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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一凡西行记|卖了房子去考察

赵一凡
2016-05-08 10:56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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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考察,一波三折

2010年夏,我不顾家人反对,卖掉了苏州长岛花园的住宅,换来一部四驱越野车。这是一款广州生产的日产逍客,排量2.0,顶级龙配置,所以我昵称“龙宝”。其实在欧洲,这款车原名是Qashqai,即阿拉伯语境中的游牧民。2009年,该车荣获欧洲设计奖,2010年它又夺得欧洲安全奖。

后来我在高校讲课,一再遭遇学生追问:赵老师啊,龙宝走遍西部边疆,真的是全程无故障么?我说谢天谢地,它真是一款性能优越的好车,多次救我性命!还有一回,我给我老师丹放大照片,让他欣赏龙宝的英姿,丹问我它叫啥?我说是Dragon Baby!我老师开心大笑,也夸它是一辆好车。

龙宝闯进了内蒙古狼山

新车一旦到手,我就不厌其烦,连续3个月驾车磨合,将油耗降至百公里7.8升。我又为龙宝加装了越野配置:从装甲底盘、冰雪防滑、军用罗盘、副油箱、制氧机,直到急救包、工兵锹、折叠水桶、炮兵望远镜。龙宝武装到牙齿了,我能开着它上路吗?还有2项准备工作,需要仔细打点。

第一项是考察经费。我在卖房前,盘算过考察开销,预计第一轮要35万,其中龙宝售价23万,配置2万。为了支撑3个月的野外考察,我往2张银行卡里存入8万,又随车携带2万现金,以便沿途帮助老乡,照顾留守儿童,应付万一出现的车祸、受伤、动手术等急需。

第一轮3个月走下来,我算了一笔细账:96天共计花掉4.3万,刨去我给山区娃娃的善款,平均每天350元。参照西藏与新疆的物价,我的日均花销,仍低于国内旅行社的报价。

其后3年我不断出行,又花去40多万,以至于卖房款所剩无几。为何费用高上去了?这一方面是因我年岁渐长,伤病日多,而野外考察的风险,愈发层出不穷。为了安全计,我只好多花些钱,住星级酒店,但求饮食卫生,保安可靠,龙宝免遭盗抢,我也能一夜安睡,迅速恢复体力。

最大一笔支出,是花13万买下2架佳能相机,配齐一组昂贵镜头。值得这么奢侈吗?解释一下:《西部国情考》的写作规范,是逐日记录、如实报告。所以我每天至少拍照200张,以便途中细节都有照片为证。这在美国学界,叫做实证研究。不料,西藏雪山的阴冷潮湿,新疆大漠的热风沙暴,合伙谋杀了我的索尼相机。看来日本诸大公司,亟需研制一款“中国边疆适用型”。

第二项准备,是拟定一条S形路线:它囊括西北、西南12省区,总面积近700万平方公里,大致分2个方言区。为何要说方言?只因那里生活的少数民族,就有50多个。有人说听不懂藏语、维语、傣家话。别担心: 只要你会说陕西话,就能搞定大西北。一旦进了大西南,又数四川话最管用。

西部12省区之外,还有3个民族自治州,即湖南湘西、湖北恩施、吉林延边,也被中国政府纳入了西部大开发范畴。总之啦,中国西部地域辽阔,民族众多,道路艰险,风景壮丽,堪为全球之冠。尤其是那边10多个神秘无人区,地貌奇特,人迹罕至,荒蛮生猛,动辄几万、几十万平方公里!

于是我又费时4个月,研读边疆史地,配合游记、方志、政府报告,写出一本《考察路书》。路书分段设计,存入电脑备份,以便我与龙宝每一天的行程,都在书中有所规划。譬如走哪条国道省道?中午在哪儿打尖?当晚投宿什么客栈?房间有电灯热水么?老板娘有手机木有?即便是山洪暴发、塌方断路,书中也有备用方案。大家听了会说:准备如此周密,还不手到擒来!

