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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评|半世疯癫一世痴,世间已无十三郎

小夏
2016-04-25 17:33
来源:澎湃新闻
有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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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一个冬夜,衣衫褴褛的南海十三郎江誉镠死在街头。那个时候,粤剧已经默默退出了主流舞台,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倒在路边的乞丐是一代粤剧艺术大师。

《南海十三郎》同名电影  视觉中国 资料图

归来百载厌嚣尘,

一路归程赎一身。

只手耕耘天欲雪,

壮怀如我更何人。

——“南海十三郎”江誉镠

这首诗是广东著名粤剧剧作家江誉镠所写,是其抒怀志向也是感叹生平之作。江誉镠,自称江誉球,别名江枫,剧作中艺名称“南海十三郎”,他成名于20世纪30年代,前半生以编剧奇才闻名、如日中天、众人朝拜,而后半生穷困潦倒、疯疯癫癫、流落街头,其传奇的身世让人慨叹。

编剧杜国威所著的话剧《南海十三郎》,由当时香港话剧团最年轻的首席演员谢君豪出演这个传奇剧作家。在1993年首次演出后,就造成了一票难求、万人空巷的效果。而四年后,同样由他改编剧本的同名电影,使这部戏获得了“金马奖改编剧本奖”,也让再次出演十三郎的谢君豪,击败了张国荣,获得了金马影帝。如今,时隔二十三年,这部话剧又再次复演。

三个半小时的观剧后,我沉默许久,思忖自己并无资格去评点这部伟大的作品——既然我用了“伟大”这个词,便已表明了我对这部戏的态度和不可能客观评价的倾向——但是心中思潮汹涌、感慨万千,似乎不跟风留些文字下来便是对不起这作品于我的强烈刺激。

传记性的文学、影视作品和其他人文作品不同,人物生平本身的震憾力度往往对作品最后能达到的效果影响很大。而这部戏给我的感觉也是如此,江誉镠跌宕起伏的一生被这部戏以一种足够精彩的方式烘托了出来,那么,我不如直接来谈谈这个话剧中的似疯似痴、桀骜奇情的“南海十三郎”吧。

“燕雀焉知鸿鹄志,壮怀如我更何人”

作为当年舞台剧和电影的代表作,《南海十三郎》成就了谢君豪,在昨晚的谢幕中,制作人高志森(也是当年同名电影版的剪辑,获得金马奖最佳剪辑奖)曾说,今天是《南海十三郎》第149场演出,23年过去了,其中人来人去,而149场全部都参与的,只有谢君豪一人。

一演二十多年,这部戏几乎成为谢君豪生命流淌的部分血液。有人说,看剧时某个时刻会感觉,似乎谢君豪就是南海十三郎。不可否认,谢君豪出众的演技和他半生阅历融入对这个人物的理解,将这个人物演绎得入木三分,极具感染力。

谢君豪在接受采访时曾提到他最喜欢《南海十三郎》里的台词:“燕雀焉知鸿鹄志,壮怀如我更何人。”这是剧中,江誉镠前半生最爱说的两句话,这似乎注定了他非池中之鱼,也预示着此人做事绝非循规蹈矩之辈。

从小时候烧掉校长的蚊帐起,他出人意表的行为、古怪桀骜的性格就已十分鲜明,但同时,他异于常人的才华也掩藏不住地流露出来。

在戏的上半场,整体感觉似乎是一场嬉笑热烈的闹剧,该戏一开场插科打诨的说书人们,还有江誉镠的父亲江孔殷的12个姨太太的嬉笑,这种典型的港式戏谑诙谐的风格在下半场整体气氛转为悲伤之时,依旧会不时地出现。该剧对十三郎才华的表达就在这种戏谑中华丽登场。

真正发掘他的,是当时红极一时的粤剧名家薛觉先,他能听出这位粤剧名家所有的好坏,被薛觉先拉入剧团之后,一直为他作曲。他创作剧本速度快,而且深受欢迎,在剧中,他一人同时口述三部戏,三个抄曲师傅都跟不上,他依旧游刃有余。二十多岁的时候,他就已经名声在外,堪称粤剧界奇才,当时粤剧界的伶人,常有演他一部戏,就能红起来的,没落的男花旦千里驹也因他写的《燕归人未归》而再次走红,人人为能演他一部戏为傲。众星捧月,一时无两。

