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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鹏:《中国文化史丛书》出版的台前幕后

姜鹏
2016-03-14 18:19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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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中期,上海人民出版社陆续出版的《中国文化史丛书》,是改革开放以后文化研究复兴的重要标志。诸多学界、文化界前辈为之付出了巨大努力,嘉惠学林,影响至深。丛书请周谷城先生担任主编,庞朴先生与先师朱维铮先生担任编委会常务联系人,前后共出版二十六种。虽与原拟出版五十至一百种的宏大计划有很大距离,但也足以成为当代学术文化史的重要一笔。这套丛书中,如余英时先生的《士与中国文化》、周振鹤先生与游汝杰先生合撰的《方言与中国文化》、葛兆光先生的《禅宗与中国文化》等,至今仍是学习、研究中国思想文化史的必读名著。其中不少书目还经原作者不断修订、重版,畅销不衰。这套丛书的生命力、影响力可见一斑。

《士与中国文化》

和很多重要文化事件一样,这套丛书从策划、组稿到出版,台前幕后也充满了故事。最近,再次让这些故事进入读者视野的,是姜义华先生在其口述历史中对丛书编辑往事的论述。姜先生认为自己是这套丛书策划、出版的核心人员,却遭到了先师的排挤、打压。这本是一个很无谓的话题,事实不会被某种单面陈述轻易扭曲。然近年来故老凋零,或有研究领域离文化史较远的学者以及后生晚辈,被这些单方面的离奇说法所蒙蔽,所以我们觉得还是有必要做些澄清工作。好在先师遗物中有大量原始工作文档,据以说明相关情况并不难。同时,我们也希望这些梳理不仅仅是停留在争辩层面上,也能藉此机会将其他学者所作的贡献陈述出来,向真正为这套丛书艰辛付出的前辈们,如逝世不久的庞朴、王尧诸先生,致以崇高的敬意。

一桩旧公案

姜义华先生界定自己为组织出版《中国文化史丛书》之核心人物的宣传,在八十年代中期就开始了。1985年11月24日,《文汇报》刊登过一篇题为《探索,需要思考和勇气——记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姜义华》的报道。文章不长,千余字,但“气象”很大。文章说道,“中国思想文化史”与“世界文化史”是两门新兴学科。这两门学科在那几年的崛起和为人所知,与姜义华先生的辛勤工作分不开。面对“以中国文化史命名的书籍只有一本,教科书和专门刊物则等于零”,学者还在使用出版于解放前、“陈旧不堪”却在台湾一再重印的《中国文化史丛书》(按,指王云五主编的那套)等现状,“姜义华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于是姜先生组织复旦历史系同仁“办起了国内第一本《文化研究》集刊,成立了由周谷城教授任主编、姜义华等人为编委的《中国文化史丛书》编委会”。姜先生俨然成为这一系列重要文化事件最为核心的人物。

我们并无意否认姜义华先生为推动文化史研究辛勤工作过,但揆诸事实,很难说姜先生是上述一系列重要文化事件的首要发起者与灵魂人物。很多真正推动其事的学者,并未在报端邀名。这篇文章将《中国文化研究集刊》《中国文化史丛书》的创办之力,归诸姜先生名下,难免有揽功之嫌。故文章发表的当晚,先师即草拟了一封致姜先生的信函,指出了一些事实,并批评了文章中的不当陈述。涉及《中国文化史丛书》者不少,如前两条云:“(1)《中国文化史丛书》的倡议者是庞朴”,“(2)表示对王云五的《中国文化史丛书》在台湾重印不满,也是庞朴。”

信中的表述,可与先师草拟的《关于〈中国文化史丛书〉的筹备简况》相印证。在《筹备简况》“筹建编辑委员会”条下,先师也是将庞朴先生的名字列在首位,然后才从王尧先生开始,以姓氏笔画为序罗列其他编委。庞朴先生为这套丛书花费了很大精力。余英时先生的《士与中国文化》现身于这套丛书之中,首次与大陆读者见面,便是应庞朴先生的稿约。