川藏线上的东达雪山

青藏线上的冻土热棒

各位知道,中美两国各有一个伟大西部,但二者性质悬殊,有如天壤之别。首先,从国土面积看,美国人所谓西部,多指落基山脉以西11个州,诸如加州、亚利桑那、新墨西哥,顶多再加一个西南工业大州得克萨斯,那就凑成12州了。若按11州计,美国西部面积约300万平方公里。相比之下,中国西部12省区,合计690万平方公里,要比美国西部大一倍还多!

早年我在美国西部旅行,见惯了高速路上阳光灿烂,路边小镇鲜花盛开,往来车辆狼奔豕突,牛仔与靓妞随意亲热。这让我由衷感慨:好一个天地开阔、生态美好的国家!与之对应,便有美国人的自由奔放、流动不居,花样翻新。世人都说美国标新立异,中国墨守成规。可我想对大家说:中美文化的百般差异,多来自两国西部的巨大反差。为何有此一说?

大家扪心自问:中国西部最大特征是什么?无非是深陷亚州腹地,远离其它文明中心。或者说,环绕中国的地理屏障,几乎全是世界级的,例如浩瀚太平洋,东北大森林,蒙古大草原,新疆大沙漠,还有高寒缺氧的青藏高原,形同天堑的横断山脉、雾瘴缭绕的热带丛林。

看看《山海经》和《西游记》,各位就不难明白:如此庞大的地理屏障,曾给我们祖先造成何等的交往困境?时至今日,它们又给中国现代化建设,预设下多么严酷的发展瓶颈?所以费正清一再提醒说:魏源《海国图志》问世前,中国堪称是世界上最古老、最闭塞、最保守的农耕文明!

留学期间,我因受老师督促,东去西来,走惯了美国,所以就照葫芦画瓢,幻想一年之内,走遍中国西部,结果犯下第一错,纸上谈兵。后面还有食洋不化、不谙中庸之道的毛病,合起来便是三大错。倘若我宅在家里,不去西部冒险犯难,这些读书人的毛病,我是很难察觉,更不会主动去纠正的。

麻烦随之而来:4年考察,风雨飘摇,令我不断受挫,也强迫我一再改变写日记的样式。简单说,《西部国情考》收编了我将近100天的日记,合计32万字。按照时间、地理排序,我把它们分作8章,每章4万字上下,但它们的样式前后不一,变化多端。为了体现我纠正“三大错”的不懈努力,同时凸显变化、衔接各章,我又别出心裁,在第2、4、6章之后,分别插进了3个《楔子》。至于这些《楔子》的内容与作用,我会逐一说明在后。

纸上谈兵的教训

中国真的是世界上最古老、最闭塞、最保守的农耕文明么?我在上路前,并未理会费正清的毒舌,也想象不出中国西部古老与闭塞的程度,于是我将第一轮考察路线,随手切割成6小段,每段走半个月,合计3个月。我心想,这还不够我了解中国西部吗?再说了,途中我会尽量选择古代官道、商道,辅以洋人的探险路线,以便感悟历史、体验变化。

云南马帮过索桥

贵州苗寨牛头饰

譬如第1段,我拟从海口到南宁,讲学数日,然后追寻徐霞客的足迹,由广西进贵州、入云南。第2段以云南丽江为基地,着手进藏准备。待一切就绪后,先过乡城、稻城,再走巴塘、理塘,继而沿318国道,征服川藏线上的连绵雪山、湍急冰河、通麦天险。若是神佛保佑,让我平安走过雅鲁藏布江、喜马拉雅山,我要在拉萨歇息几天,以便转入生死攸关的第3段。

第3段难在何处?首先,我将告别念青唐古拉,一连滑降3天,海拔暴跌4千多米,冲入柴达木盆地。继而走沙漠公路,横穿塔克拉玛干:那儿有几处充满传奇的宿营点,例如干热似火的罗布泊(最早穿越此地者,有汉代使臣张骞、东晋高僧法显、唐代法师玄奘),又如高寒缺氧、终年冰雪的喀喇昆仑(斯文•赫定、斯坦因、普热瓦尔斯基,都曾在那里尾随驼队,出生入死)。

