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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贺友直的日子,重读贺友直:他骨子里有一种干净的人格

顾村言
2016-03-23 15:27
来源:澎湃新闻
艺术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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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是真的,明明白白,坦坦荡荡,贺友直的去世可能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知名画家、评论家谢春彦曾为贺老十多本书作序,他是贺老喜欢且互视为知己的。贺老走后,与谢春彦数度聊贺老,经历两夜,似乎仍有不少话要说。谢春彦说他希望贺老的蜗居以后可以成为一个贺友直纪念馆。希望贺老那安贫乐道、朴素率真的气场可以藉此永远保留下去。
《东方早报·艺术评论》封面绘图:谢春彦绘《拜别友直夫子》

2016年3月23日,农历二月十五,是上海这座城市送别贺友直先生的日子。

失去方知珍贵,贺老以94高龄仍每天作画、写作,攀爬弄堂那窄而陡的楼梯,让人一度以为自得其乐且保持稳定创作力的他会活过百岁。

但他到底还是走了,如他所言的“老得慢一点,走得快一点”。尽管他走得实在是太快了一点。

曾经有一种错觉,以为贺友直很早以前就走了——他似乎并不属于当下这个时代,而他的离去,也正如贺老的知交、画家谢春彦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所言,一个时代或许真的结束了,一种道德的规范也结束了。

早上上班时从陕西南路到巨鹿路——这是贺老散步的路线之一,经过巨鹿路贺老家的弄堂口,老旧的小楼,黑黑的门洞前摆着一排花圈,横拉的电线竹竿仍旧有汗衫衣裳在飘扬,一种老上海弄堂的烟火气、生活气依然。对面的大兴里,他笔下的人物依然好好地活着,热气蒸腾的早点店、喧闹的菜市、尚未开门的理发店,以及洗菜的、修车的、散步的……一切与以往似乎并无不同。

然而似乎到底是不同的,因为一个曾经为这些现象倾心、沉醉于其中并为之立言立像的老人家已经走了。

一切场景也似乎蒙上了一层老照片的黯黄色,或者抽离开来,惟剩白描般的线条。

从小当然读过贺老的不少连环画,然而与贺老交往并不多,曾经与他长聊过一个上午,一身布衣的他当时坚持亲自给我们倒茶,加水,不让我们动手,并一再笑指着自己强调:“My home!”其后看望过他几次,后来他到故乡办展,也专门托谢公邀我同去,在故乡看他聊发少年狂,回味他自己的童年的记忆。

这些天看到不少追忆贺老的文章,感动居多,当然,也有一些言论,比如批评他的部分作品是宣传品。任何人任何作品都可以批评,但至少得从设身处地理解一个普通人的角度看待作品,而非概念化地套用与评论,而且,得有教养。

谢公春彦曾为贺老十多本书作序,他是贺老喜欢且互相视为知己的,贺老走后,与谢春彦数度聊贺老,经历两夜,似乎仍有不少话要说,第一夜聊到凌晨,为贺老之事一直奔忙的谢老已近乎瞌睡了,但还是在聊,甚至,近乎唠叨一般,他说没有贺友直的日子……让他有点心慌:“往往是人在而不知其珍,不知他宝贵在哪里,失去的往往不明其意。”

贺友直的意义与价值到底在哪里?

以白描为升斗小民立像立言的贺友直对上海这座城市到底意味着什么?对中国艺术乃至中国人到底底意味着什么?

这是值得好好探讨的。

贺友直当然不是一个完人,但他是真实的,或者说是一个最终真正坦诚面对自己、面对内心的人,他更是一个来自社会底层的元气淋漓的人,骨子里有一种干净的人格。

所以,他的画才会那么干净,即便那么辛酸的回忆,线条仍然是那么干净,让人看得到几千年来于中国平民内心流转的朴素、干净以及骨子里的雅正。

贺友直的存在,无论从艺术的见解、艺术创作本身,抑或面对艺术商业化的炒作、艺术教育等方面,还是面对生活与社会本身,都是一面镜子——更核心的是,从简简单单做人的角度,他更是一面镜子,有所会心或看得到惭愧的,那是慧根与福气,看不到的,或许眼睛与心灵真的已被污染了。

贺友直先生攀行过的窄楼与弄堂内被戏称为“一室四厅”的小小工作室仍在。谢春彦说很希望这故居以后可以成为一个纪念馆。毕竟,贺老的气场仍在,希望这气场——一一种属于中国平民的朴素率真的精神气可以永远保留下去。

