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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史学中的“人性”与“人”——“生”

2021-09-21 21:1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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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新生:传统史学中的“人性”与“人”——“生” 原创 学人君 學人Scholar 收录于话题 #学人读书 62个内容

文 | 路新生,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

作者授权发布

黑格尔有三段话专门谈艺术的创作:(1)“性格是理想艺术表现的真正中心,”[1]性格应当有“丰富的内容”[2],作者“必须渗透到最复杂的人类心情里去,守在那里面,在那里面吸收营养来充实它自己,而同时却又不停滞在那里,而是要在这些旨趣、目的和性格特征的整体里保持住本身凝聚的稳固的主体性。”[3]黑氏的“性格”、“人类心情”也就是“人性”。人性是复杂的多面相的。(2)艺术创作必须考量“生活的要素是什么,使人与人团结在一起的是什么,驱遣人的是什么,人有什么内在力量”[4](3)主体(即诗人。重点号为黑格尔所加)所提出的首要的要求就是:他必须彻底洞察到人的目的,斗争及其终局是以内在的普遍的力量为根据的。他应该意识到在哪些矛盾和纠纷里,按照事物的本质,会有某种动作出现。……在人胸中动荡的推动人动作的那些情欲究竟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这对戏剧体诗人应该是一目了然的。[5]

当我们沉浸到传统史学,以历史美学为视角,可以发现传统史学的历史书写恰恰与黑格尔所说的“艺术创作”不谋而合。传统史家常常思考的问题正是“生活的要素是什么,使人与人团结在一起的是什么,驱遣人的是什么,人有什么内在力量”,他们“彻底洞察到人的目的”并且“守在那里面,在那里面吸收营养来充实它自己。”史海拾贝,吉光片羽,虽挂一漏万却弥足珍贵。

人性复杂

《项羽本纪》:羽“拔襄城皆坑之;坑秦卒二十余万人;引兵西屠咸阳。”又,范增尝于鸿门宴“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

《陈相国世家》陈平曰:“项王为人恭敬爱人,士之廉洁好礼者多归之。至于立功爵邑重之,士亦以此不附。”

《高祖本纪》:王陵曰:“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怀王诸老将皆曰:‘项羽为人,剽悍猾贼!诸所过之处,无不残灭!’”

《淮阴侯列传》:韩信曰:“请言项王为人也。项王喑【口恶】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上特匹夫之勇也。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病疾,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

上述史料钱钟书先生一一引后论谓:

言语呕呕与喑【口恶】叱咤;恭敬慈爱与剽悍猾贼;爱人礼士与妒贤嫉能;妇人之仁与屠坑残灭;分食推饮与玩印不予,皆若相反相违,而既具在羽一人之身,又似两手分书,一喉异曲,则又莫不同条共贯,科以心学性理,犁然有当。[6]

按,太史公着眼于项羽人性的善恶;钱钟书揭橥人性的丰富性、复杂性。反观范文澜《中国通史》,言及项羽屠坑残灭却认为:“项籍引兵攻秦,怕降兵入关叛变,在新安坑杀秦兵二十余万。秦主力军完全消灭。钜鹿大战是决定秦亡汉兴的关键,没有这一次大胜,农民起义要受大挫折”,[7]范着眼于钜鹿大战之“历史进步意义”而非项羽之残暴,对于坑杀秦降卒持肯定态度,明显是一种线性进化论的视角。试对比王鸣盛《十七史商榷》论羽之败因有四“谬”,其中 “诈坑降卒二十万,失秦民心”即为一“谬”。(见该书卷二,上海书店出版社2005年版第14页。)“失秦民心”的根据是项羽的残暴违背人性,是范之“史识”反逊“封建史家”王鸣盛一筹!

防范下级

《战国策》江乙说楚王:“下比周则上危,下分争则上安”;《史记·魏其武安列传》:“武安曰:‘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杰壮士相与论议,腹诽而心谤,不仰视天而俯旨画地。’” ;《后汉书·党锢传》:王甫鞠诘谤等曰:“共造部党,自相褒举,评论朝廷,虚构无端,诸所谋结。”按,一旦当权者陷入权力的迷宫,为了稳定统治地位,他们会有意挑动下级之间相互争斗,而绝对禁止下级结党营“私”,建立“统一战线”。