第4段出葱岭,过戈壁,上天山,重走唐玄奘的取经古道,寻找林则徐踏勘南疆的屯垦专线。接着去石河子讲学,在乌鲁木齐补充给养,随之前往阿勒泰山、准噶尔盆地,瞻仰中蒙边界的白塔山、伊吾军马场。

第5段是沿河西走廊东下,逐一拜访星星峡、酒泉、张掖、武威与兰州。然后渡黄河,越秦岭,入四川,抵达重庆西南大学,参加学术会议。第6段由恩施、南阳到洛阳,转道西安、银川,继而一鼓作气,深入沙漠中的阿拉善、额济纳。最后这2 段,我拟走访一批历史遗迹,凭吊几位开拓西部的功臣,如蒙恬、班超、霍去病,还有裴矩、高仙芝、左宗堂。

然而纸上谈兵,错漏百出!2011年3月13日,我自海口驾车过海,尝试执行第一轮方案。刚到南宁,就发现一个时令错误:早春三月,雨雾连绵,我一北方老头儿,肯定水土不服。更要命的是:广西道路泥泞,贵州客栈阴冷。连续一周,我沿着徐霞客300多年前的采风路线,在鸡毛小店里充饥,在苗乡侗寨中问路,躺在湿漉漉的被窝里,夜不能寐,浑身起疹子。

眼看行李发霉、食物长毛、龙宝臭哄哄,我被迫改道,从百色一路狂飙,逃去了西双版纳。五彩云南,轻歌曼舞,烈日当空,将我和龙宝暴晒3日。消毒杀菌之余,又落了一个晕晕乎乎。清醒过来后,我去鸡足山悉檀寺,流泪祭拜了徐霞客,这才稳住心神,重整旗鼓,继续向西藏进发。

由于这一段走得气急败坏,全程20天日记,也写得散漫凌乱,不敷应用。2012年夏,我挑出其中一段《从百色进入云南》,刊登在《南方周末》上。余下3万多字,被我降格处理,压缩成一个楔子,夹在第一、二章之间(详见本书《楔子一: 追寻徐霞客的足迹》)。

说来可笑:我原打算仿效徐霞客的笔记体,每天再苦再累,至少要写3千字,以便记录沿途见闻,如实表现民风国情。不料到了丽江客栈,我打开电脑一看,简直不忍卒读!首先这20天日记有长有短,参差不齐;二来平铺直叙,文笔拖沓,三则巨细无遗,类似流水账,严重缺少思考的空间。

针对上述弊端,我在丽江小憩时,厉行整改如下: [1] 延续徐霞客的笔记体,每晚写2千字《行路篇》,力求真切与精炼。[2] 仿效顾炎武的千字文,每晚加写2千字《读书篇》,每篇集中讨论一个学案,或一个争议命题。方案确定后,我的疑虑是:旅途如此艰辛,我能保证每晚写4千字么?

海拔4046米的荣许兵站

其后20天,天天爬雪山、走烂路、吃牛羊肉,顺带闹肚子。由于缺电,四川阿坝一带的客栈,当时多不能上网,亦无洗澡热水。昌都至林芝一线,道路尤为险峻,但沿途餐馆,常有藏民售卖新鲜虫草,于是我大喝虫草鸡汤。到了宿营地,我坚持写4千字才上床。唯有2次破例,分别是在理塘县城、荣许兵站:由于高原反应,我胸闷气短,只写1千字,其余留待拉萨补齐。

到拉萨后,我每晚写作至11点,竟然双目炯炯,文思如泉涌!借用道家的说法:这是一种“天目开张”的奇特经验。不知不觉中,我在哈佛受过的西学训练,竞相融入我的日记,并与我的国学知识交相激荡。我来不及清理思绪,也搞不清为何有此一变?但我心中窃喜不已:此一中西比较、古今融通的样式,或许能让我写出兴致、写出境界、进而写出新的感悟?