2008年贺友直创作连环画时的现场。  鲁海涛 澎湃资料图

没有贺友直的日子,因物思人

谢春彦:贺老走了,就是没有贺友直的日子了……就我个人的感情来讲失去了一种依傍,就失去了一种精神——我并不是依靠他,我就是觉得,他在,我实在。

澎湃新闻:我理解体会你这种想法。

谢春彦:有时候我想要骂人,我也是有一点底气。

澎湃新闻:他这一走,搞得心里有点慌慌的。

谢春彦:往往是人在而不知其珍,不知他宝贵在哪里,失去的往往不明其意。贺老的辞世,肯定世人是惋惜,心情是很悲痛,这是一般的感情,一般的常规表现。但深想想,他珍在哪里?我们不一定很明白他珍在哪里,现在失去了他,到底失去了什么?我说贺友直作为中国白描人物画的大家,而且他这个人物画跟从前的是不一样的,是以连延的画面表达一个故事,他要表达的思想可能是隐藏在故事背后的。

中国连环画界泰斗贺友直。

澎湃新闻:就是之前我们聊过的,他为什么关注童年,关注社会底层的百姓中,各种行业,是这种民间的生气,声气相通。他笔下的上海有烟火气,有辛酸,然而温情,包括他笔下的童年记忆与民国。

谢春彦:其实民国时期没有那么政治化,就说从前那种规范,变了一种形式,还是在深处是中国人普遍的日子。

澎湃新闻:包括后面的贺老所画的《自说自画》,这里面的很多经验,也有很多是活化石,包括他自身的经历。

谢春彦:包括他所居住的弄堂的楼梯,他不是很文雅的,他是很实在的,尽管齐白石是文雅的——因为他牵扯到文人画的传统。

澎湃新闻:因为齐白石是想做文人的,他还参与诗社嘛。贺老好像谈过一些齐白石的?

谢春彦:他讲过六字箴言,这个六字箴言是讲画的标准是什么。

澎湃新闻:我记得齐白石有一句话,最简单的手法,最好的效果。

谢春彦:贺老讲的是,你那是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我是复杂的事情简单化。他知道我这个人喜欢瞎起劲。还有一点,我是归结他六字箴言,绘画的标准是什么,齐白石就做到这一点了,第一个是“好看”,第二是“高雅”,第三内行看“功夫”,他说这六个字,齐白石就做到了。

我说他是经验主义理论家。我说老师你没有文化,他假装很生气,他说我没有文化,但我画出来的连环画人家研究就是文化,他很可爱。他说画连环画最关键的是什么,他是能把最复杂的问题用最简单的表述,他说“记得牢,还要搭得拢”。精彩吧,一个“拢”字就是一个标准啊,他有一个组合标准。

澎湃新闻:跟齐白石的精神有点相似。

谢春彦:他都是手工劳动,画白描、构图、构思,他说“连环画不是第一创作,是第二度创作,是二度美”,这句话不精彩,下面这句话精彩——他说连环画就是以“翻译”啊!

他一直是真的,明明白白地哭,坦坦荡荡地哭,贺友直的去世可能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他在上海巨鹿路几楼几号我忘了,他住了半个多世纪的旧房子,今天我看电视台的新闻里,我从来没有这样注意过从外面看,是一个很破旧的,可以说是危楼,就在这个危楼之内居然有这样一个老头,每天在这个破旧的地方,他不是挥毫,他只能规规矩矩的,他就像你前不久画那个梅花一样,一笔一笔地规规矩矩在画,应该说人走了精神也没有了,但是这个房子留住,因物思人,或许可以保留一点我们不应该失去的东西,在这个房子里,或许有一种精神还在流动,这个人总是非常实在、具体的,因为有东西摸得着。

2016年春节前,贺友直(右)应邀到谢春彦(中)家赏画。

澎湃新闻:宁波有一个贺友直艺术馆,但毕竟还是有点遥远,上海这里是活生生的贺友直纪念馆。

谢春彦:那是因为他的老家尊重他与他的旧居,觉得是老家的光荣和骄傲,也是老家的历史。但对于上海来讲,贺友直可以说是上海的代表,也可以讲是上海的骄傲。那么就是说可能从唯物主义的观点来讲,保留这个房子可能有点意思,里边的东西也不要搬来搬去,就照原样,因为它又要不复杂。

澎湃新闻:做起来也很简单。

谢春彦:但它的精神意义和影响,一定会随着时代的推演,我们后人可能比现在这么近看他,过了若干年远一点看他更清楚,但这个清楚必须要有所依托,我想他的老房子与蜗居也许就是一个依托。

理解贺友直,先从小民和匠人的角度

澎湃新闻:贺老自言生平知己也就那么几个人,您当然要算一个,他的很多书都是您写序言,您跟贺老什么时候认识的?