敌存我安

《左传·襄公二十三年》:“臧孙曰:‘季节孙之爱我。疾疢也,孟孙之恶我,药石也。美疢不如恶石,夫石犹生我,疢之美,其毒滋多。孟孙死,吾亡无日矣。’” 国无大敌,社稷危殆,江山一稳,遂诛杀忠臣。故与统治者相敌对势力的存在,反倒成为保全自身的条件。《全唐文》了卷五八六载柳宗元《敌戒》:“皆知敌之仇,而不知为益之尤,皆知敌之害,而不知为益之大”。《南史·贼臣传》:侯景为慕容绍宗所败,军溃,收散卒才得八百人。“使谓绍宗曰:‘景若就擒,公复何用?’绍宗乃纵之。”《北史·贺若弼传》隋文帝曰:“初欲平陈时,弼谓高熲曰:‘陈叔宝可平,不作高鸟尽、良弓藏邪?’” ,,.《宋书·吴喜传》太宗诛喜,齐王沼曰:“凡置官养士,本在利国,当其为利,爱之如赤子;及其次害,畏之着仇雠。岂暇远寻初功而应忍受终敝耳。将之为为用,譬若饵药,当人羸冷,资散石以全身,及热势发动,去坚积以止患,岂忆始时之益,不计后日之损,存前者之赏,抑当今之罚?非忘其功,不得已耳”一言道尽帝王王位坐稳诛杀功臣之心理。

桀犬吠尧

《史记·淮阴侯列传》,蒯通曰:“跖之狗吠尧,非贵跖而贱尧也,狗固吠非其主也。”《鲁仲连、邹阳列传》邹阳狱中上书曰:“无爱于士,则桀之犬可使吠尧,跖之客可使刺由。”《梁书·马仙【王卑】传》,高祖劳之曰:“射钩斩祛,昔人所美。卿勿以杀使断运自嫌”,仙【王卑】谢曰:“小人如失主犬,后主饲之,便复为用。”《旧唐书·史宪诚传》:“宪诚蕃人,犹狗也。唯能识主,虽被棒打,终不忍离。”《三朝北盟会编·靖康中帙》,卷五四引《遗史》记范琼大呼:“自家懑只少个主人,东也是吃饭,西也是吃饭,譬如营里长行健儿,姓张的来管着是张司空,姓李的来管着是李司空。”

桀犬吠尧,要害在于不论被“吠”的对象是好是坏。只要成为对象,必然遭到攻击。现实中可见某些人早上骂美国,中午骂韩国,晚上骂日本。新冠病毒需要营养,多吃牛奶,鸡蛋是正确的选择。却也被某些“爱国者”扣上了崇洋媚外的帽子。总之,主子叫骂谁他就骂谁。

政治残酷

《史记·韩长孺列传》:“治天下终不以私乱公。语曰:‘虽有亲父,安知其不为虎? 虽有亲兄,安知其不为狼?’”钱钟书先生复引《国语·晋语》骊姬谮太子申生于晋献公曰:“故长民者无亲”;《邓析予·无厚》:“父于子无厚,兄于弟无厚”;小拿破仑:“政治不具肝肠”,并下断语谓:“政治中无骨肉情也。”[8]生活中常见亲情互叛、夫妻揭发、告密等等恶行,均可归咎于政治的残酷。

尸位素餐,混混无过

《史记·魏其武安列传》:“于是上问朝臣:‘两人孰是?’御史大夫韩安国曰……”,,魏其言是也. ......丞相言亦是。唯明主裁之……武安怒曰:‘与长孺共一老秃翁,何为首鼠两端?’”《旧唐书·苏味道传》记苏劝人处事时,“不欲决断明白,但模棱以持两端可矣。”

势利眼与势利交

《史记·孟尝君列传》:“孟尝君太息叹曰:‘文常好客,……客见文一日废,皆背文而去,莫顾文者。’冯驩曰‘......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君独不见夫朝趋市者乎?’”《史记·苏秦列传》:“苏秦笑谓其嫂曰:‘何前倨而后恭也?嫂委蛇蒲服,以面掩地以谢。”《史记·高祖本纪》:“太公拥篲迎门却行”,高祖曰:“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今某之所业孰与仲多?” 《史记·廉颇、蔺相如传》:颇“失势之时,故客尽去,及复用为将,客又复至。廉颇曰:‘客退矣!’客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此固其理也。’” 《史记·平津侯主父偃列传》主父偃“遍召昆弟宾客,散五百金予之,数之曰:‘始吾贫时,昆弟不我衣食,宾客不我内门。今昔相齐,诸君迎我,或千里。吾与诸君绝矣!’”《汲、郑列传》“太史公曰:夫以汲、郑之贤,有势则宾客十倍,无势则否,况众人乎?”又《平津侯、主父列传》“太史公曰:偃当路,诸公皆誉之,及名败身诛,士争言其恶,悲夫!”