十三郎的才情过人,但脾气也越来越清高古怪。这种傲慢似乎成为了他血液里不可或缺的自尊。

而抗日战争的到来,中断了他红极一时的道路,也成为他盛极而衰的转折点,他参加了劳军演出,但因不愿媚俗而被赶出军队,而因为业内人的嫉恨,战争结束之后更是无人愿意让他写戏,他不愿意写“情节离奇”但是深受观众喜欢的电影剧本,而与梅仙断了叔侄之情,他不愿接受亲朋好友的救济,宁愿流浪街头。

半世风流佳公子,半世乞丐人皆谤。他的后半生,几乎都在疯癫落魄中度过了,剧中,徒弟唐涤生如此写到他“仿似宝剑泥絮尘半封。”但无论在功成名就还是落魄失意时,他的傲慢性情却是半分不改,他的志向也从不曾落入泥中,这或许才是他传奇的由来。

“伤心泪,洒不尽前尘影事”

心声泪影女儿香,燕归何处觅残塘。

红绡夜盗寒江雪,痴人正是十三郎。

谢君豪与焦媛。《南海十三郎》剧照

在南海十三郎死后,他死去的亲友们出现在台上,吟诵了这首诗。这首诗的巧妙在于,融入了南海十三郎的经典代表作《心声泪影》、《寒江钓雪》、《女儿香》、《燕归人未归》等,而又概述了他的生平心性。

《寒江钓雪》是十三郎的成名作,是他从上海回来之后,毛遂自荐给薛觉先,并让他自己一炮而红的曲子。而曲子第一段“伤心泪,洒不尽前尘影事……”显然是伤悼那段后来影响他一生的爱情。

没有人知道十三郎在上海遭遇了什么,话剧中也显然避开了这个话题。我们唯一知道的是,他因为追逐所爱的女人莉莉而去,但莉莉似乎并不爱他,而是将他抛弃在因为一·二八事变而动荡的上海。

情伤,成为十三郎一生不可磨灭的痛,也是他创作的重要来源之一。他自己说:“敢爱敢恨,敢做敢写,这就是剧作家的本色。”他一生只爱过这个根本不会爱他的女子,这成为他必然悲剧的来源之一。

自上海一别之后,再次相见却是一次车祸。十三郎已经是个落魄之人,而莉莉坐在汽车之上,已经嫁给一个美国佬,甚至,她都认不出眼前这个衣着邋遢的人是谁。这数十年痴恋,不过是十三郎一味单相思罢了。匆匆一见,亦成永别。

自此以后,世间事与他,已无意义。他从火车上跳窗,捡回了性命,失去了理智,从此疯癫半生,再无任何作品问世。

在话剧版里,对莉莉这个人物的描写不多,对十三郎在上海的境遇几乎只字未提,比起电影版中的简单回忆镜头,这种全然留白的描写反而留下了深刻的想象空间。

痴人如此,痴心如此。

全剧中,有两次重逢对逐渐落魄的十三郎刺激很深,一次是他唯一爱过的女子莉莉,而另一次,是他的徒弟唐涤生。剧中,十三郎在事业如日中天时收了唐涤生,做了他三年师傅,又在抗战前将其赶走令他自立门户。几十年后再重逢时,唐已是闻名省港澳的一代宗师,而十三郎则是一个落魄乞丐。物是人非莫过于此。

从头至尾,十三郎始终保持着桀骜不羁,眼中并无凡夫俗子的清高状态,他唯一“谦虚”的一次,是在赶走徒弟唐涤生的时候说:“他并非池中之物,跟着我有什么前途,说实话,我不配做他的师傅。”这或许是因为编剧考虑到了原型人物的情况而做的设计。

唐涤生,亦是真实存在的粤剧剧作名家,人称鬼才,粤剧界的一代宗师,论历史上的真实名气要高于南海十三郎,而两人是否曾为师徒并无确凿证据。但在剧中,十三郎和唐涤生的感情,成为全剧最动人出彩的感情,而编剧用两人粤剧唱段互相应和的方式,将两出重头戏中——唐涤生拜师和唐江重逢——两人相知相惜、情谊深厚的状态完美地流露出来。

下面附上两人重逢前唐涤生试探十三郎的唱段,这也是我整场演出中感觉两位演员演唱最出彩,并且最喜欢的段落。

《蕉窗夜雨》

(凡共六共六共尺凡六)