谢春彦:不是小时候了,因为他1960年代初开始陆续地出《山乡巨变》,那时候我二十一二岁吧。

澎湃新闻:画画方面也算是受他滋养吗?

谢春彦:当然不是全部,也是非常重要的,我也不大正经地临摹过一点。

澎湃新闻:真正认识贺老师是什么时候?

谢春彦:“文革”以后,那个时候有一点文化活动,他这个人一般来说虽然脾气倔,但对人有礼貌的,喜欢讲点笑话。有两次被人拖去,上“堂会”(画家被邀请作画并付费)嘛,人家请他画,他说我不会画,他一甩手走了,我那次跟他讲,放着可以赚钱的机会你不赚钱,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慢慢熟悉了。到了1980年代的时候就熟了,有时候常常请教他。后来就很熟了,我有一次看他,都是些老朋友,他被邀“唱堂会”,他说我画不来中国画,他后来就趁人不备溜掉了。那次开始我就常常劝他,跟他交往多了,说,你画几张水墨画吧!他说我不要你看,他不肯!跟我更熟了之后我就说他,善意的“丑化”他:一天到晚在自己这个框框里,没有出息的,哪一天能做到这些,哪一天能发得了财?

贺友直工作室的留影与谢春彦所绘贺友直背影像。

澎湃新闻:其实你们后来也是无话不谈?

谢春彦:可以这样说。

澎湃新闻:前几天我看到有评论说批评贺友直的《山乡巨变》作品没有反映抗争当时的政治环境?对贺友直先生来说,这不太公平。

谢春彦:我认为对于历史到底怎么看,个人所处的地位不同,所负的责任也不同,不要强求一个老百姓,一个底层的通俗艺术家,一个工蜂来担当总统和领袖的责任,来担当一个政治责任,这太荒唐了。贺友直的存在不是在于政治,而是他活化了老百姓的贫贱的生活,我们这个贫贱的生活就是讲的“贫贱夫妻百事哀”。

澎湃新闻:贺友直讲过一句话,小朋友,你们没有经过“文革”,也是说这个意思。

谢春彦:对贺友直的要求,是工匠式的艺术家的要求,这才是对头的,你要让他对国家的巨大政治问题和政策问题来负责的话,不是贺友直有问题,是你有问题。

澎湃新闻:是有问题。

谢春彦:“贺友直你现在还画连环画,难道你还要参加展览会评奖?”有人曾这样讲他。贺友直说,我也不是寡妇,我也不想立牌坊,我只想我喜欢的东西,我老了还要喜欢。

澎湃新闻:贺老讲的其实是最朴素的话,也是最简单最本真的。包括他画《山乡巨变》,他并不在意题材怎么样。他眼中当时只是一个活儿,然后把这个活干好。

谢春彦:他是画人、画故事,还要画情节细节,他要把他的技巧、本事展示出来,贺友直的出发点是热爱生活的,因为这个描写的生活就是他自己的生活,他太懂得老百姓为了一口稀饭、一棵茄子秧打得头破血流,活下来就不容易了。贺友直曾说:“我一画连环画就聪明,春彦你老叫我画水墨画,赚点钱,那是害了我!”后来越来越觉得他对,我现在基本上也不画那些画,有饭吃,有钱买书,有请好朋友喝酒谈知心话的,一般水平就可以了。

贺友直画笔调侃谢春彦(右图为贺友直所绘)

澎湃新闻:想像历史上这些人,受多少磨难啊。

谢春彦:我说他是一个当代社会中安贫乐道的一个典型,这个安贫乐道不是什么大政治家王安石、范仲淹,他就是画小人书的。

澎湃新闻:而且他把自己放在一个小人物的定位,但骨子里他并不是安于小人物的。

谢春彦:当然,他是有野心的。你看我写那个《白光》的序,他画每一本连环画,他说是“翻译”,他说每一本连环画的“翻译”方法是不同的,在《白光》的时候,他希望出现一种悲惨的像雾一样的东西,它可以咬人的心,是不可救药的诚实,他觉得不应该画成白描,他要调动水墨、光影。

澎湃新闻:所以他后来又有一种新的方法。我们谈贺友直,其实是立体地看他,包括也可以聊他的一些缺点,真实可触嘛。

谢春彦:当然,他不是个完人,因为不是个完人,他才是个人,才真实,我们才觉得这个老头有可爱的地方。

澎湃新闻:包括他说自己骨头软,他曾经说,(“文革”中),你们没打我,我就趴下来了。

谢春彦:比如说我举个例子,“文革”期间,就说他写刘旦宅的大字报,那个时候领导跟他讲你要写刘旦宅的、刘是反革命成分怎样怎样,他敢不写吗?他为了保住自己也只好委曲求全,这是中国平民几千年来的一种悲惨的境遇,他也不能超越这个历史吧。