《南史·沈庆之传》:“庆之既通贵,乡里老旧素轻庆之者,后见皆膝下而前,庆之叹曰:‘故是昔时沈公!’”

世态既有炎凉,人脸映出阴阳;世事荣枯不定,人情向背无常。变色龙势利眼人中多有。史家感慨系之,再三言及势利眼势利交,应验了百姓谚语:穷在大街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一饭恩怨

《晋世家》写赵盾食桑下饿人并得其救助:

初,盾常田首山,见桑下有饿人。饿人,示眯明也。盾与之食,食其半。问其故,曰:“宦三年,未知母之存不,愿遗母。”盾义之,益与之饭肉。已而为晋宰夫,赵盾弗复知也。九月,晋灵公饮赵盾酒,伏甲将攻盾。公宰示眯明知之,恐盾醉不能起,而进曰:“君赐臣,觞三行可以罢。”欲以去赵盾,令先,毋及难。盾既去,灵公伏士未会,先纵齧狗名敖。明为盾搏杀狗。盾曰:“弃人用狗,虽猛何为。”然不知明之为阴德也。已而灵公纵伏士出逐赵盾,示眯明反击灵公之伏士,伏士不能进,而竟脱盾。盾问其故,曰:“我桑下饿人。”问其名,弗告。明亦因亡去。

按,《史记》关于赵盾叙事基本袭自《左传》,但又在关键处加了点睛之笔。《左传》申发赵盾与弥明有一饭之恩,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现早已淡出史家视野。但此类事蕴涵史家理应关注的人性要素,故似小实不小。“一饭之恩”恩不在饭在情,在爱人之仁,在扶危济困的恻隐之心。试看同年《左传》载郑伐宋一事,“华元杀羊食士。其御羊斟不与”,及战,斟御华元驶入郑师,致使宋军败绩。[9]《陈书·文学传》记阴铿天寒宴饮,见行觞者,因回洒炙以授之,众皆笑,铿曰:“吾侪终日酣饮,而执爵者不知其味,非人情也!”及侯景之乱,铿被擒,或救之获免,乃前所行觞者。

一得施饭之情而报恩,一受羊羹之辱而复仇,二事看似相反实相辅而相“通”,“人情”与“尊严”贯穿其间,如钱钟书所论:“既有一饭之恩,亦自有一饭之仇也。”此“皆阅历有得之谈,非徒排比故实。”[10]

惩恶扬善与历史的报应

科林伍德引用席勒箴言:“世界历史就是世界法庭”(Weltgeschichte ist das Weltgericht),称赞“这是真确”的,并指出:“他是历史学家自己站在审判台上,在这里展示出他自己心灵的强或弱、善或恶。”[11]这话启示我们,评判史著的文野高下,“历史的审判”应当是一个重要的标尺。

惩恶扬善原本是中国传统史学的宗旨,延绵数千年的优良传统,现已经基本淡出了史学家的视野。善乎?恶乎?爱心、诚实、公正、独立、勇敢、自尊、庄严、精神圆满、思想自由、个性鲜明乎?自私、残暴、奴性、邀宠、谄媚、屈辱、脆弱、虚伪、愚昧、仇恨、精神委顿、思想禁锢、个性泯灭乎?这些价值评判基本不入现代史学家的法眼。历史的评判必通乎“人性”的善恶。倘若对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视若无睹,对羞辱人打人杀人的历史存在,历史学家不作反思甚至为这些行径“站台”,这就形同犯罪。复苏久已沉沦的人性,对于我们这样一个经历过文革惨痛教训的国度来说,是刻不容缓的重大命题,同时也是历史学家义不容辞的“现实责任”。

被朱光潜先生称为近代西方近代美学开山的康德,在他的一篇专论“美感”和“崇高”的文论中有这样一段提示:

一段漫长的时间是崇高的。如果它属于过去,它就是高贵的,如果在无限遥远的未来中预想到它,它就带有某种令人恐惧的成分。[12]

“漫长的时间”因“属于过去”而“高贵”,这“高贵”的“漫长”只能是指“历史”而不能是其他。“在无限遥远的未来中预想到”的“它”也同样是指历史。“未来”预想到“历史”当令人“恐惧”,这“恐惧”归根结底就是历史的评判即历史的“报应”,正是刘勰、刘知幾所说“褒见一字,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淫君乱主,苟直书其事,不掩其瑕,则秽迹彰于一朝,恶名被于千载”。