在拉萨,我去西藏大学讲课,获赠2条白哈达。藏大的老师为我祈福,先去大昭寺开光,又将2条洁白哈达,分别挂在龙宝2个耳朵(侧视镜)上。(详见本书第二章《走进香巴拉》、第三章《天路通拉萨》)。

昌都留守儿童

林芝助学行动

同样在拉萨,我遇见了测绘专家徐姐。我原以为,1718年康熙指派西洋传教士,完成了《皇舆全览图》。清军收复新疆后,乾隆又派刘统勋率队测绘,并于1778年绘制出《钦命西域图志》。如此看来,中国不愧为地图大国!

徐姐私下告诉我:仅在新疆西藏无人区,就有200多万平方公里国土,一直没有精确填图!何以如此?徐姐说那些地方太危险,测绘部队进不去。直到2011年8月,我回北京后,才见到国家测绘局公告:西部绘图工程胜利完工。看来费正清说的没错:中国西部的古老与闭塞,真正令人叫绝!

酥油茶,皮牙子

拉萨迎宾馆的早餐,丰富多彩。其中的酥油茶、牦牛酸奶,令我一改娇弱的汉人脾胃,开始适应牧区饮食了。此事虽小,倒让我悟出一层道理:除去纸上谈兵,我还犯有2大错,一乃食洋不化,二是不谙中庸之道。

先说食洋不化。我在上路前写下一套笔记,《中美五大差异》。这五大差异说,主要来自费正清、白鲁恂、拉铁摩尔:他们代表美国汉学界,针对中西文明的不同起源、制度沿革、循环逻辑,率先展开了深层比较。可叹中国学界,长期忙于革命,无暇与人对话。尽管梁启超、钱穆、陈寅恪、许绰云等人,对此有所研判,但迄今并无统一认识。所谓五大差异,简明提示如下:

1.内陆农耕文明(安土重迁,保守自闭)vs 航海贸易文明(流动、扩张、创新)。

2.古老文明国家(天下共主,四方朝贡) vs 现代民族国家(主权国家,条约体系)。

3.家国系统(重视家族血缘)vs 契约社会(突出个人权益)。

4.大一统王朝的千年循环 vs 西方现代性的持续裂变。

5.科举官僚制、儒家治国传统 vs 欧美科学、民主与法治。

兹事体大,又复杂难断,恰是中国国学一大弱项。长久以来,国内高校门户林立,专业切割,既少学科交叉,又不看重中西文化比较。学中文、中国历史与哲学的师生,多半不会比、也不屑与老外比。即便参加国际会议,也是鸡同鸭讲,美其名曰“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年轻人发奋学外语,一批接一批考托福、出国留学,却为此丢掉了国学基础。毕业回国后,他们能当技术专家,也能同外企合作,但多半缺少双向比较、自主反思的能力。

国学半身不遂,西学积滞难化,中间留下一个百慕大神秘区,这就难怪有人要信口开河、左右忽悠了。如此一半不遂、另一半不化的学术困境,既是当下的特殊国情,也是我写《中国与美国》的巨大挑战。说白了,我之所以一路西行,自讨苦吃,目的就是要看清楚、想明白:美国汉学家提出的一系列差异说,是否契合中国文化传统?咱家那几位国学大师,对此又有哪些不同见解?他们几十年前的推测与争议,如今还能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中国国情?

慎重起见,我将上述笔记,改成又一个楔子,附在第四章后(详见《楔子二:中美五大差异》)。各位带上难题,随我继续向西,便可逐一体会到:我的诸多关切,并非空穴来风。好消息是:自从带上白哈达,龙宝如获天佑: 它从西藏到新疆,一路爬山涉水、力克天险。尽管途中险情不断,天天翻车死人,小龙宝却是吉星高照,祥云护顶,每一回都能扎西德勒!

