒学被误读被滥用的影响。变化之快的当代,孔子、孟子、墨子、管子、孙子等诸子百家的故乡山东,似乎显得太过沉闷,没有许多城市引以为傲的天际线和摩登建筑群。时隔多年,我凭借自己的趣味去重新感受家乡,人活着也会想探索一种更深远的精神生活,在狭隘喧嚣的人生中找到一个宁静的去处,我希望这个去处在山东。

原标题:《祝羽捷:“孔孟之乡”以外,山东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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