庞朴

庞朴先生最初与先师商议重编一套《中国文化史丛书》,是在1983年4月。在写给姜先生的信里,先师陈述了两个事实,以证姜先生并非推动该丛书问世的首要核心人物。其一:“第一次讨论丛书出版计划,是在复旦招待所庞朴住室,参加者四人,有庞朴、郑维淑、叶亚廉和我”,没有姜义华先生的参与;其二:1983年5月,在长沙召开的全国史学规划会上,庞朴先生提议出版《中国文化史丛书》,是正式公布该计划之始。

我们不知道姜义华先生是否收到过这封信。因为我们无法确定在先师遗箧中发现的这份信函,是先师抄留的底稿,还是经思量后未寄出的原函。后一种可能性也很大,因为信中的批评是坦率而严厉的,寄出去后难免会加深同事间的裂痕。但先师在信函中陈述的内容,应该都是事实。首先,牵涉到很多具体的时、地、人、事,非向壁可造。其次,先师并非只为自己正名,而是非常客观地陈述了其他学者的贡献。

编委删留风波

时隔三十年,姜先生又提起了《中国文化史丛书》。《姜义华口述历史》中有这样一段:“搞一套中国文化史丛书,请周谷老担任主编,下面有四个常务编委,北京两个,庞朴、×××,上海两个,朱维铮和我。反对自由化以后,朱维铮就把我们两个拉掉了,招呼也没有打,我们的常务编委就不算了。……他把庞朴的常务编委也拿掉了。后来,《中国文化史丛书》就出不下去了。”(67页)

和之前《文汇报》的报道相比,姜先生不仅坚持自己是《中国文化史丛书》核心人物的叙述,还增加了先师利用政治事件排挤、打压他的内容。然而这段口述中,除“请周谷老担任主编”外,没有一句符合事实,我们可以一一辨明。

1986年十二届六中全会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指导方针的决议》,1987年1月28日又下发了《关于当前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若干问题的通知》。姜先生口述中所谓“反对自由化以后”应该是指这以后吧。《中国文化史丛书》从1985年开始出版第一批书目,共三种,分别为《中国彩陶艺术》(郑为著)、《中西文化交流史》(沈福伟著)、《中国甲骨学史》(吴浩坤著)。1986年出版了三种,分别为《禅宗与中国文化》(葛兆光著)、《中国染织史》(吴淑生著)、《方言与中国文化》(周振鹤、游汝杰著)。这六种出版于反对自由化决议形成之前。按姜先生的说法,应该属于他任“常务编委”期内的出版物。然而我们翻开这六种书的扉页,看到一份“《中国文化史丛书》编辑委员会”名单,除主编周谷城外,另有十七位编委,×××、姜义华两位先生都在其内。编委会常务联系人却只有两人,分别是庞朴先生与先师,在名字的右上角标“*”符以识别,并非姜先生口述史中所说的四位“常务编委”。

1987年,丛书又出版了《楚文化史》(张正明著)、《道教与中国文化》(葛兆光著)、《士与中国文化》(余英时著)、《中国小学史》(胡奇光著)等四种。1988年出版《佛教与中国文学》(孙昌武著)一种。编委会名单与之前的六种比,并无变化,还是十七位编委,由庞朴先生与先师担任常务联系人。可见反对自由化并没有影响到丛书“常务编委”的增减。姜先生不仅在反对自由化之后不是“常务编委”,在反对自由化之前也不是“常务编委”。所谓“反对自由化以后,朱维铮就把我们两个拉掉了”,根本无从说起。

事实上,“常务编委”这个说法本身就有问题,正确的称法是“编委会常务联系人”,查各书扉页即可知。众人共事,需有联络接洽者,如此而已。故先师在其草拟的多份相关文案中,落款时只称自己是“联系人”。不知姜先生何以想象出“常务编委”之名,并认定自己曾经拥有这一身份。

