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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法尔加海战:英国海军最糟糕的“辉煌胜利”?

陈骆
2016-07-01 15:44
来源:澎湃新闻
私家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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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5年10月21日正午,在直布罗陀海峡外侧靠近特拉法尔加角的海面上,英国海军名将霍雷肖·纳尔逊打出了“在更近距离上与敌人交战”的旗语,向法国-西班牙联合舰队发起了最后的攻击。

英国舰队以两路纵队直冲向敌军的战列,缓缓前进的旗舰遭受了多艘敌舰的舷炮纵射。但英军还是成功突入敌阵,并在随后的混战中取胜。33艘敌方战列舰中,近乎三分之二向英军投降,英方的27艘战列舰无一损失。但纳尔逊却在战斗中阵亡。这场海战被视为海军史上最著名、最辉煌的胜利。

在“不列颠治下的和平”时代,特拉法尔加海战逐渐成为英国海上霸权的象征,A·T·马汉等海军史家一再地表彰这场海战的历史意义。但也正因如此,这场海战被研究者反复检视,引发了越来越多的争议。

人们发现,海战的实际情况与纳尔逊先前的战术设想有极大的出入,而副司令科林伍德却在报告里声称“计划得到了良好的展开与极好的执行”。以纵队一端接敌是如此明显的违背常识,纳尔逊却偏偏采用了这种危险的战术。所有参战军官都得到了表彰,但他们的回忆却不乏责难之辞。

为了解决这些关乎英国历史形象的重大争议,英国议会甚至在1912年指派海军部成立了一个特别委员会,“用以全面核验和考察纳尔逊在特拉法尔加海战中所用战术的全部相关证据”。

这场海战到底发生了什么?纳尔逊是否取得了战术上的全胜?借助两百年来的研究,我们或许能够解开这些疑题。

流产的攻击计划

在海战的两周之前,1805年10月9日,纳尔逊在联合舰队所在的加迪斯港外下发了他的战术备忘录,正式提出了他要采用的攻击计划。包括马汉在内的海军史研究者极力称赞这种做法,认为正是事先充分的沟通使这个计划得到了良好的实行。

但事实并非如此。纳尔逊的备忘录至今仍保存于大英博物馆。只要诚实地面对这份文献,便不难发现,作战计划与实际发生的战斗大相径庭——纳尔逊并未按照计划展开攻击。

备忘录首先阐述了纳尔逊分配兵力的计划。他假设英军在决战当日拥有40艘战舰,“舰队会被分成2支各有16艘战舰的舰列,还有一支拥有8艘最快的双甲板战舰的前锋舰队”。但在特拉法尔加海战前夜,前锋舰队因兵力不足而被取消,英军只采用了双纵队阵型。

其次,纳尔逊规定了英国舰队发起攻击时所处的位置。他绘制了一副简要的示意图,用来说明“从上风处发起的攻击”。图中的英国舰队平行于敌军战列线的中部,而非像特拉法尔加海战那样垂直于敌阵。备忘录正文则写道,“英军分队将首先行驶至接近敌军中央的火炮射程之处”,然后再开始行动。

最关键的问题,是英国舰队将怎样发起攻击。

纳尔逊写道:“最可能打出的信号是让下风的舰列(注:即由副司令率领的分队)升起所有风帆,一齐驶向下风,从而尽快抵达敌军战列,从后方第12艘敌舰开始穿越”,然后与其近距离交战。备忘录对总司令的行动并无明确规定,主要职责是拖住其他敌军剩余部队,确保“在敌军前卫能支援后卫之前赢得胜利”。

他亲自编写的旗语更清楚的展现了这个设想。一旦打出“黄底蓝边旗”,“准备进攻的战舰应当尽可能升起所有风帆(同时尽可能保持其相对方位与密集阵型),从而使整支舰队能尽快地同时穿过敌军”。

很显然,纳尔逊的计划是让优势兵力以横队冲向敌军后卫,在尽量短的时间内穿过敌阵。每艘英舰最多只会遭到一艘敌舰的射击,然后全部兵力便能投入致命的近战。这的确是一种迅猛、高明的战术,当得起纳尔逊的大名。