澎湃新闻:是的,讲很多话要设身处地地想想,从理解的角度看现象。

谢春彦:但他了不起在哪里,第一他非常欣赏刘旦宅,1960年代初的时候,郭沫若和阿英,把他和刘旦宅请到北京去画曹雪芹,在那个时候他跟刘旦宅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跟我讲刘是真正喜欢画画的人,这个我也有体会,他和我一起逛街,看到好的题材,曾经拿火柴盒随手画速写。

人是很卑微的,贺友直他讲有人骂他世故,他说春彦我这个状况能不世故吗?这是保卫自己的一种方法,我如果不世故的话,我是被控制使用,能把当时的重要题材《山乡巨变》交给我来完成吗?如果我不世故的话就没有我了,但我这个世故并不害人啊,这是他作为一个小民的智慧和无奈。

贺友直绘扇面《夜市》,描写昔日上海站街的妓女。  贾亚男 澎湃资料图

澎湃新闻:理解贺友直或话首先是要从小民和匠人的角度。

谢春彦:是的,我们现在觉得他珍贵,这几年好像觉得他给上海留下了很多形象的资料,什么“十六铺”、“360行”,实际上他画360行,在某种意义上他是在画自己,包括那上面的妓女,他是在画一种辛酸,画一种无奈。

澎湃新闻:所以他是有将心比心的一种悲悯感,他看到这些人,就想到自己辛酸的一种遭遇,但是他把他的辛酸画得画得那么干净。

谢春彦:比如说他画一个卖白兰花的小女孩,他画得很干净、很美,所以老韩羽讲过一句话,他画得很雅。

澎湃新闻:我看贺友直的画,总是想到汪曾祺的小说,他们都有一种从平凡低微的东西中,发现生活的美,发现最底层的人性光辉。

谢春彦:还有,如果连这一点都没有,干脆大家集体跳黄浦江算了。最最困难的时候,我们也有开心的时候,因为人是有七情六欲的。比如我是在“文革”结束以前结的婚,当时有红卫兵、工宣队、纠察队,巡逻的大马路上,也有悄悄玩的时候,享受着月光,因为生活是很现实的,我们是蚂蚁,但蚂蚁受到大雨侵蚀的时候,冲了它的巢穴,蚂蚁必须逃难,必须求这一点在艰难中的美抚慰自己的灵魂,才有勇气生活下去。

澎湃新闻:所以理解贺友直,确实不能简单的理解。

谢春彦:他作为一个大画家,1997年他已经是声誉日隆了,也是他的黄金时期,为什么他主动提出来要到我那个落后的老家——山东的一个乡镇过年?

澎湃新闻:就是你画鞭炮之类那幅图,当时是他主动提出来到山东过年的?

谢春彦:他当时说,“春彦跟你一起去好吗?”我们山东蛮怪的,大年初一不管年龄,只要你是长辈,我必须给你磕头,而且要天蒙蒙亮就开始磕头串门了。为什么,一个是传统,有老规矩。还有一个原因是什么,到吃早饭的时候,大家都没有饭吃,你喝一碗地瓜叶子汤属于锦衣美食了,你这么去磕头,人不留你喝一碗?所以我觉得贺友直成了一种天人的联系,这种天人的联系对他来说他是很主动的,他有一种对天人联系的向往。

贺友直位于上海市区巨鹿路弄堂里的狭窄楼梯与老屋。

澎湃新闻:这个事情跟之前讲的,有人邀请他住在华亭宾馆附近那个豪华四室一厅,他住不惯终于离开了,还是住在弄堂里是一个道理。

谢春彦:他住在那套豪宅时真的打电话说:“春彦你来救我吧!”那里铺了很干净的毡毯,他说我画不出来,脑子是空的,但是提供给他房子的那位小兄弟,也是好心,我们看看贺友直名气那么大,所以他对生活的认识是从底层老百姓的智慧,平民的智慧是跟政治家的智慧不一样的,跟学者的智慧是不一样的。

澎湃新闻:而且他认识理解也是从他一个小民的角度理解,包括画画也是从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切入,他的创作与他的生活,是通融的。

谢春彦:我觉得你理解的是对的。他是以小见大,以低见高,但他又是一个聪明智慧的人,因为底层并不是只出引车卖浆之流,不要小看底层,当然将相宁有种乎,大画家也宁有种乎,他的成功说明了小市民和工匠的顽强生命力,和有时候他可以超越他的底层达到一种高雅的东西,他可以把那个东西雅化,也是他的理想。

