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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赛”的“刺点”疲惫

林路
2016-02-23 10:37
来源:澎湃新闻
艺术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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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大利亚摄影师瓦伦·理查森拍摄的欧洲难民题材作品《渴望新生》获得2016年第59届荷赛奖年度图片

年年荷赛,似乎已经没有了新鲜感。但是年年面对荷赛,总希望有点新的话题说说。2月18日下午,2016年第59届荷赛获奖名单公布。澳大利亚摄影师瓦伦·理查森拍摄的欧洲难民题材作品《新生活的希望》获得年度图片。理查森是自由摄影师,目前在匈牙利布达佩斯工作。

据他介绍,拍这张照片那天他已在边境累得筋疲力尽,凌晨3点左右他看到这个场面时悄悄按下了快门。为了避免引起注意,也为了避免暴露人物身份,他不能用闪光灯,也不能拍出清晰的人物面部。照片的环境是,一道铁丝网横亘在匈牙利与塞尔维亚的交界处——勒斯凯村。故事所讲的,来自叙利亚的难民中有人曾是工程师,于是他们便破坏铁丝网,造出让人得以通过的洞口。一名男子遂将一个婴儿从洞口处送出,抵达匈牙利。弱光下的画面有点虚幻,有点模糊,却不乏回眸一瞥的真实感和现场感。

记得前年荷赛公布时,国内的评论家海杰在第一时间写道:“从年度大奖的获奖作品能够看出评审团为转变而做出的努力。当往年各类灾难到战争到悲怆的巨大的视觉冲击的照片还原为充满生活气息的唯美图片时,荷赛确实从云端降了下来。画面中充斥的新媒介信息,也表现出荷赛力图与时俱进的态度。”

然而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的任悦在1416教室上发表了博文《歪批荷赛有九万八千张照片没得奖》,却毫不留情面地质疑荷赛年度照片。任悦的观点主要有两个:画面“刺点”力量太弱,语义不明,且“太美了”。

就像钟摆一样,从新闻的现场恐怖感到画面的唯美主义,荷赛莫非就是这样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摆来摆去才行?相对而言,获当代热点单幅一等奖的中国《天津日报》张磊的作品《雾霾在中国》以及获日常生活类单幅三等奖的《新京报》陈杰的作品《天津爆炸》,看上去是不是也显得过于工整而“太美了”,莫非受到了前两届荷赛大奖的影响?或者说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审美修养决定了我们的新闻摄影原本就应该是一个“唯美”的空间才是?

中国《天津日报》张磊的《雾霾在中国》,获第59届荷赛奖当代热点单幅一等奖

《新京报》陈杰的《天津爆炸》,获第59届荷赛奖日常生活类单幅三等奖

这是一个恐怕永远也难以界定的问题。早些年我就说过,说荷赛变得温和也好,批评荷赛“太美丽”也罢,这样的话题永远不会有一个完美的答案。只是因为我们对悲剧的表现能力实在是差强人意。所以评价标准和立场也就永远会在这样一个出发点上,绕来绕去,始终走不出自我的局限。

还是换一个角度看看——

第59届荷赛奖“当代热点”二等奖的组照《同舟共济》

第59届荷赛奖获奖作品,保罗·汉森的单张《在黑夜的掩护下》

第59届荷赛奖获奖作品,谢尔盖·波诺马列夫的组照《欧洲难民危机报道》

我在第一时间看到了伦敦大学学院(UCL)人类学在读博士杨云鬯对于这届荷赛的评价,他说:基于组委会的强硬立场,今年荷赛的获奖作品整体而言更加“新闻摄影”了。除了战乱地区、天灾人祸的可怖影像,全球化族群冲突及迁徙的题材成为了这次荷赛的最大赢家。年度图片大奖获得者沃伦·理查德森的作品《渴望新生》反映的就是中亚难民为躲避战乱与奴役,往西欧国家,特别是德国长途迁徙的故事。

另外一组获得“当代热点”二等奖的组照《同舟共济》,意大利摄影师弗朗西斯科·西佐拉同样把镜头对准了来自利比亚的难民。另外,类似的获奖作品还包括了保罗·汉森的单张《在黑夜的掩护下》、谢尔盖·波诺马列夫的组照《欧洲难民危机报道》。而在“难民题材”的另一头,是难民们的故土影像。阿德里安娜·奥黑纳西亚拍摄了遭受严重烧伤的7岁幼童亚当·阿卜杜勒在苏丹老家的贫困生 活。巴西摄影师莫里西奥·利马则带来了震撼人心的单张《伊斯兰国士兵在库尔德医院接受治疗》。

