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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在城市化过程中幸存的村庄:小村故事2009-2015

程新皓
2016-03-18 09:0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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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照片是关于一个在疯狂城市化过程中暂时幸存下来的村庄的档案。

进入新千年,城市开始在滇池东岸的土地上疯狂扩张。随着广福路、昆洛路等主干道的修通,资本蜂拥而至。不到十年的时间,沿途村落的土地几乎全部被征收,用于地产开发和招商引资。本是昆明市菜篮子的滇池东岸平原发生着巨变。生活于此的人们将是这片土地上的最后一代农民,同时也将成为第一代城市居民。

在挖掘机被烧毁的半年后,仍然被搁置在原地。村民们说,将来村庄保住,这就是一个现成的纪念碑。

2010年,更大的悲剧轰然降临。5月末,昆洛路沿线的塔密、白塔、照西、金牌、五腊、小村等几个村子突然面临着被彻底拆除的命运。因为即将进行新一轮的商业开发,几万居民,一夜之间面临着失去世代居住的故土家园的惨境。短短几个月时间,曾经的村落变成了狼藉的废墟,唯余村庙矗立荒原。上了年纪的老人无以为家,只能在这最后的避难所里艰难支撑。当我第一次走进这些寺庙,老人们围住我,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建起回迁房。我无法回答。

小村的村民们一度自己组织起来,协同抵抗拆迁。他们推选出六位村民代表进行协调组织,每天通报进展并普及法律,将全国各地违法拆迁的案例报道贴在村口的墙壁上。
小村在此时却成为了一个异数:她是唯一一个在这次浩劫中坚持至今的村子。这与小村新村的存在密不可分。小村之前在广福路、新亚洲体育城、昆洛路和中豪集团的新螺蛳湾商贸城一期等一系列工程中,失去了所有的耕地。作为谈判的筹码,政府划给小村一块宅基地,而村民们也利用之前的征地补偿款和一部分的银行贷款,按照城市小区的规划,修建起了自己的新村。这是一个有着完善规划的新村,有着很好的绿化,有着接入市政下水的下水系统,甚至还安装了众多摄像头。小村的每户人都建起一栋新房,按各家的承受能力,普遍修造了5层到7层。除了自家居住的一层或两层,其他的均可出租,这样失地之后的生计就有了着落。新村07年开始建设,在10年初基本建好。而正在此时,拆迁降临。小村村民们为了保卫自己建设的家园,和入侵者展开了斗争。为了逼村民就范,拆迁方威逼利诱,半夜砸窗,放火,剪电线,甚至连村里的寺庙也没放过。

从拆迁开始,这些动荡的村庄中”正常死亡“的老人大概是以往普通年份的两三倍。当地的习俗是老人死后需要绕村一周才能下葬,而这些被拆除村庄的逝者只能被抬着穿过废墟,再在剩下的村庙中超度。

在冲突最激烈的7月1日,数百名手持钢筋的暴徒冲进村里,打砸店铺,甚至有一位阻拦的村民的眼睛也被打瞎。但因为村民的持续抵抗,也由于一些有影响力的媒体的介入,明面上的暴力终于被制止,而小村至今仍然在坚持。在这个抵抗的过程中,村民重新开始学习法律,政策,学习如何作为一位公民来争取自己的权利,如何在国家的视角下发出自己抵抗的声音。或许这是无奈现实中少数让人欣慰的事。

时至今日,在村民的抵制下,小村新村已经得到政府允诺而得以保留,但老村的命运却依然悬而未决。村民们与北京大学社会学系、云南大学城市规划学院等机构合作,试图在保留老村村落格局和社区完整性的同时,引进开发商,对老村进行现代化改造,实现村民和开发商的双赢。这即有别于当下政府以现代化为名土地财政为实的掠夺式开发,同时又不是简单的试图保留传统的生活方式。