澎湃新闻:因为中国的底层其实保留着完整的中国伦理文化的一些活的东西在里面,不是死的,不是衰弱的,而且是一种很强健的生命力的东西,包括齐白石的出现也是同样可以这样理解。

谢春彦:你这句话讲得很对,儒学,如果单单只是纸面上的东西,它是没有生命力的,因为它深入民间,深入我们的道德观念,甚至于习惯了细小的行为之中,才有生命力。

澎湃新闻:所以你昨天讲,贺老走了,也是丢失了一个道德规范,也是这个道理。

谢春彦:他还有一种小民的狡猾的智慧,比如他对自己的作品,说我一定要捐,他把所有的捐给美术馆了,以上海美术馆为主,他知道要保留下去,留给子孙反而是一种祸事,这就是他小民的智慧,他这个捐从更大意义上讲是他有功,他认识了公和私、己和众的关系,尽管我们现在的美术馆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事情,他认为还是种荣誉感,我从平民而起,我画了这个东西,政府、国家接受我,人家问他你有什么条件吗?他说,我的条件就是接受我的捐赠,所以他又是有小民的大智慧,对他来说摆在那里最保险,没错,至于美术馆的官是谁,怎么弄,那就是他考虑不了了,这也是他大的地方,他高的地方。

真气流衍,中国民间的鲜活与坚守

澎湃新闻:贺老这样一个人,他可以算是一个坐标,可以不断地来让我们审视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谢春彦:我们常说有一个标准,你说的有一个坐标也是对的。

澎湃新闻:而且他的身上不光是一个,他是中国民间鲜活的人格的东西,他不是那种迂腐的读书读傻掉的。

谢春彦:他的规矩,我说他是儒道合流,和新海派的自由血脉相承,我就举个例子,他有时候很幽默,有时候讲英文,而且这个英文是莎士比亚那种古的,他14岁做学徒,现在南昌路的科学会堂附近那个会计所的学校,他说我从前就在这里读书,每天读夜书,学的是英文,而且是莎士比亚式的古典英文,懂英文的人说贺老师你这个发音和用词,现在不大有了。

澎湃新闻:上次我们去他家时他一定要自己倒茶,说:“my home”,幽默风趣。

谢春彦:他不是保守式的,他认为的新海派鼻祖应该是从吴友如开始,吴画的《点石斋》开出新的内容。贺老的画作与新的世界也是有所碰撞,有所接轨。

澎湃新闻:你说的新海派,包容开放式的,不迂腐。而且跟齐白石一样,是民间鲜活的,中国几千年民间鲜活的例子。那天我与朋友聊,讲到贺老身上有一种中国民间的元气在身上。

谢春彦:我上次说过一句话,贵族的血寡淡了,应该由奴隶的血气去加融。四王总结中国的传统绘画,他又高贵,应该是有人来总归这个文化,但他太寡淡了,贺老师有这个元气在。

澎湃新闻:就是个“真”字。

谢春彦:那时候刘海粟喜欢跟我讲一句,真气流衍,这是有一种传统的,不是官僚的精英文化。就是你说的元气,这个元气来自哪里呢?越是到后面,越是存在老百姓当中、底层当中。

澎湃新闻:其实书法也是一样的,我去年到山东看任城王汉墓,那个汉墓有几百块石头是刻的工匠的名字,草隶,真是真气流衍。就你刚才说的道家的东西,道家的东西一直是在民间流传的东西。

谢春彦:所以我觉得他有点儒道合流,同时他有一点墨家的味道,他是苦行僧啊。有点墨家的精神,就是工匠精神。

澎湃新闻:你看他画那种细节,就像雕画,刻进去的一样。

谢春彦:他有发现,而且他有表面,他不仅仅是发现,他有一种主动的表现精神,特别是他画的360行,而且他有一种升华。

澎湃新闻:所以这个跟齐白石类似,是对生活的融入和观察,是融入到这个生活再观察,再表现。

谢春彦:刚才讲他有一种生猛的东西,弄不死的东西,就像那个“铜豌豆”。实际上在他身上有中国民间的那种思想艺术的传统,就是重农轻商,所以他跟我讲,我后来也深受影响,就是不卖商品画。一个是他要坚守,他说:“中国文人画,古人也不懂,我又不是文人,我怎么能画文人画呢?我只能画小人书,因为那时候的生活我是喜欢的,而且我就是在这种生活之中。”他讲得很实事求是,他画《山乡巨变》也不是为了实现伟大的政治目标,他就是要把我的活儿做绝。