唐玄奘走过的西天山

穿越塔克拉玛干时,我的牙龈疼痛,嘴唇起泡,眼底红肿。可从和田到喀什,只有络绎不绝的羊肉串、烤包子。我想喝一碗粥,直如痴人做梦!维族老乡教我:多吃皮牙子!不辣的!于是我用刺刀削葱头,一手驾车,一手抓着洋葱啃(真的不辣)。一箱洋葱吃完,我又发现:维族人很少得心血管病。

他们的脾胃何以强健?藏族、维族、蒙古族,俱以肉奶为生,可他们各有其尅化方法,例如藏民爱喝酥油茶,蒙古人加奶煮砖茶,维族人离不开皮牙子。一句话,物竞天择,优胜劣汰:他们一面抵御严酷环境,一面发展出自家的调和手段、消纳系统。这在汉人眼里,恰是一种中庸之道。

5月初,南疆气温骤升,喀喇昆仑融雪:从罗布泊到库尔勒,热浪滚滚。而从和田、喀什,再到阿克苏、库车,无人区绵延不绝,沙尘暴遮天蔽日。半个月中,吃饭、喝水、扎营、探路,几乎都成了问题。这种无导航、无后勤、无救援的险境,迫使我放下身段,袭用了美军在中东的蛙跳战术。

所谓Frog-Hopping,就是早起上路,带足了饮水、瓜果、压缩饼干,纵身一跃,拼死扑向800公里外的某个绿洲。万一迷路、抛锚、遇上黑沙暴,傍晚赶不到宿营地,那就会葬身沙海,变成一具干尸。对照100年前斯文•赫定在新疆大漠中的历险,那种荒蛮地貌、凄绝美景、原始求生本能,依然是历历在目啊!(详见第四章《南疆大漠行》、第五章《天山牧草青》)

沙漠公路遇上了黑沙暴

及至2011年5月下旬,我已暴走2.2万公里,穿越10个省区,来到重庆北碚的西南大学。校园春光明媚,花团锦簇,一如《红楼梦》里的富贵温柔乡。宾馆中一片欢腾:来自各地高校的200多位英文老师,在大堂办理入住,继而南腔北调、呼朋唤友,忙着去餐厅吃饭,或去老街打牙祭。2个多月来,我只身在外,千里走单骑,一下子见到这许多熟人,难免天旋地转,不知孰喜孰悲?回想我这一路转危为安、柳暗花明的原因,大致有3条吧:

首先我是追随古人足迹,一步步深入边疆的,这便仰仗了祖先余荫:他们基本是步行、骑马或乘船,而我一日千里,靠的是高科技。其次,沿途10多所高校,从广西大学、南宁师院、百色学院,到云大、云师、云南民大、昆明理工、大理学院、丽江师专,再到藏大、新大、石河子大学、西北师大、西南大学,他们逐一请我讲课,这就给了我调养身体的机会。最后,我要感谢沿途的兵站、哨卡、油田基地、兵团团场、少数民族老乡,是他们护送我回家的。

塔里木河畔的罗布老人

库车县城的各族娃娃

北碚的地道川菜、美味小面,令我体重回升,脸色也不复憔悴。为了节省体力,我决定放马缓行,一路讲学,从重庆川外、恩施民院、南阳师院,来到洛阳解放军外院。沿途课堂上,学生提问不断,气氛热烈,这又给我一种莫大鞭策,即如何客观、准确、深入地报告西部国情?

6月初,我在洛阳接到老伴从北京打来的电话。她反对我深入宁夏与内蒙,因为那边天气酷热、沙暴频发。我听从她的意见,从洛阳直接回北京,结束了第一轮考察。(详见第六章《过了黄河是秦岭》) 至于宁夏内蒙,以及一批偏远艰险之地,我打算休整半年,设计一套更靠谱的方案。

国情考察:从陈翰笙到费孝通

2012年,我开始在《上海早报》连载《西部国情考》,其中从丽江到拉萨的20天日记,吸引了不少年轻读者。2013年,我又在《书城》发表新疆日记,各方反应也不错。这说明,我的写作样式基本对头,而这种“读书行路”的方式,亦可激起年轻人的阅读兴趣。令我郁闷的是:明明是一套《西部国情考》,多数读者只当我在写游记,无非“写得好看”而已!