从前文提及先师致姜先生的信函里,我们大概可以找到一些线索。先师在信中谈道:“《中国文化史丛书》编委会的成立,时在1984年4月,地点是复旦招待所……编委会工作由庞朴与我主持,仅由于我考虑到庞朴工作(即将出国)和我的身体(心脏病二次发作),坚持由×××与你作为候补联系人,为此庞朴同志和别的编委对我还有意见。因为他们对×××熟悉,对你不熟悉。”原来姜先生的想象来自于曾是这套丛书的“候补联系人”。

1989年夏秋之后,丛书编委名单的确发生了一些变故。然核其始末,亦非如姜先生所言。是年7月,有关部门下达了停售十位学者著作的通知,×××先生名列其中。因其是《中国文化史丛书》编委,故上海人民出版社接到通知后,即委派副社长吴士余、丛书责任编辑王有为至先师家中商议,时在7月11日。从各方通信及其他往来文件中推断当时的场景,可知出版社的态度是非常谨慎的。为降低政治敏感度,他们不仅要求遵照文件删去×××先生的名字,亦旁及两位在京学者。随后又提出同时删去京、津、沪学者各一名,这样总共要删六位学者的名字。按,此处提及的在沪学者即姜义华先生。

出版社为所忧所虑可以理解。但站在学者的立场,先师并不同意这些做法,且明告来人,编委名单删留需经编委会集体商议。出版社负责人离开后,先师随即给庞朴先生写信详细介绍了情况。此后再经协商,为配合出版社工作,双方同意删去×××先生,其他五位编委的名字则予以保留。出版社出具了《告〈文化史丛书〉编委署名删留事》[沪人社(89)历字第114号]公函,先师将此公函复印并分寄各编委。在随函附信中,先师写道:“由于本丛书又有十一种付型待印,将在今年国庆相继出版,因而出版社方面提出编委署名问题。我指出,此事需经编委会议讨论决定。鉴于近期没有可能举行编委会议,为了不使署名问题影响本丛书正常出版,我提出在正式决定前,可将编委全部名单,在将出十一种诸书扉页内全部删除,容后重印时补登。我个人无权决定少数编委的署名删除问题。现得上海人民出版社于7月27日给我的公函,提出删除一人署名,并告以正式依据”云云(按,该信写于1989年7月29日)。

此后,出版社不再坚持将六位学者的名字全部删除,而仅要求根据文件删去×××先生一人。最终为丛书长远计,双方都接受了这一决定。被删名的×××先生本人亦未迁怒于编委会,九十年代以后仍与先师通信不断,商讨学术出版等问题可证。

朱维铮

从1989年到1991年,该丛书又陆续出版了十二种,编委会名单从十七人减为十六人,即上述原因导致的变化。其他则没有任何变化,编委会常务联系人仍是庞朴先生与先师两位。这十二种书分别是:《彝族文化史》(马学良著)、《中国创世神话》(陶阳著)、《中国饮食文化》(林乃燊著)、《中国舞蹈发展史》(王克芬著)、《中国古代火炮史》(刘旭著)、《中国历代官制与文化》(王超著)、《中国杂技史》(傅起凤著)、《中外比较教育史》(许美德著)、《中国文人的自然观》(顾彬著)、《园林与中国文化》(王毅著)、《中国古代图书事业史》(来新夏著)、《中国岩画发现史》(陈兆复著)。并非如姜义华先生在口述史中所说的那样,“把庞朴的常务编委也拿掉了”。而且,先师尽到了维护其他编委署名权的责任,其中包括姜义华先生的署名权,尽管已出版诸书中没有一部是由姜先生组稿、审稿的。

