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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三叶肺的护鸟人:希望死后坟上有两棵树,这样鸟儿可筑巢

澎湃新闻记者 吴跃伟 发自黑龙江宝清县
2016-04-29 15:11
来源:澎湃新闻
绿政公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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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喜民刮了胡子,理了发,顺道还染了染。

他高兴,森林公安终于抓获了投毒杀鸟的11名嫌犯。

4月以来,在黑龙江宝清县东升自然保护区已经发现了数百只被毒杀的候鸟,其中不乏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和国家“三有”保护动物。

4月以来,东升湿地保护区附近的农田内发现了上百只被毒死的候鸟。 澎湃新闻记者 权义 图

黄喜民正筹划给死亡的白额雁、花脸鸭等候鸟立一个碑,希望以此为警示,让类似事件不再发生。

因为肺癌手术只剩下三叶肺的他,护鸟三十多年,每年跟着候鸟迁徙节奏,春回老家黑龙江,秋在现住地山东,自己也成了一只“候鸟”。

一次途经原始森林,黄喜民看到一个坟墓,周围树都被伐了,只有坟墓上还留着两棵树,长得笔直挺拔。

“等我死后,也希望有这样两棵树,这样鸟儿可以在树上筑巢”。

“药鸟”

“又有人药鸟了,湿地里的鸟被药死老多了!”

4月5日,接到老家人的消息,黄喜民又气又急,当即买了车票,从山东赶回黑龙江省宝清县。

今年54岁的黄喜民,典型的东北汉子,中等身材,体形微胖,嗓门响亮,他就出生在东升湿地附近的村庄里。

位于宝清县城东北边的东升自然保护区,地处三江平原腹地,属于内陆湿地生态系统,河流为乌苏里江水系,保护区内有国家Ⅰ、Ⅱ级保护鸟类——丹顶鹤、东方白鹳、大天鹅、鸳鸯等30种。湿地还是候鸟南迁北飞的重要“驿站”。

起初一如父母,黄喜民靠着湿地种田、打鱼,有时候用枪打水鸭子、大雁,吃吃野味。

18岁那年,黄喜民和哥哥到湿地里搭了窝棚,准备打鱼。看到一对丹顶鹤,枪法很准的哥哥瞅准机会,打伤一只。

受伤的丹顶鹤在草丛里拼命扑棱,一米长的翅膀把草弄倒了一间房子那么大的面积,最后被一只猎狗咬死。连续五天,另一只丹顶鹤在同伴死亡地点的上空,盘旋哀鸣。

2016年4月15日,一群小白额雁排着“人”字队伍迎着朝阳,开始一天的觅食。 澎湃新闻记者 权义 图

黄喜民第一次意识到,鸟儿也有情感,甚至比人类的情感更真挚。自此,他走上了护鸟之路,一干就是30多年。

27岁时,黄喜民离开老家,到山东潍坊做餐饮生意,渐渐站稳脚跟,并定居下来。

护鸟行动也延续到了山东,他在禹王湿地和林场里巡护,拆除非法捕鸟网,举报非法捕鸟人。

2008年,老家人告诉黄喜民,东升湿地里出现很多破坏活动,放牧、烧荒,退耕但不还湿。临近知天命之年的黄喜民管起了“闲事”,找县里、省里的林业部门反映,甚至还到过北京。

2012年,黄喜民接触到动物保护公益组织“让候鸟飞”,这才知道原来全国有这样多爱鸟、护鸟的人,他马上加入其中。

此后,有些积蓄的黄喜民开始买鸟放飞,他说自己是借此打入鸟贩子内部,调查非法猎捕情况。

鸟贩子刘文明(化名)就是黄喜民举报的。趁刘文明出摊时,宝清县林业局林政股股长史前明带队“人赃俱获”,没收了刘文明正在销售的鸟并放飞。

刘文明知道内情后,打电话给黄喜民,给他出个难题,“我再也不卖鸟了,你把我家剩余的鸟买走吧!”