在阿卜杜勒·都曼尼的《杜马的孩子》中,一名叙利亚男子在战火中抱着一具生死不明的孩童身体,他的脸因极度紧张的情绪而涨得通红……这大概便是今年荷赛的奇观所在。一方面,它展示了逃离故乡的人们。而同时,它还直接解释了他们为何只能选择逃离。

或许是评委的刻意为之,又或许是我们的全球化发展到今天,政治意义上的国境线已然不得不被跨越,荷赛仿佛在讲述一个关于 “文明冲突”愈演愈烈的星球传奇。在全球政治的版图上,一些人从何而来,要去往何处,在一次比赛中竟可全然被看到,这便是我这回感觉最有趣的事情。

但是他的结论是: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这次荷赛尽管在整体上没有让人失望,却也没有让人惊喜。无论是获奖的单张还是组图,似乎都只能在Studium(罗兰·巴特所说的“研究”,和另一个关键词“刺点”相对应)的层面引起我的关注。而前文与“文明冲突”有关的论述,也都是一种对照片的“语境”(context) 的理解。这种感觉,即便是在观看大奖获得作品《渴望新生》时也不例外。在看过摄影师这一系列的其他作品以后,这种“平庸之感”竟愈发强烈了起来。

阿德里安娜·奥黑纳西亚拍摄了遭受严重烧伤的7岁幼童亚当·阿卜杜勒在苏丹老家的贫困生活。

《伊斯兰国士兵在库尔德医院接受治疗》

阿卜杜勒·都曼尼的《杜马的孩子》

这就对了!在看过了当代摄影的无数“奇观”之后,“刺点”何在?“刺点”还会不会有?这真是个问题!在社交网络对传统新闻报道日益冲击下,在无数原本是“刺点”却久而久之让人疲惫之后,我们还能期待“荷赛”这样一个一年一度的传统评奖突破平衡,达到什么样的高度?于是,我们如果还只是凭借某些题材而不是凭借新闻摄影的视觉语言站在一个更高的制高点上,荷赛的获奖也只能更多地证明我们的体制和意识形态对人性的制约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因为有什么样的土壤,长出什么样的庄稼,这样的道理还不够浅显吗?

随着网络影像的普及和手机摄影的便利,时至今日,我们不得不说,经典大师辈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比如在新闻摄影领域,如果想用罗伯特·卡帕那个年代的标准再寻找摄影大师的话,恐怕会失望的。我们不是说今天的世界缺少有头脑的摄影家,人的智商的不断提高,注定了今天的摄影家的创造能力依旧可以和卡帕的时代相为抗衡。

然而随着摄影技术有其实数码技术的发展和人们的见多识广,在摄影领域中的突破,如果仅仅是在某一条路上走得更远一些,那是远远不够的。因为不管你走得多远,一旦被人们发现是一种方向之后,转眼之间你就会被人超越,而且会莫名其妙地处于保守落后的境地。除非你有超凡脱俗的力量,以一往无前的毅力和别人展开耐久的“竞走”,直至别人被拖垮为止。然而这样你所付出的代价也将是惨重的,从现代人相对比较功利的观念上看,这也是一种得不偿失的劳作。

或许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那就是以反叛的目光打碎现有的束缚,不是在某一条路上走得更前面一些,而是另外寻找一个别人没有注意的方向走出一条新路,从而成为大师。

但是这样的路带有很大的冒险性,第一是你所走的方向是否恰好吻合了时代发展的需要, 也就是在若干年之后社会的进步证明了你的努力不是白费的。不然你的标新立异很可能就是昙花一现,或者被时代的潮流置于死地。第二是假设你的反叛可能会被历史以后的发展轨迹所承认,但在反叛的当时却是充满风险的,尤其是在一个比较保守传统的国度里,在一个对意识形态领域需要谨慎行事的时尚中,反叛的第一个可能就是在还没有成为大师之前,就已经被溺死在襁褓之中。