作为编委会成员之一,姜义华先生应该收到过先师于1989年7月29日转发的上海人民出版社公函及附信。姜先生为何无视这些事实,反诬先师借助政治事件打压其他编委?如果不是刻意构陷,那我们只能作如下理解,即姜先生的确不是《中国文化史丛书》编辑的核心成员,对很多重要事件的记忆很淡,甚至从来没有弄清过前后曲折,却又一心要树立自己倡导文化史研究的形象,故有了口述史中那些离题万里的“回忆”。以这些原始工作文档为依据来看,姜先生的“回忆”充满了想象,想象自己是组织文化史丛书出版的核心人物,想象他人利用其政治上的“正直”对其排挤、打压。但身为历史学家的姜先生忘了,想象终归是想象,无法代替事实。这些与事实原委根本不相应的“回忆”,反倒证实姜先生只是十七名编委中的一名,而且是对已出版各书未见有明确贡献的一名。2012年,姜先生出版过一本书,题为《信史立国》(上海人民出版社),后又在其他文章和访谈中提到反对历史虚无主义,反对用虚构的历史代替真实的历史(如《研究历史要怀有敬畏之心》,共识网2013年11月12日刊发;《信史立国》,《北京日报》2013年11月25日),陈义甚高,然贵在言行一致。

与姜先生口述呈现的面相相反,先师从不抹煞其他编委的功劳,有善必录。除推崇庞朴先生的首倡之功外,还在《〈中国文化史丛书〉组稿情况》中将其他编委的贡献一一注明。如丛书曾拟约请田自秉先生撰写《中国染织史》,请李松先生撰写《年画与民俗》,先师即在《组稿情况》中注明“二稿均金维诺约、审”。原计划拟由先师与姜义华先生合著《中国文化史·近代编》,虽未成书,但也记录在案。

出版曲折

前引姜义华先生口述最后一句是:“后来,《中国文化史丛书》就出不下去了。”我们不知道姜先生的本意是什么。但放在这个语境中,很容易让读者误会,是由于先师打压、排挤其他编委导致了丛书出版终止。前已一一辨明,姜先生所述既非事实,则更不可能与丛书出版终止构成因果关系。为让广大读者进一步了解真相,我们也附带谈谈丛书出版过程中遇到的真实困难。

丛书原拟分十五类,出版一百种。至1985年3月,已确定稿约意向的著作达六十四种。但实际出版工作,并未如计划中那般顺利。有些稿约未及时兑现,还有些初稿经专家审阅后发回重改等等,都是延缓出版计划的原因。但更为重要的原因,应该是出版社面临的实际压力。1988年至1989年,先师曾至国外访问一段时间。1989年春回国后,即收到庞朴先生来信云:“丛书事大不好。去年一年只出一本书,即佛教与文学,今年已四月,一无动静。”庞朴先生曾多次去信出版社相关人员询问具体情况,得到的答复是,其一出版社正面临改组,延缓了正常出版计划;其次该年度出版社经济效益大幅度下滑,难以大规模支持学术出版。

至1990年,丛书共出版至二十二种。1991年,出版社方面提出将原计划一百种压缩至五十种的建议。面对实际困难,先师草拟了《关于〈中国文化史丛书〉的意见》,调整出版方案,大体取重舍轻,提出二十八种组稿书目,以期与之前的二十二种合成五十种之数(按,此处所说二十二种,未计入1991年当年出版的《中国岩画发现史》)。此后,从1994至1996年,又陆续出版了三种新著:《理学与中国文化》(姜广辉著)、《少数民族与中华文化》(田继周著)、《中国民间信仰》(乌丙安著)。这三种新书,都属于先师重新规划的项目范畴。可惜由于人力、物力的匮乏,在这三种著作出版后,丛书的出版不得不宣告终结,未能完成原先的宏大计划。但已有的这些书目,很多已经成为思想文化史研究的经典著作。重掀文化史研究热潮的目的,应该说已经达到了。

(本文原载2016年3月13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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