我的照片就是在为这样一群不愿意与唯一正确的现代主义共谋,想要寻找属于自己的发展道路的村民们树碑立传。它们是这个村子在此时此刻的切片,属于一个一个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个体。当若干年后回望这个时代时,我们会知道有这样一个村子,在这里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如何走到了今天,又将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序章

莫正才是小村中的长者和学问人,他读很多古籍,写一手好毛笔字。莫正才的祖父是清末民初有名的乡绅莫惠,这个家族的历史几乎和村子本身一样久远。据记载,小村是数百年前明朝时从大村里分出来的,这里的居民都是当年彝族支系子君人的后代。如今,莫正才独自居住在小村所存不多的一所“一颗印”老屋中,这所老屋已有一百六十多年历史,天井中草木葱葱,两窝蜜蜂嗡嗡。

从莫正才家的窗户望向天井。这种“一颗印”结构的老屋是滇中民居的经典样式。然而,随着城市的扩张和村落的消失,如今在滇池东岸已所剩无几。

莫正才家的祖先牌位。

莫正才家谱中的照片。

莫正才每日阅读古籍,习写毛笔字。

阳光透过老屋的窗棂洒入。

第一章


新世纪初,昆明城市蔓延,新建的小区逼近着滇池东岸的湿地。

庄稼人的马车和穿越滇池东岸湿地的道路。

滇池东岸村庙中未完成的纸马。纸马在本地信仰中,是沟通两界的使者。每年,这样的纸马会带着村民的祝愿在村落外的空地中焚烧。

花灯和滇剧是滇中一代特有的戏剧。在滇池东岸的村落中,随时有大大小小的花灯和滇剧团在巡回演出。他们至今仍然会根据生活中出现的新故事,不断的更新着剧本和演出。

小村中的老祖母庄汝孝今年已经九十五岁,独自一个人居住在这栋老屋中。她腿脚不便,但还是在房前盘出一片菜地,种着扁豆和青菜。她养着两只大公鸡,每天就放在屋前吃虫刨糠。谈到村庄的失地问题时,庄老太太很痛心,“我怕那些娃娃以后没有地,可怜啊!”
随着市政府搬迁至呈贡新城,昆明城的重心开始南移,地处昆明与呈贡间的滇池东岸平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城市化的前沿。

滇池东岸的平原上开始出现了数十条新的道路,这些道路甚至还没来得及被命名,而被以“规划路xx号”来指称。

新的小区在滇池东岸出现。牧羊人躺在还没来得及开发的荒地上休憩。

在荒地上晒太阳的村民和新建的回迁小区。

2008年,浙江商人刘卫高通过与时任市委书记仇和的关系,低价获得了位于滇池东岸的700余亩土地,在此建设号称中国第二大商贸城的新螺蛳湾国际商贸城。因为几条主干道的征地和包括新螺蛳湾商贸城在内的项目,小村和附近的几个村子失去了最后的田地。

背着包袱的村民和新修建的新螺蛳湾国际商贸城仓储中心。
作为征地谈判的筹码,政府划给小村一块宅基地。村民们利用之前的征地补偿款和一部分的银行贷款,修建起了自己的新村。新村按照城市建筑标准规划,有着完善的下水系统和绿化,甚至在公共场所安装了众多摄像头。除去房屋的样式,这里与新建的商品房小区无异。小村的每户人都建起一座新房,高层自住,低层出租,失地之后的生计以此解决。

时任村主任的李三在自家新建的楼房顶上侃侃而谈。他认为自己任上新建起来的这个新村是给村民的一个交代,以后能成为村民生存的仰仗。此刻,他可能没有想到,当几年后他儿子接任了村主任之后,最主要的目标将是把这个新村彻底拆除。

在新建的村子中,外地打工者的小孩举起自己手里的玩具。

村民并非简单按照城市里的建筑规划的这个新村,而是将他们所熟悉的“一颗印”结构进行空间上的叠加,每层楼房都呈现出三间两耳的布局,而曾经的天井则被安排在楼顶。很多村民继续在这样的“天井”中饲养起家禽来。