澎湃新闻:就是一种很朴素,很简单的想法。

谢春彦:就是要“我画得好看,我的好玩,有意思”。他1988年被借到中央美院去开连环画系专业,在国画系里面弄出一个专业。当时其实只有系主任和叶(浅予)老师知道他的意义,他说我背着铺盖,进中央美院那个学校大门的时候,正好叶老师出来,叶老师做了一个动作,用两个手拍拍他的两个脸颊,说,你来了!来了就好!贺老师听了眼泪就出来了,这个话他们是相通的,这也是一种真气流衍的一种对接,因为你想想看,叶老师在二十岁的时候就画出了伟大的“王先生”。

贺友直先生创作连环画的蜗居,亦即他自嘲为“一室四厅感觉大”住了五十余年的那一间老屋。 贾亚男 澎湃资料图

澎湃新闻:叶老也是从社会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谢老您也是有这种民间的生猛,他们声气相通,这也是贺老、叶老他们和您有这样深交情的原因。

谢春彦:好像觉得是血脉相融。

澎湃新闻:像齐白石,一看就喜欢嘛。

谢春彦:没由来的。我觉得有一点,开始画画是小孩子不懂,喜欢,画着玩。到后来变成职业了,就变味了,齐白石是永远保持着这个初衷。

澎湃新闻:齐白石画流水线也画得那么真诚,有功夫,这就是牛的地方。

谢春彦:他规定每天要画五张到六张,因为他要养家糊口啊。

澎湃新闻:这个是有一个匠人精神,全身心地去画,要对得起顾客,我就是卖也要对得起你,我给你打一个凳子,这个凳子让你坐得舒适,让你可以传家去。

谢春彦:你儿子坐了,你孙子坐。你讲这个话归结为,活儿要认真,活儿要好,有一个绝活。

澎湃新闻:而且是有一种很敬畏,很专心致志的不走到底不罢休的一种精神。

谢春彦:贺老他说了,我只能守住这三分地,就是小人书啊,有人妒忌他,曾经当面跟他讲为什么老画连环画,难道是为了得奖?贺老师是很有自尊心的,不回答他。贺老师跟我讲过很多次,他说我只有这一亩三分地,就是小人书啊,这就是说工匠,他认了这个门,进了这个门,认了这个师傅,干了这个事,你所讲的工匠精神,他一定把这个小板凳做到妥帖,要有规矩,要一以贯之,工匠今天情绪不好了,做的凳子不好了,四个角是不能平的,我说这一点错了。我们把它上升起来,可以有儒家的家国情怀,也可以说他知道,我就是挂在那个歪脖子树上,我只能画小人书。

澎湃新闻:就是您刚才说的明白嘛,他知道自己的所长和所短。

谢春彦:我多次跟他讲,这画的什么东西啊,我说你画点水墨画,他说我这个人也有野心的,我要从事这个行业,我一定要做老大,他说我只有在小人书里可能混得到老大,我要是画水墨画、文人画,我又没有学问。当然这里面有些人是伪文人画,你给我弄的送到仁宝斋送到哪里,就像某些人一样,北京有某人也是他的朋友,画了两张水墨画,也不见得差,装一个相框,就摆在橱窗的墙壁底下在那卖,要是我的漫画也这样卖,老子不在那上面画,我不卖身可以吧,所以我认为贺友直有一种坚守,这种坚守,他也没有什么伟大哲学思想,他就是平民那种很朴素的感情,我干这个活儿,把这个活儿干好,你们去造宫殿,我就做个小凳子。

贺友直在自家书房里创作。  鲁海涛 澎湃资料图

澎湃新闻:这个就是跟人的诚恳、实在有关。

谢春彦:因为你讲的工匠,他必须诚恳,必须实在,他不能玩花腔,他必须一以贯之,就变成“贺家老铺子”。

澎湃新闻:所以这种精神现在中国丢得很多,虽然很多人都不喜欢日本,但是一个社会能发展,这种匠人精神太重要了。

就是你刚才讲的贺老这几个,“记得牢、搭得拢”。

谢春彦:这个分析得很好,根据贺老师的讲法,他画的很多东西都是他没见过的,大轮船、钢琴、黄包车,包括大洋楼,还有老外的汽车,黄浦江上忽然来了呜呜叫的大轮船,他对这种新鲜事物的敏感度,不是文人画所比,比如说有的就是看看不入画,不画,所以海派的这种自由,你有脑子要画出来,没有脑子也要画出来。