在你按下快门之前,是否会犹豫:这值得吗?也许正是这样的一丝犹豫,大师就和你失之交臂!在摄影史上不乏这样的例子,很多人甚至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之后,得到的只是“赢得身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所以说荷赛的年年评奖,在中国这也许只是寄托一种美好的希冀而已,真正要想走出这一步,其难度可想而知。现代人的精神状态已经由于商品化的思维方式到了一种钝化的地步,既要走准方向又要在最快的时间里被社会所认可,双重的犹豫使现代摄影举步维艰,这也不足为怪。

还有就是,通过荷赛,我们也可以不断地理解新闻的真实性究竟何在?因为只有将一些最为基本的拍摄程序和原则,内化为社会记录摄影者的自觉意识和在实践中的自律行为,我们才能在最大程度上相信他拍摄的结果是“真实”的,他的照片才有可能成为具有广泛意义和永久价值的摄影文献。否则它靠不住,随时间流逝它不仅会失效,还可能随人们对摄影的观念和认识的提升而失去它全部意义——因为即便我们都知道艺术审美和创造在新闻摄影中几乎不存在,而在当下的中国新闻摄影节, 艺术审美和创造一直在被强调,也一直被用作价值评判标准,这样的误导是可想而知的!

记得徐勇曾说:其实我们已经明白,对社会记录摄影方式及其结果的价值判断,是触及科学民主普世价值观、触及摄影者个人摄影价值观的问题。它也直接涉及社会政治和意识形态。记录摄影者、传播者、评论家唯一的责任,是尽可能用手中掌握的方法或文字帮助观众从各种角度去接近事物本身,而不是利用事物某一角度、某一部分的影子“借题发挥”。

接近事物本身即接近真理!……我们运用这些原则和逻辑,去检验中外摄影史论述中提到并且奉为经典的很多社会记录类作品,难道都没有问题吗?我们也已经可以体会,既便是用“社会记录摄影”这般明确的语词概念,在实践中都存在如此复杂、如此之大的性质和价值判断问题,更何况我们的“国特”:“纪实摄影”概念——它其中存在有关科学民主普世价值和艺术审美现代性价值判断的双重误区。它的所谓“纪实”说词的“理论基础”,无意中建在了沙滩上。

新闻摄影也一样!

回到这次的大奖作品, 尽管杨云鬯已经将其放到了“刺点”之外,人们对其评价还是很高的。陪审团主席、法新社图片总监Francis Kohn说,“当我们看到这张照片时,就知道这是一张重要的照片。它简洁有力,特别是铁丝的象征意义。我们认为照片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给了‘难民身上发生 了什么’这个问题一个强烈的视觉表现。我觉得这是一张很经典的照片,同时也是永恒的。它描绘了一个情境,但呈现方式是经典的,符合普世认知。”

注意了,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评价标准:提出问题!我一直在说:真正有价值的视觉呈现,不是简单地告诉你一个答案,而是提出一个个有思考价值的问题,从而让不同的人在不同的空间,找到自己的并非唯一的答案!

差距就在这里,因为我发现,我们的获奖者,在第一时间回答记者的提问时,就已经很明确地希望通过图像将明确的答案告诉观众。一个回答说:一张获奖作品,首先你得有一个拍摄技术和影像基础;然后要有记录问题的意识,像中国北方雾霾,我认为有记录的价值,并且在坚持、诚心地去拍。另一位回答说:我当时就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画面,把事件抽象化,地面上一片狼藉,集装箱、汽车和其他残骸就像一个个小蚂蚁,着实把我震撼到了。

的确,这些画面有现场感,有视觉 上的“美”,但是也正如徐勇所举例的:罗伯特·卡帕那张画面几乎全虚的美军诺曼底海滩登陆的照片,是他在紧张运动中无意识地放弃了对画面控制的结果,这成为他战地摄影中公认的最杰出的一张。而那张跟随共产国际纵队介入西班牙内战拍摄的西班牙士兵之死照片,至今令人质疑。

我不是质疑,我当然和所有网上的评论开头一样,对中国摄影师的获奖首先表示祝贺——毕竟这是一个世界性的大舞台,能够得到具有权威的众多专家的认可,总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前面所说的一些观点,作为一家之言,说说而已,不必当真!

(作者系上海师范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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