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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俞子林谈上海旧书业:1947年福州路已有百余家书店

澎湃新闻记者 石伟杰
2016-05-22 10:30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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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子林1947年来沪从事书店工作,曾任上海图书公司经理、上海书店出版社总编辑,经历了上海书业的公私合营、上海图书公司的历史变迁,对上海古旧书籍的出版和发行多有了解。访谈的最后,他直言:“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家,应该有个像样的古旧书店。”

澎湃新闻:旧上海的书店业是怎样的?

俞子林:上海开埠以前,只是江苏省松江府下的一个滨海小县。开埠以后,外国人到上海开了墨海书馆,带来了近代印刷术,苏州、扬州、杭州的一些人也到上海开书店。最早是在河南路(当时称棋盘街)、福州路(俗称四马路)一带,因为离县城比较近。当然,福州路一带最早不是以文化业发展起来的,而是以生活娱乐业发展起来的。陈昌文的《都市化进程中的上海出版业(1843-1949)》对此有所描述。后来,南京路(俗称大马路)上建起了四大公司(先施公司、永安公司、新新公司和大新公司),并进一步聚集起其他公司、服务业,使南京路成了上海最繁华的中心市区。相应的,四马路的商业地位就减弱了,文化业却蓬勃地发展了起来。

说回书店业,河南路、四马路上有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文明书局、大东书局、世界书局等等。这些书局发展起来的很大一个原因,是清末搞教育改革,要办学堂,那么就需要教科书。所以,当时的书店主要就出版教科书,而且出版和书店是合一的。

我是1947年到上海来的,那时候福州路一带已有一百多家书店,不仅马路上,弄堂里都是。到1948年,在上海书商业同业公会登记在册的书店,有六百零四家,汪耀华的《上海书业名录(1906-2010)》有相关记载。除了福州路一带,四川北路也比较集中。此外,书摊是好多地方都有。基本上来说,从事书店业的,是要有一定的文化程度的。比如巴金办过文化生活出版社,顾颉刚在四川北路开办大中国图书局,后来就专门出版历史著作和地图。但连环画方面却不怎么需要高的文化,请人画了,就可以印出来卖。

澎湃新闻:1950年代,上海对书店、书摊进行改造,成立了上海图书发行公司,您是进入公司的第一批干部,能谈谈当时的情况吗?

俞子林:1953年党中央颁布了过渡时期总路线,全国城乡都进入了一个朝着社会主义改造变革的时代。在书业方面,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的出版机构迁到北京,商务、中华、三联、开明、联营五家书店的发行机构合并成立公私合营的中国图书发行公司。上海的中小型书店响应党的号召,成立联营机构,如通联书店(通俗读物)、连联书店(连环画)、童联书店(儿童读物)等,他们专搞发行,实行出版、发行分工。

1954年,出版总署指示,先把这三家批发书店实行社会主义改造,这就把它的上游出版业、下游发行业抓住了,有利于管好它的质量。1956年,进入全行业公私合营。当时上海市参加公私合营的图书发行业有新书店七十三户、古书店十二户、旧书店四十五户,合计从业人员四百四十四人。还有暂时没法归口管理的一些店,比如搞书画收藏的荣宝斋、朵云轩、九华堂、九福堂四家书画笺扇店也划归上海图书发行公司领导。

新书业的改造比较顺利,古旧书业的改造则相对复杂。比如它的书有一部分有文物价值或资料价值,要进行估价。据说,有的城市打算把古旧书业消灭掉,或合并到新书业算了。中央有些搞文化的领导同志觉得这样做有大问题,就下令暂停一段时间再改造,让这些私营古旧书店仍像以前一样收购和交易。据我们所知,这是陈云副总理下的指示。到1958年时,“大鸣大放”、反右开始了,想保留古旧书业特色的意见抵抗不了“左”的思维,古旧书店就都改造了。

1958年,我们公司本来包括新书、古旧书、书画收藏,那时就进行分工,新书就合并到新华书店,外文书就合并到外文书店,我们就剩下了古旧书,所以就改名为上海古旧书店。因此我们在福州路上开了古籍书店和上海旧书店。同时,上海旧书店在四川北路、南京西路、淮海中路等地开了门市部。而书摊呢,我们把它们合并成立了合作旧书店,类似于农村里的合作社,当时大概有七家吧。

改造完成后,在经营管理上,我们有一个难处:不是所有收进来的书都能出售的。有些书要报废,反动书籍当然不能卖了,有些书只能卖给专业研究机构,剩下的书可以放门市部卖。所以,当时这个鉴别工作是很严格的。我们上海古旧书店就成立了审读组,将审读意见记录在卡片上。上面发下来的标准是笼统的,审读组就要细化。审读的人,最多的时候也不过六七个。人不多,因为后来很多审读工作是重复的,像科技书可以随便卖的,主要审读范围是文史哲的书。不过呢,如果科技书的序言是某个“反动人物”写的,就要把序言撕掉。同时,随着政治风向的不断变化,能卖的书的范围也是变动的,比如托派分子、胡风分子、右派分子等等的书就要随时下架。

当时的经营状况呢,利润不是太高,不过“文革”前,书源还比较多,够我们自己糊口的。公司刚成立时,总共有四百多人,后来减少到两百多人,包括下属的门市部。我们先是吸收了一部分以前开古旧书店的人,后来包括出版过进步书籍的人。还有几次大的招收,是从上海出版学校进人的,还有原来在中苏友好大厦(现在的上海展览中心)做讲解的人也吸收了一批。

澎湃新闻:公私合营后,上海古旧书店拥有哪些宝贵的资源?