从新村的高层看出去。这里已经与城市里的小区差别不大了。

第二章


2010年,拆迁降临。5月末,昆洛路沿线的塔密、白塔、照西、金牌、五腊,甚至新建的小村新村都将被彻底拆除。这背后的原因是之前提到的新螺蛳湾国际商贸城的浙江商人刘卫高看上了这个地块,准备进行新一轮的商业开发。几万居民面临失去故土家园的处境。

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小村旁边的金牌村和白塔村被彻底拆除了。

在拆除后的金牌村废墟中寻找钢筋卖废铁的人。

小村的老太太由于拆迁,整日忧虑,不小心摔断了胳膊。她拉着我的手问我,新村能不能保住。

小村老村中签字同意拆迁的村民的房屋很快被拆除了,而拆除后的建筑垃圾则就地堆放,堵住了小村老村的道路。
离小村不远的五腊村和照西村也很快被拆平。整个村子中只有村庙还留存下来,而那些不愿意搬走的老太太便居住在这些村庙中。这些老人们在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保卫着寺庙。他们说:“菩萨一直保着我们,我们现在要保着菩萨。”

金牌村的村庙中被毁坏的佛像。

金牌村村庙中剥离的墙皮后露出了曾经的壁画。

在五年后,五腊村和照西村的回迁房仍然没有建起,但他们的村庙最终还是被拆除了。佛像被当场打碎,泥坯散落遍地。

2010年7月1日,数百拆迁人员冲入小村与村民对打,造成数名村民重伤,其中一位村民的一只眼睛被打瞎。在冲突中有一台挖掘机被烧毁。如今这台挖掘机依然矗立在村口。但由于村民的强硬抵抗以及之后包括焦点访谈在内的媒体的介入,对小村的大规模拆迁暂停了,但拆迁方仍然在以剪电线、堵路甚至雇凶伤人等方式在逼迫村民就范。

在冲突中眼睛被打瞎的村民小莫正才。据他的回忆,当时他和其他人一起在拆迁办门口抗议,但突然“冲出一堆拿钢筋的人,照着头就打过来,我当时就被打昏了。”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的左眼已被打瞎。

贴在墙壁上的关于仇和的报道。小村村民认为自家村子被拆迁的幕后推手是当时昆明的市委书记仇和,而浙江商人刘卫高正是仇和从宿迁带来的亲兵。在五年后,仇和被检方控制,并以涉嫌受贿罪立案侦查。
村民们成立了联防队,日夜倒班在村口看守,以防拆迁方突然开来挖土机强拆建筑。在空闲时,他们就在村口放起了露天电影。

在村民的例行会议上,莫正才进行陈词。年过八十的他是六位村民代表之一,作为村里最有学问的人之一,他一直在学习法律,寻找保护村子的依据。

拆迁方一直在进行拆除小村的尝试。而村民则在挖掘机开来时,群起围住挖掘机,制止这些对日常生活的破坏行为。在天冷时,村民们便守在挖机旁烤起了土豆。村民们戏称自己是“土豆党”,而拆迁方则是“挖机党”。于是村民们抵抗拆迁的过程变成了土豆党与挖机党的斗争。这些情节在社会学研究者朱晓阳和李伟华所拍摄的纪录片中被完整的记录下来。

被村民扣下的推土机,一直停在村口的空地上。这片空地在征收后一直没有进行建设,于是村民们又重新回来,在这里种满了蔬菜。

李绍荣也是六位村民代表之一,由于在抵抗拆迁中的领导作用,他在村民中的威望很高。在两年后的选举中,他以高票击败了曾经的村组长,成为了小村的村官。在当选后,他继续为小村的最终存续以及日常生活的恢复而奔走。
村民们冲进拆迁办,和由时任村官以及新螺蛳湾商贸城的职工共同组成的拆迁方对骂。最终,在这些拆迁方丢弃的文件中,村民们找到了他们雇凶的证据。他们的账本上赫然写着“找人办李某一事花费30000元”。李某是村代表之一,在相应的时间的确遭到了三个不明身份的人的袭击,但最终侥幸逃跑。