黄喜民真的接招了,“你要真的金盆洗手,我就买!”他买走了刘文明家剩余的20多只鸟并放飞,至今还记得其中还有一只猫头鹰。

刘文明如今确实改邪归正了,“黄老师人不错,很正直,他劝过很多次,说贩野生鸟违法。我现在不碰野生鸟和本地鸟了。”

黄喜民对于劝说工作确实很有一套。

他说,跟老百姓讲爱鸟、护鸟,一定得讲策略,否则一上来就说生态保护,他们扭头就走了。

碰到餐馆老板卖野味,黄喜民会告诉他们,毒死的鸟再怎么收拾也可能有残留,可能使人中毒;野鸟可能带有病毒、细菌,吃多了总不好;最关键的是,食用野生保护鸟类是违法的。

碰到看重身后事的人,黄喜民说,人死后要过八座山,其中一座是鸟山,护鸟的人过鸟山时会很容易,因为鸟大王会派群鸟来相助。

中学八年级毕业的黄喜民,现在常被人称为“教授”,他能清楚地描述不同类型的湿地、天鹅喜欢的水域、苍鹭有哪些习性。

他也真得喜欢鸟,每天巡护时看着不断变换队形的大雁,听着它们从头顶飞过时翅膀扇动的声音,心里就高兴。

报警

4月初的宝清,温差还很大,晚上温度甚至低至零下3℃。靠近东升湿地的地方常有风,冷飕飕的。

7日早晨,刚刚回来的黄喜民就和同伴在湿地附近发现9只死亡的白额雁和绿头鸭。白额雁系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绿头鸭、花脸鸭则是国家“三有”保护动物。

森林公安将死亡雁、鸭送往沈阳市动物卫生监督所检验,结果显示,死亡雁、鸭体内检出剧毒农药呋喃丹。

4月8日,黄喜民等人又发现23只死亡雁、鸭;4月12日,1只;4月13日,3只;4月18日,183只;4月19日,3只;4月20日,4只……其间,他们还救活了12只中毒的白额雁。

4月18日,黑龙江省宝清县,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中毒的花脸鸭倒在了田地里。一场雨过后,羽毛上沾满了雨露。澎湃新闻记者 权义 图

每一只死亡的白额雁、绿头鸭、花脸鸭,黄喜民都拍了照片。这些鸟死之前,嘴都扎到了泥土里,翅膀向下,整个身体前倾,“像是在哀鸣”。

看着死亡的雁、鸭,黄喜民动了情:它们拖家带口,飞行了几千公里才飞到这里,有的都已经饿瘦了,只是想找个有水、没人打扰的地方歇歇脚、吃点儿食物,就被人下药药死了,缺德。

他甚至有些愤愤不平,“如果是一个人出远门,半道上被人劫了,会怎么想?”