《史记·伯夷叔齐列传》“太史公曰”曾对历史上正人君子和宵小之徒的遭际发出一连串的诘问,是太史公不信天道: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 ……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天道”无凭,此适如钱钟书先生所引《豆棚闲话》卷一一《边调曲儿》:“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杀人放火的享着荣华,吃素看经的活饿杀。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13]史公不信天道,却又信“阴报”。如陈平多阴谋,《史记·陈丞相世家》记载了陈平的自我评价:“始陈平曰:‘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废,亦已矣。终不能复起,以吾多阴祸也。’”《史记·韩世家》:“太史公曰:‘韩厥之感晋景公,绍赵孤之子武,以成程婴、公孙杵臼之义,此天下之阴德也。韩氏之功于晋,未覩其大者也。然与赵、魏终为诸侯十余世,宜乎哉!’”《白起、王翦列传》:“‘客曰: 不然!夫为将者三世必败。必败耆何也?必其所杀伐多矣。其后受其不祥。’”《李将军列传》,“王朔曰: ‘祸莫大于杀已降,此乃将军以不得侯者也。’”

对于马迁的“天道”无着,“阴报”凿凿说我们应当怎么看?老天究竟开眼还是不开眼?“天道”究竟有还是没有?“报应”究竟存在还是不存在?归根结底就是问:人究竟应不应当相信“报应”?吾尝自思,史公于“天道”、“阴报”亦将信将疑信疑参半未能自圆其说,谫陋如吾辈,原似不必饶舌于此强作解人僭乎先贤之上。然此事实关乎世道人心大要,苦思冥索之“得”亦不忍蔽履自弃,故今试作解如下。

首先应当明了,史公之“阴报”说虽然没有用“公平”、“正义”这样的字眼,所涉问题本质却正是“公平”和“正义”。太史公二千年前的长叹可谓振聋发聩!它迫使作为现代读者的我们去思考:为什么好人总没有好报坏人得不到恶报?作为“类”的人应当怎样面对这个世界,面对历史上和现实中屡见不鲜黑白颠倒的怪象?理解“报应”说,我们可以借鉴美学的意见来作思考。“报应”说不仅系中土所有,它也成为西方美学的评价圭臬。黑格尔就谈到名为“诗”实质为“史”的《荷马史诗》中阿喀琉斯和阿伽门农“作为居在阴曹地府中的阴魂”之言行,又以“梦中的警告” 举例,俄底修斯“游历阴曹地府”,人们“把羊血灌到洞里去召唤亡灵”,黑格尔将此类外裹着“报应”, 看似荒诞的“宿命”称之为“伟大的公道”,认为艺术作品“戏剧里的人物”应当“按照他的人格而受到审判”;“史诗里的悲剧人物”则需“按照他的事业而受到审判”。[14]又指出,在史诗里统治着的是“命运”,史诗人物命运是“既定”的,“环境的力量正是命运的统治力,它使事迹具有它所特有的个别形状,决定人物行动所导致的终局,分配给人物他所应得的一份。”“史诗里人物按照他的事业而受到审判。悲剧性的报应正在于这种事业太大,不是个别人物所能胜任的。因此,史诗在整体上总不免荡漾着一种悲哀的音调。” [15]

这里,“悲剧性的报应”,对“史诗里人物”的审判,我们完全有理由将其解喻为历史的审判。“宿命”的“伟大公道”不仅是艺术作品必须体现的,更是历史学必须表达的。人世间现实中发生的种种,当它们成为了“过去”,历史终究会加以审判,这个“报应”是最“伟大”、最终,因此是最“公平”,最“铁定”的“报”。从这个意义上说老天还是长眼的,因为“历史”终究会“开眼”(重点号为笔者所加)。换言之,“阴报”根本上仍然是“天道”使然。有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何谓“天网”?按照“天人合一”理念,“天网”亦即“人网”,归根结蒂就是由一个一个“人”创造并由一颗一颗“心”编织而成的历史之网。

以此为视角,我们可以先来审视《史记》中历史人物如伯夷、叔齐等人的“宿命”。伯夷、叔齐身处殷、周易代历史转折的大关口,遭遇了“不是个别人物所能胜任”,不能左右的“太大事业”,他们坚守“道义”,为“环境的力量”、“命运的统治力”付出了饿死首阳山的代价,这是他们未得“好报”的“宿命”。是“历史”分配给他们“所应得的一份”。但是伯夷、叔齐不惜自戕,用了躯壳的死灭换来万世英名,实践了康德所说的“把自然的威力(在财产、健康和生命这些方面,我们不免受这种威力支配)看作不能对我们和我们的人格施加粗暴的支配力”的“崇高”[16]。伯夷、叔齐的确“现世”未得好报。但黑格尔在谈到历史上“各个帝国,它们所遭的祸害、罪恶和没落”时“不禁悲从中来”,“痛恨这种腐败的常例”,认为“我们的反省的结果,不免是一种道德的凄苦,——一种‘善良的精神’的义愤。”[17]说“历史人”所获得的评价是—种“可怕的慰藉”:

这种慰藉,在那般需要它的人是可以从历史取得的。[18]

历史的“慰藉”正是史家秉持“道德凄苦”的真情秉笔直书的 “历史报应”:

“人类绝对的和崇高的使命,就在于他知道什么是善和什么是恶。他的使命便是他的鉴别善恶的能力。”“总而言之,人类对于道德是要负责的,不但对恶负责,对善也要负责。”[19]

正因为有了太史公的史识,有了史公“鉴别善恶的能力”和“对恶负责,对善也要负责”的高尚史德,后人知晓了伯夷、叔齐的史实。他们也终于成为正人君子永久道德楷模至少是道德践履的重要参考。那末伯夷、叔齐舍身取“道”还是值得的。如此看来“天道”也并没有泯灭,历史对伯夷、叔齐的评价弥补了他们生前的付出,老天还是公允的。又如韩厥,因为积了阴德,最后善报报在了他子孙身上,苍天终究开眼,亦即历史的评价最终有了“后报”的结局,“历史”实现了她本身的价值;反之,如“盗跖日杀不辜,竟以寿终”,恶人得以善终,固然令人扼腕不平。但盗跖毕竟是盗跖。一个“盗”,一个“跖”,决定了两人将永远背负“史评”的恶名,不仅将被永久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且很有可能殃及他们的子孙;又如白起、王翦一生杀戮。他们各事其主,主子受着黑格尔所说“环境的力量”支配,指使白起、王翦杀戮,白起、王翦也就不得不然。但杀戮的恶行既由白起、王翦亲为,则“其后受其不祥”的“后报”,一报于其身(白起坑杀降卒,后被赐死),一报于子孙也就很公平。

叔本华说:“历史哲学所发现的始终是同一样的人性。这同一样的、在各种形式变换中岿然不动的东西就是人的心、脑基本素质”。[20]正是在“人性”的领域中,打开了最能体现史家“求真情”的广阔天地。我们既然了解了人性的丰富性,复杂性,知道了人是不完美的,常常因为愚昧或贪欲而陷入泥淖,那么我们就可以由此推论:由人创造的历史也是不完美的——历史进程中很多不应该发生的灾难发生了。按照萨特的说法,人类至今仍然处在他的“史前期”。也就是说人根本上还没有达他为自己所下的定义成为理想状态的“人”,差距还很大。通过对于历史上与人性息息相关问题的研讨,能够指引启迪人类,自觉向着更加美好更加符合“人”应有的理想状态发展。

《文心雕龙·原道》:

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 方圆体分;日月叠壁,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21]

按,“文道”亦“天道”。“文”的义务就在将那个“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的“道之文”明明白白用“文字”表达出来。据此人应该明白:我们“行文”,实在也就是行“道之文”;以一人之力一杆之笔面对千秋万代修史撰文乃系“替天行道”,是所谓:“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22]以此史家应当自觉立起社会担当的理念,懂得自身的义务与职责在于披露历史真相,秉笔直书历史人物之“自业”,最终实现历史的“公平”与“正义”。

注释:

[1]黑格尔:《美学》第一卷,第300页。

[2]黑格尔:《美学》第一卷,第301页。

[3]黑格尔:《美学》第一卷,第303页。

[4] 黑格尔:《美学》第一卷,第50页。

[5]黑格尔:《美学》第一卷,第247页。

[6] 《管锥编》第一册第275页。

[7] 《中国通史简编》第一册31页。

[8] 《钱钟书论学文选》第二卷第65页。花城出版社,1990年版。

[9] 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册,第201页。

[10] 读者可参阅拙文,载《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20年第二期。

[11] 科林伍德:《历史的观念》第308页,何兆武、张文杰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

[12] 康德:《对美感与崇高感的观察》,载《康德美学文集》,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5页。

[13] 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册,第145页。

[14] 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第141页。

[15]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第141页。

[16] 《判断力批判》第28节,转引自朱光潜《西方美学史》第198页,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

[17]黑格尔:《历史哲学》第59页。

[18] 黑格尔:《历史哲学》第70页。

[19]黑格尔:《历史哲学》第75页。

[20]叔本华《论历史》,载《叔本华美学随笔》第35页。

[21]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第10页,中华书局1986年版。

[22]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第14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

原标题:《路新生:传统史学中的“人性”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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