2012至2014这3年,我不断告别老伴,风风火火驾车出京,前往一些她根本不知名的偏远之地。每次分手时,我都会宽慰她,说是没事儿,我和龙宝一定平安回家!其实呢,我也不知道能否活着回来。

中国西部幅员辽阔,气候多变,道路残缺,险境重重。而我未完成的考察计划,包括10多项3D任务(美国探险家口中的Devious、Difficult & Dangerous,即偏远、艰难、危险),少说还要走3万公里。麻烦是我已年过花甲,体力财力有限。看来只能因地制宜,大幅修正方案如下:

1.第一轮考察,堪称一次冒险主义的长途跋涉:其间误判多,风险大,喘息机会少。一旦出事故,如何收拾残局?有鉴于此,我将后半段的长途考察,尽量分割成短程,结合讲学、答辩与开会,灵活组合,随机前往。

2.中国西部多数省区的历史、面积、人口、文化遗产,赶得上一个欧洲或东南亚大国。你想一次走遍四川?怎么可能!四川各地差异之大,逼得我一连设计4个方案,以便从不同方向、多次往返穿插。

3.中国西部还有一批神秘地带,例如兵站、基地、边境管制区、核试验场、高山缺氧地带、少数民族聚落。若想深入考察,你要提前联络,并在当地人引导下,一窥其中奥秘。我的8个老大难,计有西藏阿里、青海果洛、云南怒江、贵州毕节、广西大瑶山、四川大凉山、新疆阿勒泰、内蒙古阿拉善。

2013年, 我的写作样式又发生一轮变化。首先,我圈出10个连片贫困区,逐一考察其滇西、陕南、陕北、宁夏、内蒙古西部、青海东部、甘肃临夏与甘南、四川阿坝与甘孜、云南怒江与昭通、湖南湘西与怀化、西沙群岛等地。与此同时,我不再逐日写日记,而是改以区域为单位,周密规划,明确重点,每一区行走5-8天,继而写一篇万把字的专题报告。

湖北恩施是土家族阿妹

重点规划的好处,是做足功课,查明当地概况、历史沿革、疑难问题。每一篇调查报告中,我都会评估该地区的自然资源、变革态势、发展瓶颈,诸如文教医疗匮乏,法治意识差,部落宗法残余,民族政策偏失(详见第七章《秦岭连着横断山》、第八章《西北沙漠望不到边》)。几大圈走下来,我对于西部国情,又有一些深入认识。比方说,咱们西部的贫困根源,以前说是“老少边穷”,可眼下又冒出4个难题,我简称为“返污干空”。具体说就是:

[1]工业开发与城市扩张,大量侵占农田,由于安置不当,部分农户返贫;

[2]空气、土壤与水源持续污染,缺乏约束与治理,令我忧心忡忡;

[3]大西北赤地千里,严重干旱,已造成大面积生态恶化,且自身无力改变;

[4]大西南广袤山区中,年轻人大批外出打工,致使村寨空壳化,只剩下孤苦老人、留守儿童。

这一轮变化的动力,出自2项深思熟虑:[1] 我将读书重点,转向了陈翰笙、费孝通;[2] 参考陈翰笙的区域普查法,费孝通的“小传统”调研模式,我从宏观比较层面,下降到西部各民族区域,力求在实地考查中,捕捉当地文化的“活历史”,倾听百姓的心愿与诉求。

陈、费二老,堪称中国社会学的2块里程碑。首先,他俩都是学成归国、学以致用的洋博士。其次,二人均以乡土中国为目标,先后勘探了长江、黄河、珠江流域。最后,陈是扬名海外的中共学者,费是民主党派精英。虽然政见不同,但各自的心路历程、治学方法,却能相互补足,衔接如一,生动彰显中国现代化的历史逻辑,即从激进到中庸,从上下求索,到文化自觉。

先说我对陈翰笙的认识。深入中国西部的探险家中,最受西方学界追捧的一对欧洲大腕,要数斯坦因、斯文•赫定。可他们的考察目标,与我的追求不同。我读他们的探险日记,琢磨其穿越路线,也学会几招大漠生存技巧。可我不想唯其马首是瞻。诺大一个中国,难道就没有“学者型探险家”?