澎湃新闻:所以我想像到司马迁《史记》记载当时那些人,无论是刘邦、项羽,包括很多一起打天下的草莽,真的都有一个元气。

很多人是没有一种脚踏实地的诚恳的态度。我觉得从艺术的角度,他对中国画意境的继承和创新,也是意义很大的。

谢春彦:中国的文化,我认为大概是两条线,一个是精英文化,妙就妙在到了他这里,精英文化和平民文化做出了一个贺家,所以我们歌颂了很多,表扬了很多,终身成就奖,他终身的成就到底是什么,我说很多人是不清楚的或者是比较模糊,甚至有误解的,我们不要把一个人美化成一个神,他是一个可贵的,在历史上在美术史上是难得一遇的一个人,但是他有他不可脱离的生存环境和他的生存背景,他的家世、教育,甚至于他的偏好,他喜欢喝酒,喜欢吃宁波菜,因为他在上海解放前,他有一点海派的开放自由的受西方思想的影响。他每天喝老酒,完全是中国式的,这种中国式的家庭在上海就很少,那么实际上他是自觉不自觉地在维护一种规范,他这个规范也跟白描有点瓜葛。清清爽爽、简简单单,他几乎是每天都一样的,十个菜,都小碟子的,然后烫酒,他自斟自饮,自得其乐,他听音乐是贝多芬。

澎湃新闻:他戏曲听吗?

谢春彦:很少,只听京戏,他蛮喜欢小奕的,我女儿小奕从小会讲话就叫他贺公公,他也开心。他看到小奕,除了因为是他好朋友谢春彦的女儿,他也看到了希望,他也看到了比他的小孩受教育多一点,有一种新的气象,他蛮开心的。有一次(我女儿)小奕拿到一笔稿费什么的,她说爸爸我能不能去买一个音响送给贺公公啊,因为我也不懂这个东西好坏,我只要好看,可以放CD,买了送给他。结果送了去贺老开心得不得了,马上摆在他冰箱的旁边——你知道他的地方都是以寸来计算的,喝点米酒,听点音乐。实际上他对西洋音乐的修养,从形而下来讲,没有什么修养的,但他有一种超越常人的领悟能力,包括对生活,包括对艺术。

澎湃新闻:这个跟沈从文差不多,他也很喜欢听西洋音乐,其实他也没什么西洋音乐修养,但他爱听,这个倒蛮有意思的,反差蛮强。

谢春彦:所以我说他身上的文化组成,他有新海派的东西。

澎湃新闻:是跟中国近百年的转型有些关系的,我看他的《自说自画》里,提到橱窗里有很多的油画,他喜爱看,但他的作品完全没有一点点油画的影子,这个也有意思。我觉得他的艺术还是顺着自己的内心,这种人是诚恳的人,跟着自己的内心选择这样的路。

谢春彦:这个风格的形成,有时候就像人家说的,一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点,很可能一个小的偏好影响了你一生的艺术风格,然后你不断地打造像他这种有着底层人的极大的坚强和韧性的人,他可以说百折不挠,他身上有一种用平民来图解离骚,虽九死而不悔,我就是要画小人书,你们看不起,我自己要画得好,我在这个领域我就要做大王!其实按照他的遭遇和所谓他的出身,新中国的连环画大王轮不到他来做的,结果七弄八弄,弄到他头上了,想想他的性格,他对美的一种敏感性,而且他的美我觉得是十分健康的,小民的那种美。

澎湃新闻:是一种清新的,野性的,民间的,活泼的,健康的,生活的,家常的,可以这样理解?

谢春彦:可以。他在这种地方发现了别人发现不了的美的极致。

澎湃新闻:有人把贺老的画说是中国的浮世绘什么的,我总觉得有点问题,浮世绘当然不错,但缺少贺老笔下的活、跳、鲜。

谢春彦:浮世绘还有一种腐败的东西,但是在歌颂肉欲的里面,歌颂它的美,是应该有的东西,因为这是人类的天性。但人类有堕落的本能,我们不能太顺着他的本能,浮世绘有点这个东西。

澎湃新闻:对,贺老是把它拔出来了,中国文化里面滋养的东西,把它拔出来。

谢春彦:他读书也不多的,诸子百家他也不大懂的,但他从本根上来讲,我认为他懂墨子、老子,甚至懂孔孟。

澎湃新闻:这就是中国社会的东西,是社会这本大书,不是简单的文字这本书。

谢春彦:不要苛求前人啊。

贺友直自画像

不卖画的背后与懂得生活真味

澎湃新闻:对你的性格之类的,他有什么跟你说?