黄喜民分析,白额雁非常警觉,雁群来觅食之前,会先派侦察兵,看有没有食物、有没有人惊扰,确认安全后雁群才会赶来,快速拣食农田里散落的玉米。

毒大雁的人非常有经验,他们首先找到雁群在哪块地觅食,然后打好时间差,撒下呋喃丹与玉米粒混制的毒饵,之后又快速捡拾被毒死的大雁并逃离现场。

因此,目前发现的200多只死亡雁、鸭只是毒鸟人和当地村民捡拾后遗漏下的。这意味着,实际死亡的雁、鸭数量可能更大。

黄喜民说,相对于猎枪、滚笼、夹子等猎捕手段,毒药是断子绝孙的方法。用前者,一次狩猎也就几只、几十只;用毒药,一死就死一大片,“连人类战争都禁止使用化学武器”。

狩猎“国保”动物需要严格的行政许可,毒药更是《野生动物保护法》明令禁止的狩猎方式。

发现死亡雁鸭的第一天,黄喜民就报了警。爬宝清县森林公安局的六层楼梯时,黄喜民累得大口喘气,中间歇了三次。

黄喜民又向“让候鸟飞”组织求助,“让候鸟飞”的志愿者先后向宝清县所属的双鸭山市森林公安局、黑龙江省森林公安局和国家林业局报警。

事发当晚,志愿者将死亡雁、鸭的照片和报警经过发到了微博上,@了国家林业局,引发大量转发和关注。

8日下午,黄喜民接到宝清县林业局工作人员打来的电话,约他9日到该局做笔录。与此同时,国家林业局转发相关微博并回复称,“严厉打击非法乱捕滥猎野生动物的行为,林业公安部门正在调查中!”

让黄喜民担心的是,数以万计的白额雁、绿头鸭此时都已陆续到达东升湿地。为避免雁鸭再拣食毒饵死亡,他组织志愿者捡拾、清理农田里的毒饵。因毒饵系大面积投放,捡拾清理缓慢,他只能先看护。

4月18日,黑龙江省宝清县。在候鸟中毒的田地内,记者发现了拌有呋喃丹药物的玉米粒,候鸟正是食用了了这些玉米才中毒死亡。澎湃新闻记者 权义 图
9日,宝清县林业局一位负责人带领森林公安,勘查了事发现场;当天下午,又组织旋耕了约270亩疑似撒有毒饵的农田。

案件还引发了省市县三级领导的重视。

澎湃新闻获悉,黑龙江省政府主要领导人也关注到了东升湿地毒鸟事件,双鸭山市委、宝清县委的相关负责人要求必须尽快侦破这一案件。

悬赏

案发不久,宝清县森林公安局就在东升湿地周边村庄张贴悬赏通告,悬赏5000元征集破案线索;六天后,宝清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又将悬赏金额提高到2万元。有办案民警称,该案已刑事立案。

这不是东升湿地第一次发生毒鸟事件。

湿地附近三道林子村一位村民说,“年年都有人开着小车来药大雁,今年是两个白色的小车,他们撒完药,村里人等了三四个小时后,就开始过去捡了!被药死的大雁老多了!”

一位知情人称,毒杀大雁的现象在宝清县及周边的八五二农场、八五三农场、五九七农场、友谊农场,多年来普遍存在、非常猖獗。

对于毒鸟事件,很多村民们觉得不是什么违法的事,“民不举,官不究”。 从4月7日开始,黄喜民几乎每天早晨都去大雁的觅食区域巡护,他担心再有人投毒。

雇一辆汽车,早上4点就从县城出发,驱车60公里后到达东升湿地。大雁在附近的农田里觅食,黄喜民就在田埂上用望远镜观察,看有无异常情况。

“最近风声这么紧,应该没人敢来投毒了!”黄喜民搓着手说完,进车里暖和一会儿,又出来观察。早晨有风,刺骨的冷。

在雁鸣声声中,世界慢慢开始醒来,天空从青灰转为金色的朝霞,瑰丽无比。

黄喜民守护这片湿地已经很多年。

从2008年开始,他就一直在反映东升湿地里放牧、烧荒、开垦等各种破坏情况,从东升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到黑龙江省林业厅,甚至还去了北京。

“黄喜民们”的呼吁、反映成为推动事件获得重视的重要动力。

2015年11月,黑龙江省林业厅湿地保护管理中心工作人员焉申堂在黄喜民的带领下对东升湿地进行了实地调研。

今年3月31日,黑龙江省政府印发《黑龙江省人民政府关于印发全省开展林地、湿地清理保护自然生态资源工作方案的通知》,对省政府公布的湿地名录中的湿地进行全面清理,以有效遏制开垦、侵占等破坏林地、湿地的行为。

4月22日,中国人与生物圈国家委员会委员、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科学考察委员会副主任周海翔促成了宝清县主要领导、东升湿地周边乡镇领导、宝清县林业局负责人、东升自然保护区管理局负责人与黄喜民及“让候鸟飞”的其他志愿者的沟通会。