然而,历史上的特拉法尔加海战并非如此。纳尔逊并未实施这个攻击计划,英军以纵队而非横队冲向了敌人。他们只能逐次投入战斗,前端的战舰遭到敌军优势兵力的集火射击。

纳尔逊为什么要改用这种危险的战术?这个明显不合情理的决策,正是这场海战最核心的争议。

纳尔逊临场变阵

问题的关键,并不在纳尔逊的战术思想,而在于他所处的战场环境。依照海军史研究者托尼·比尔斯(Tony Beales)的研究,正是英军在战斗前夜的机动,为攻击计划的破产埋下了伏笔。

10月20日傍晚,逼近加迪斯的英舰发现了法西联合舰队的身影,联合舰队正在朝着南偏东方向航行。晚8时,纳尔逊命令英军将航向转为西偏南,以大致平行的航向紧随在联合舰队的上风处。凌晨4时,他下达了“驶向东北方”的命令,英国舰队在夜间再次转向,将这一航向保持到了黎明。

然而纳尔逊没能料到,自己的舰队并不具备在黑夜里进行大规模舰队机动的能力。

在夜间机动的过程中,英军的航行阵型逐渐散架。破晓时分,纳尔逊发现他的舰队已陷入混乱。英国舰队变成了“不成形”的一堆战舰,从东南方散乱的延伸至西北方,一部分舰只甚至不见了踪影。更糟糕的是,海面风势极弱,英舰的平均航速仅为1.5节。如果要执行预定的攻击计划,英军就必须花大量时间重整阵型。

然而,这恰恰是纳尔逊极力避免的。

他在备忘录的开篇写道:“考虑到在多变的风向、有雾的天气或其他可能的情况下让一支拥有40艘战列舰的舰队组成战列线几乎必然会损失时间,这种方式有可能错失让敌人投入战斗并取得决定性战果的时机——因此,我想把航行阵型当作战斗阵型。”

为了省下时间取得决定性战果,纳尔逊本来决定直接以航行阵型投入战斗,不再临场改变阵型。但此时的英军连航行阵型都已散架,让他的整个计划濒临破产。如果花时间重组阵型,他便有可能“错失让敌人投入战斗并取得决定性战果的时机”。如果他追求决定性的战斗,就很可能要阵型不整、匆匆忙忙地发动攻击。

纳尔逊选择了后者。

早晨6时,他命令英国舰队“大张风帆,驶向下风”,同时组建航行阵型。他试图将接敌过程与组建阵型的过程合而为一,显然是出于节约时间的目的。

上午8时30分,联合舰队倒转航向,改朝北方航行。纳尔逊认为,敌人想要消极避战,逃回加迪斯港,这让他更加担心取得决定性战果的时间问题。

上午9时,英军副司令科林伍德试图让他的分队照计划组成平行于敌军的阵型。但在前方战舰不缩帆减速的情况下,他不可能完成这个机动,如果缩帆减速,又将违反总司令“大张风帆”的命令。纳尔逊始终不置可否,他仍然大张风帆驶向敌人,让他的分队在身后组成纵队。科林伍德只得放弃了行动,像纳尔逊一样继续前进。

就这样,两军的阵型和相对方位保持到了他们交手的那一刻。纳尔逊在决战前夕放弃了高明的攻击计划,完成这个部署将耗费大量的时间,以至于无法在白天歼灭敌军。纳尔逊改用了一种极端危险的进攻姿态,但这种姿态能让他尽早投入战斗,拖住敌人的主力。

在他眼里,这种风险是值得的。法西联合舰队战斗力远逊于英军,更何况他们正在落荒而逃——就在进攻开始前20分钟,纳尔逊还向科林伍德打出信号:“我准备穿过敌军战列的前卫,防止他们逃入加迪斯。”要追杀这样的敌人,再糟糕的姿态或许也不成问题。

然而,维尔纳夫并没有逃跑。在倒转航向后,法西联合舰队勇敢地组建起了战列线,准备迎击英军。如果不是为了追击逃跑的敌人,纳尔逊本可以更从容地集结舰队。但他却率领着零散的纵队,发起了反面教材般的攻击。

被掩盖的“伟大胜利”

那么,特拉法尔加海战是否仍是一场伟大的胜利?