谢春彦:他给我业务上提过两个意见,第一不要给报纸画漫画专栏,他认为会影响在画院的情况。后来我就跟他慢慢熟了,就叫他画些水墨画,他不肯画。我刚开始不理解,后来慢慢理解他不画是对的,实际上你画这种商品画,等于你自取其辱。中国封建社会一直是重农轻商,他认为商是没有真正生产出东西,只是把甲地的橙子弄到乙地去卖,对老百姓对天地没有多出东西来。所以我觉得中国的传统,还是在很多地方有这个影子。所以我认为他这个不卖商品画,他要维持自己的尊严,他不卖,很多我的收藏家朋友都知道我跟他要好,想买他的画,有的跟我讲,出多少钱都可以,我也不敢跟他讲,我跟他讲了他来骂我,因为他跟我是自己人,他说我只相信滴汗赚的钱,所以他得800元特别稿费,会打电话报喜,他觉得获得了尊重,你看它那么小个子,一尺不到,拍卖行拍90万元,他也觉得蛮骄傲的,虽然不知道从前这画送给了谁。所以他对这个做买卖、炒作,没兴趣,他觉得他不是这种人,我本来一直觉得他是大画家,人品又好,不应该过这种贫贱的生活,我说你这个是阿Q精神。

澎湃新闻:我前几年与他长聊时,他也说到阿Q精神也未必可以那样指责。

谢春彦:中国人很大程度上在某种意义上没有阿Q精神,我们就活不下去了,阿Q精神就是自得其乐,自我安慰。

澎湃新闻:阿Q精神当然不是太好,但中国小民是太苦难的,还是得多少有点阿Q精神,如果没有点阿Q精神怎么活下去?中国人心灵是需要抚慰的,文人画很多时候既是文人风骨,也是抚慰人的心灵。

谢春彦:就是!我有时候有点痛苦找他去讲讲,我买了房子,他都很兴奋,我买这个房子的时候,他给我画了张《杜甫搬家》,画我搬一个明式的凳子,上面堆了乱七八糟的书。他有爱人之心,他不妒忌人。

澎湃新闻:而且他是为你发自内心的高兴。

谢春彦:我开始是耿耿于怀,贺友直画这么好,人品这么好,却住这么差的房子?!我跟香港的画廊讲好,材料、题材都准备好了,但他就是不画,他认为画自己喜欢的连环画是真实的,而且符合他的道德观念,所以我变成了反对他、策划他,最后受他感染,被他策反了。

他的哲学就是平民的人生哲学,要远远超过范曾之流这种虚假的背两句《离骚》或者故作的胸怀天下。

澎湃新闻:你这个话一说,我想起废名,他抗战的时候,到湖北农村里,他说中国农民从来是最坚强的,整个国家社会坏掉是读书人变坏了,平民就是很朴实的一定要活下去,有一种坚强与韧性。

谢春彦:可以在肮脏里坚强。

澎湃新闻:所以理解贺友直,包括一些很高调的对贺友直的批评,我个人觉得有时值得商榷。当然这个平民之心也不是说把它唱得这么高,他也有很多问题,当然是有问题的。

谢春彦:所以鲁迅这句话是经典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贺友直是一个真的小民,他画那些,不是帮闲帮凶,他的连环画是一种自我的道德和艺术的实现,对他来讲是这样,否则他做什么?

澎湃新闻:帮闲的理解也太简单与概念化了。

谢春彦:所以我认为他是对的,在他的生活经历,在他所处的比如战前、抗战、解放战争、内战,新中国成立,后来的各种运动等等他都经历过了,小市民底层还有一种顽强的生活能力,他能自我修炼,自我提高完善,画出来好看,他讲的艺术首先要好看,第二要高雅,不能庸俗。即使他画的坏人,或者做坏事甚至偷情,但在美学上来讲他还是要有另外一种美。

澎湃新闻:我觉得他画那种小人物,让你有一种感觉跟他声气相通的地方。

谢春彦:他做事情画画,一定要跟自己从前不一样,跟别人不一样,在这一点上我认为他要做大王,我只做这一点事,但一定要做好,这就是小市民,我家里开饭店,麻婆豆腐就是我的拿手菜。

澎湃新闻:而且这就是中国农民深耕一亩二分地。

谢春彦:如果每个人都这样,我想这个社会可能会好一点。他的生活趣味是很平民化、很健康,很实在的,他可以用他的舌头检验的,也可以用眼睛来看,色香味俱全,就跟他的连环画一样,虽是白描,他讲色香味。

澎湃新闻:其实这种人是懂得生活真味的一种人,可以这样讲,就像好的画家都是要懂得生活的味道,懂得美食不见得天天到宾馆里面吃,要懂得家常饮食中的滋味之长。

谢春彦:对。这整个的风格,跟他做人的风格和文化风格是一体的。

澎湃新闻:他的生活、他的画、与他的做人、与他的思想都是一个整体的,没有说是两张皮,是真正的明白人。

谢春彦:我认为他是儒道合流,他有老子的精神,他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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