2011年,村民聚集在拆迁办,以拖欠水电费和租金为由,将在此办公的拆迁方赶走。

村民在拆迁办门口插起了红旗。

最终,新村在村民们的努力下得以保留,而老村的命运则悬而未决。村民们将老村被拆除的土坯房平整为田地,在废墟间重新种起了蔬菜。

如今侥幸留存的小村已被新建起的小区和其他商业项目包围。而作为周围唯一的廉价租房地,附近的打工者大部分都来小村租房居住,这里的人气逐渐变旺。

第三章

在拆迁的浪潮中,小村侥幸留存下来,但这里的日常生活和人际关系却再难恢复到从前。
祷告中的田许焕。田许焕双目失明,独自住在一所“一颗印”老宅中。她笃信佛教,村里很多人都会来请她念经做法事。‘

曹正明家供奉的牌位。

曹正明和敖凤英。
莫建宏家中堆放的柴火。

莫建宏,是莫元的儿子。他在跑马山制管厂工作很多年。没有订单时就闲在家里,领22块钱一天的工资。他平时都在老屋里守着,生怕拆迁办的来破坏。

王世福家的床帘。

王世福曾在省土产公司工作,他的妻子是小村人。他退休后就住在老村的这所房子里,一楼租给别人开了一个小诊所,但在拆迁风波中被迫关闭。

莫利昆常年在外做工程,只在春节时回村来。他是村代表莫付的儿子,他们一家人在抵制新村拆迁中出了不少力。
李玉辉。他家在新村的房子租给了周围的商户居住,现在和父母守在老村的房子里。

李敏。在拍照的时候,李敏正在和其他人一起整修老村的下水道。下水道由于拆迁而被建筑垃圾堵塞,小村村民们自发捐款出工,用了两天的时间,把下水道重新疏通。

村民代表李绍荣最终当选村组长和区人大代表。为了村子的保留,他一直在为全村人奔波,并因此被不明身份的人物贴大字报威胁:“再敢断我们的财路,下次砸的就是你家”。

李敏家的镜子。

石正明。上了年纪后,石正明腿脚一直不便。他现在居住在老村的钢混结构的房屋里。在拆迁风波中,他家的电表被不明身份的人在晚上拆走。

石正明家中的相框。

曾莲英。曾莲英的老伴李福在前年的拆迁时去世。当时老村很多房子被拆,曾莲英房子后的排水沟被堵,一下雨就淹水。谈起拆迁,她就眼眶湿润。如今她一个人住在这里,养了两只猫,屋前长满凤仙花。

曾莲英老伴李福的遗像。

杨家彬和毕翠珍。
拍照片的半年后,杨家彬带着对拆迁的忧惧离世了。有心脏病的毕翠珍独自坐在之前的床上。

李藻在退役时的照片。

李藻。当时88岁的李藻曾经参加过朝鲜战争,先后两次进入朝鲜和联合国军作战。他和大儿子住在一所二十八年前起的土基房里。在这次拆迁冲突中,李藻也在抵制拆迁的队伍里。“就像日本人进村,我们出去把他们顶回去!”

拍照的一年后,李藻在老村的老屋中安然离世。李藻的儿子李继平举着父亲当年的照片。

在被开发商征收的荒地上焚烧李藻老人的棺材。

在拆除的废墟上,新的房屋正在被建起。曾经的村庄,即将成为新的城市。


【本文作者系北京大学化学系博士,获“今镜头”2015年度图片故事大赏十佳摄影师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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