就英军取得的战果而言,答案是肯定的。但是,纳尔逊的采用的战术显然远非完美,而新近研究成果则表明,英国舰队的战斗过程甚至可说相当糟糕。纳尔逊的胜利更多是仰仗敌人无可救药的低能,而不是能征善战的皇家海军。

英军的表现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埃克塞特大学历史学教授迈克尔·达菲(Michael Duffy)认为,最严重的问题是许多战舰没能及时投入战斗。

无论是事先发布的攻击计划,还是临场变阵后的攻击态势,纳尔逊都要求所有战舰尽早参战。这既是为了取得决定性战果,也是为了防止友舰遭到围攻。但这一情况并未发生。

依照迈克尔·达菲的考证,在科林伍德的纵队里,旗舰“皇家君权”号在12:00左右开始射击,他身后的前7艘战舰在随后的20分钟内投入战斗。但从“波吕斐摩斯”号到“挑战”号的5艘战舰却是在开战的60-75分钟后才逐渐开火,而最末的“防御”号与“亲王”号甚至在2、3个小时后才开始战斗。

纳尔逊分队的情况也相去不远。旗舰“胜利”号在12:20开火,其后的5艘战舰在15分钟内就投入战斗。但其余战舰要到旗舰参战的50分钟后才首次开火,纵队最末的“米诺陶”号与“斯巴达人”号则要到2个多小时后才开始向敌舰射击。

也就是说,在英军开始作战、旗舰突入敌阵的头一个小时里,只有15艘英国战列舰投入了战斗,近半数战舰在这个关键时刻无所作为。前半支舰队陷入敌人的围攻,承受了英方绝大部分伤亡。他们在缺乏支援的情况下硬生生打垮兵力占优的敌人,为纳尔逊赢得了胜利。

如果说其余英舰没能及时参战是由于纳尔逊没能事先重组舰队,英军的另一个严重缺陷就只能归咎于各位舰长了。达菲教授认为,当日的许多战舰违反了纳尔逊“近距离交战”的命令。

近距离交战是纳尔逊战术的核心,只有这样才能迅速取得决定性战果。他曾命令巡航舰“传令给所有战列舰舰长,如果无法用既定的攻击方法立即加入战斗,便选择他们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迅速近距离与一艘敌舰接舷”。在突入敌阵前夕,纳尔逊再次打出了“在更近距离上与敌人交战”的信号旗。

但他的舰长们却违反了他的意愿。

“俄里翁”号舰长科德林顿在致妻子的信中说,除却自己的战舰,所有英舰都没能抵御在敌军炮轰中回击的诱惑,在遥远的距离上开火射击。英舰的远程射击让后续舰只投入近战的行动构成了极大的阻碍。科德林顿回忆,友军的火力网使他难以选择最近的航路去接近目标。远程射击迟滞了后续战舰投入战斗的行动,无法投入近战的英舰又只能向远方开火,跟着前方的战舰缓缓前进。甚至有13艘英国战列舰,始终都没有投入近距离攻击。

然而在科德林顿等人的私人信件之外,所有的问题都被掩盖了下来。

战斗之后,海军部没有进行任何官方质询,更没有把不称职的军官拖上军事法庭——在纳尔逊阵亡后接掌舰队的科林伍德向上级和公众宣称“所有人的表现都令人钦佩”,隐瞒了所有负面消息。

科林伍德的行动并不难理解。他曾在理查德·豪麾下参加1794年光荣的六月一日海战,亲眼目睹了豪在战后的追责是怎样让整个军官团四分五裂、陷入漫长的相互攻击。他也曾参加了1797年圣文森特海战,尽管只有一部分战舰投入了战斗,主帅约翰·杰维斯仍然表彰了全体人员,维护了舰队的团结和士气。

更关键的是,科林伍德是纳尔逊相识三十多年的密友。他清楚地知道,一旦海军部开始追责,英国战舰没能及时参战的情况势必会牵扯出纳尔逊临场变阵、匆忙进攻的所有问题。出于对逝去挚友的忠诚,科林伍德选择保全纳尔逊的名誉。他小心谨慎地埋藏了真相,将这场错漏百出的海战塑造成了一场完美胜利。

参考资料:

[英]朱利安·S·科贝特著,陈骆译:《特拉法尔加战役》,社科文献出版社,2016年

Michael Duffy, ‘…All was hushed up’: the Hidden Trafalgar, The Mariner's Mirror, 91:2, 216-240 (2005)

Michael Duffy, The Gunnery at Trafalgar: Training, Tactics or Temperament?, Journal for Maritime Research, 7:1, 140-169 (2005)

Tony Beales, ‘Great expectations’: the Approach of British ships at the battle of Trafalgar, The Mariner's Mirror, 96:4, 455-467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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