十三: 相见若似梦

自从别去匆匆

此刻再重逢

阿唐: 咫尺隔万重

阿唐: 我再见恩师心中百般痛

仿似宝剑泥絮尘半封

江中雪

泪盈两朦胧

十三: 辜负伯牙琴

阿唐: 你莫个难自控

十三: 知音再复寻

阿唐: 泪盈两朦胧

阿唐: 你既知我未放松

几番觅你难自控

你不要再遗憾痛

今再遇见也是奇逢

但就在南海十三郎应唐涤生之邀,准备去看他的《再生红梅记》首演时,却得知唐涤生在演出现场突发脑淤血病逝,享年四十三岁。十三郎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却被当成了精神病人被警察带走,后来成为了精神病院的常客。

有人说十三郎最大的痛苦,并不是死,而是“疯了”之后还活了太久。他是把苦难受尽了才惨淡死去。他眼睁睁地看着爱人的远离,而身边关心他的亲友:恩师薛觉先、侄女梅仙、徒弟唐涤生一个一个地死去,而最后在寺庙中得知了他父亲在广州被批斗绝食而死,成为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从此彻底消失在人们视野里。

当然,没有人知道他是真疯还是假疯。就像狄兰·托马斯的诗句:“太高傲了,以至不屑去死。”我此时想到了《红楼梦》中描述晴雯的句子“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用来形容他或许再合适不过。在流落街头时,十三郎曾作歌中唱着:“为了世人的欢颜,我宁愿装成疯颠。”这对心气和骄傲的坚持,并不能有太多人懂得,而知己亲人的离世使他唯一可依傍的精神世界彻底孤独,这,或许是十三郎疯癫半世的最终原因。

知音难得爱难寻,可叹君先逝,疯癫苟活四十载,泪已尽,不问生死事。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

《南海十三郎》剧照

1984年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夜,衣衫褴褛的南海十三郎被发现死在街头。那个时候,世事早已变化,粤剧等一系列戏剧默默退出了主流舞台,人们关心的是当红明星的绯闻,情节离奇通俗的电视剧,纸醉金迷的时代早已开始,并将延续甚久。在香港快餐式的文化氛围下,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倒在路边的臭烘烘衣服破烂的乞丐、一代粤剧艺术大师,无人问津地死去了。

这让我们沉默。

“生亦是死、死亦是生”。

剧中,南海十三郎在临死前最后说了这样两句话。生死与他已无意义,就像剧中薛觉先的徒弟对薛所说:“我们看着他觉得可怜,可说不定他自己觉得逍遥自在。”

在如今这一版演出中,谢君豪做了和二十多年前的版本不同的处理,他在南海十三郎临死之前,将他的眼镜丢弃了,他说,这是他放下了。“前半生他几乎没机会可以抽身而出,反而是这段时间让他可以一点一点把自己的执着都放下。其实他最执着的东西不是人,不是女朋友,也不是徒弟,甚至不是他的戏剧,而是他自己的傲慢和尊严”。这或许是谢君豪的人生经历所得来的平和之气,为这个人物的结局平添的温柔。

在电影《南海十三郎》的最后,有一个情节,那个因为说十三郎故事而被逮捕入狱的说书人被保释后,大家问说书人和十三郎什么关系,说书人告诉大家,这只是一个潦倒编剧在讲另一个潦倒编剧的故事……

这部戏的话剧和电影编剧杜国威说:“我努力去想象他应该是一个怎样的人,但他从不入梦!我十分喜爱南海十三郎,但我知道南海十三郎一定不喜欢我,我是个惯性妥协,惯性接受现实的人,我亦不能似疯非疯地去活上三十多年,但每念及他,仍是热泪盈眶。”

《南海十三郎》这部戏,亦庄亦谐,笑中带泪。一个编剧去写另一个编剧的坎坷人生,实是需要“压抑着去抽离自己”。我们不难透过这部剧作看出杜国威的心气,他那种希望给“全香港编剧共勉”的意志,希望对抗香港速食文化的决心。而我们这些生活在庸碌生活中的人,又何尝不是需要放下手上的智能手机、平板电脑,用心细品三个小时,才能慢慢体味出这个奇人癫狂若痴、波澜起伏的一生背后,是怎样的情性、怎样的执着,怎样的世事变迁,而又怎样在世事变迁中保留自己的情性、放下心中的执念。

南海十三郎已经随风远去,我们似乎应该庆幸,当电影、电视代替传统戏剧成为主流,粤剧已经渐渐淡出人们视野的时候,还有这样的剧作,可以让这个跌落泥潭但仍逍遥吟歌的灵魂,为人们所想起。

这世上还会有多少人,是像南海十三郎这样身陷污泥中、心比云天高的“雪山白凤凰”呢?

半世疯癫一世痴,世间已无十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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