当然有!我在出发前,浏览了丁文江、吴文藻、费孝通、任乃强、黄文弼、陈宗器等人事迹,又搜罗他们的绝版书、老照片。忙乎一圈下来,终于欣喜认定:中国大规模社会调查的先驱,实为一位哈佛学长,陈翰笙先生。

陈先生是江苏无锡人,早年留学欧美。1924年他执教北大,经李大钊介绍参加革命。1927年李被捕,陈出走苏联,成为共产国际远东专家。1928年回国主持中央研究院社会学所,1933年创立中国农村经济研究会。二战前后,陈先生旅居香港与美国,协助宋庆龄领导工合国际,辅佐拉铁摩尔主编《太平洋事务》。1950年底,他奉周恩来之命回国,就任外交部顾问。

北大教授陈翰笙

《陈翰笙英文著述》

1927年前后,陈翰笙在北平与莫斯科,埋头研究《资本论》,梳理各国革命经验。围绕中国文化传统,他还同苏联专家激烈论战。1928年回国后,他率领薛暮桥、孙冶方、钱俊瑞等人,先后踏勘长江、黄河、珠江三大流域,由此确认了中国社会的“半殖民地、半封建”属性。陈氏农村调查,堪称20世纪最系统之国情调查。而他对于中共的理论贡献,即立足根本,实事求是。

党史专家胡绳称:陈氏农村调查,配合土地革命,因被毛主席纳入《新民主主义论》(1940)。我补充2条:[1] 陈氏理论在欧美大有影响,其英文著述有《现代中国的土地问题》(1933)、《中国的地主与农民》(1936)、《中国官僚资本与内战》(1946)。[2] 陈氏与拉铁摩尔、费正清交往甚多。他一再告诫美国朋友:土地革命是解决中国农村问题唯一正确的道路。

中国革命成功,印证陈氏预见。陈氏论述,因此也成了欧美学者研究中国革命的导航仪。对此费正清强调:“为了正确估量中国在人类编年史上的重要意义、巨大利害关系,我们必须明察秋毫,弄清楚中国内部发展的主要事实”。

陈先生给我的最大启示,是他经由田野调查,确认了20世纪初中国社会的“半殖民地、半封建”属性。21世纪初的中国,又该是怎样一种属性?历经4年考察,我的初步结论是:中国已然发生了巨大变革,目前正处于一个“半现代、半传统”的历史阶段。此说靠谱么?请看我稍后的说明。

再看费孝通。费先生1910年生于江苏吴江,算是陈老的小同乡。二人年纪相差13岁,但在学术史上,他们几乎是两代人:1924年陈博士由德国柏林大学毕业回国,当上北大最年轻的社会学教授,小费当时在苏州,只是一名高中生。1935年小费从清华毕业,成了中国培养的第一个社会学硕士。而此时的陈翰笙,正领导中央研究院社会学所,在长江流域展开田野调查。

1980年,社科院设立一个社会学所,费孝通任所长。1981年我赴美前夕,又听说费先生四方奔走,呼吁重建社会学。而在北大、南开等校,新建的社会学系招兵买马,令一代青年学子跃跃欲试。到了哈佛,我接触的费氏著作,却是燕京图书馆的英文藏书,诸如《中国小城镇》、《中国绅士》。

1986年回国,我买到一本费孝通访美日记,《美国与美国人》。对比林语堂的《吾国吾民》,窃以为费氏英文之通达,对欧美社会之熟稔,实不亚于林氏。只不过林氏文笔优雅,略带忧伤,其精英气质,贵族情趣,跃然纸上。相比之下,费先生就像江南深宅大院里,一位带花镜、读洋文的归国乡绅,其东西折冲,阴阳调和,一如老农话家常,平白务实。

王同惠在大瑶山

费孝通《乡土中国》

2013年秋,我驾车进入广西大瑶山:先去来宾市金秀县,查看费孝通的科考故地,再到梧州市珠山景区,凭吊王同惠墓。这个掌故说来感人:1935年夏,应广西省政府邀请,小费携新婚妻子王同惠,一道远赴大瑶山,考察“花篮瑶”部落社会。此时王为燕京大学3年级学生,费已获清华硕士学位,行将去英国深造。不料这次蜜月之旅,竟成为小夫妻的生离死别。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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