在沟通会上,主管农业、林业的副县长徐顶国表示,宝清县已清退了大部分非法开垦的耕地,接下来还将进一步落实整改措施,与志愿者一同保护东升湿地和迁徙的候鸟。

毒鸟案件发生后,宝清县林业局林政股股长史前明成了最忙碌的人,他的工作职责就包括野生动植物资源保护和湿地保护。

史前明说,很感谢黄喜民和其他志愿者做的事情,使林业局及时了解到当地的毒鸟事件。他说,没觉得黄喜民给政府添了麻烦,或者在故意找茬儿,反而是给林业局提供了很大帮助。

如今,在东升湿地附近的村子里,到处挂着“爱鸟是人类的美德”和“让候鸟飞——全国护鸟联盟”的条幅。黄喜民说,其中部分条幅是他印制后,和宝清县林业局工作人员一起悬挂的。

破案

2016年4月13日, 黑龙江省宝清县东升湿地附近的农田内,遮天蔽日的小白额雁在觅食。 澎湃新闻记者 权义 图

4月28日下午,史前明向澎湃新闻证实,目前警方已抓获至少11名嫌犯,他们承认投毒毒杀白额雁等候鸟,并将死亡的白额雁销往天津等地。

得知案件告破,黄喜民很高兴,刮了胡子,理了发,还染了染。他已经忙得二十多天不顾形象了。

29日凌晨4点多,他依旧从宝清县城出发,去东升湿地巡护。他说,现在东升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管护科的工作人员也开始了巡护,大雁不走,巡护不止。

至此,黄喜民已在宝清盘桓了将近一个月。身在山东的儿子黄鹏,与父亲视频聊天,看到他又“瘦了起码十斤”。

“父亲爱鸟、护鸟、保护湿地,家里人理解,但不支持。”黄鹏说。

黄鹏解释说,护鸟也可以,但应在有了一定经济基础之后。 比如,为了护鸟,父亲每天从宝清县城到湿地往返一百多公里,应该买辆车代步,但因家里经济状况不允许,现在只能雇车。

在黄鹏的记忆里,父亲年轻时也是个追星族,很时尚,家里经济条件不错,花钱也比较大方。但开始护鸟后,父亲开始变得节俭,目的是为了把钱用到护鸟和保护湿地上。

老家有一些农田,每年能收入两三万元,这也成了父亲自由支配的“护鸟基金”。但这还是不够,为了护鸟,父亲现在甚至到了举债的地步。

黄喜民的妹妹说,以前觉得护鸟是哥哥的一个爱好而已,但后来他在这上面花了不少钱,家人觉得他有些傻。

除了家人的不支持,黄喜民面对的还有外人的误解,“跟我一样关注这些问题的本地人不多,很多同学、朋友都认为,是有人给了我钱,我才做这些事。我不想解释。”

家人一度打算以健康为由,让黄喜民就此打住。

因为嗓门大、说话多,黄喜民出现声带息肉,做了多次手术,已经不能再做了。后来,又出现咯血、喘不上气的问题,最后一查发现是肺癌。

2014年,黄喜民做了手术,五叶肺切除了两叶。从此,运动量稍微一大,黄喜民就得大口喘气、停下歇一会。

手术后,家人希望黄喜民能在家静养身体,别再东跑西跑了。

黄喜民神色顿时变得郑重、严肃起来:护鸟这件事如同我的生命,以前没停,以后也不会停。我不是在玩,而是当成一辈子的事业在做。

看他如此坚持,家人没再阻拦过他“自带干粮”式的护鸟行动。

黄鹏说,自己能理解,父亲的努力就是想让湿地回到当初的模样。他的目标是这样远,所以现在才走得这样急切。

黄喜民见过东升湿地最好的时候,就像那句顺口溜说的,“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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