俞子林:合并改造后,我们没有统计过所有藏书,1959年做过《珍本善本书目》初编,1961年、1962年又编印了第二、三编,共收录古籍书店1956年5月成立以来至1961年12月收购到的珍本善本古书一千八百六十六种。“文革”期间(1967年),我们还油印过一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上海发现的一批罕见古书目录》,记录了抄家时发现的珍贵书籍。所有这些藏书,除了放在门市部卖的、放在仓库封存的,剩下我们认为没有必要的书,则送到厂里化作了纸浆。

说到珍本善本,“文革”期间,1972年我们去上海郊区收购时,发现了一批明代成化年间刻印的说唱词话,共有十七种,据考证确系孤本,十分珍贵,还有好多插图。1975年,古籍书店在仓库整理中发现《戚蓼生序石头记》钞本一至四十回共十册,据考证系有正书局版《国初钞本原本红楼梦》之底本(现藏上海图书馆)。

除了书籍,我们还藏有老旧期刊。1959年9月, 上海旧书店发现载有毛泽东同志早期著作和革命活动的《天问》周刊第一至二十四期和《湖南自治运动史》上册(现藏上海图书馆)。还有郭沫若和夏衍办的《救亡日报》。郭在日本有个学生叫金祖同,他们一起回国,郭在金家办的中国书店里暂住了几天,就在这里办了《救亡日报》,店员都帮忙卖报纸。1945年抗战胜利后,夏衍来上海续编出版,改名为《建国日报》,出版十五日(不是他回忆录里所说的十二天)即遭国民党反动当局查禁。这份报纸,后来在我们店里也发现了。

除了继承下来的藏书,我们还派人到外地去收书,基本上全国都跑。大致有十几个人在做收购。在收书价格上,我们内部是有标准的,老的收购员心里也是清楚的。去年我们出了一本书叫《贩书实录》,我们曾经收进过的古书、线装书(约有四万余种)基本上都在这个目录里。

1959年1月1日, 上海古旧书店内部刊物《业务通讯》创刊,1960年第一期起改名《古旧书讯》,至1960年第六期停刊,共出了十八期。“文革”结束后,又续出了六十三期。《古旧书讯》上记载了不少发现珍本、善本的故事,还有很多书店掌故。我把全套的《古旧书讯》捐给出版博物馆了。

澎湃新闻:过去古旧书店多有兼印书籍的,上海古旧书店有哪些举措?

俞子林:以前稍微有点规模的古旧书店都会自己出版一些书。1950年代,我们主要与宁波天一阁合作印地方志。因为当时出版环境比较严格,其他书不太印。“文革”结束后,我们印了长达七十八年的全套《申报》,是最大的出版物,被称为“近现代史的百科全书”。还印了许多新文学的书籍和期刊,如文学研究会的《文学周报》、施蛰存的《现代》等。又系统地印了秦汉、明清、当代的印谱等。后来又印了两套书:一套是《民国丛书》,是复旦大学周谷城先生发起和主编的。由于在编辑上采取各流派兼收的方针,出版后被认为体现了“不定于一尊的繁荣”,是本世纪出版的重要书系之一。蔡尚思先生为此给我写过一幅字:“水火相灭亦相生,急需百家来争鸣;攻乎异端不为害,述而不作岂足矜。”还有一套是《中国近代文学大系》共十二集、三十卷,是范泉先生主编的,前接《中国新文学大系》,前人没有做过这件事。那时候好多老先生还在,他们的讨论形成了《〈中国近代文学大系〉争鸣录》一书,有很多新的发现和独创的见解。

澎湃新闻:那时候,有哪些文化名人来淘书?

俞子林:那是很多的,像唐弢、巴金、黄裳等老先生经常来。中央领导来上海开会时,也经常来,胡乔木来得比较多。他们都可以进仓库看,包括封存的书。当时我们的定价也不太高,但有些珍贵的书,还是不卖的,有些人就借去看看,都是正常归还的。年轻人也来,其中有的人后来成了专家、学者、博导,比如华东师大的陈子善老师。我们也从他们那里学到不少知识。

澎湃新闻:古旧书店里有哪些店员您印象比较深刻?

俞子林:我们系统拥有不少人才。杨寿祺、孙实君、郭石麒、袁西江、韩士保、韩振刚等都是版本专家。杨先生是苏州人,出身于书贾之家,家里在苏州开了一家书店,叫来青阁。1909年,他进店学业,从修补明版书做起。1911年辛亥革命,苏州社会动荡,杨家到上海寻求发展,在福州路青莲阁(今外文书店)附近租了门面。后来,那里要开世界书局,来青阁就迁到三马路,没几年,三马路形成了一条古书街。抗战中,杨也坚守在上海,但避免与日伪接触。1956年,来青阁公私合营,两年后并入上海古籍书店,他也被聘为书店顾问,负责鉴定版本、指导青年接班人。详细情况,我写过一篇《杨寿祺与来青阁书庄》。

民国旧书圈里的人才也吸收了,如林豪、陈玉堂、杨浩基、吴青云、宣稼生等,让他们从事收购业务,有过突出贡献。陈玉堂后来去了上海社会科学院,编了本《中国近现代人物名号大辞典》,被称为“笔名大王”,熟悉人物的笔名、别名是从事古旧书工作的基本功。当时我们培养员工的方法是师傅带徒弟。因为后来的人文化基础比老一辈强,常常是后人超越前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的人写了很多著作,也出了书,成了名人。当然,老一辈经历长、见识多,是后人难以企及的地方。

澎湃新闻:您在上海书业工作多年,能否请您谈谈个人的经历和感受?

俞子林:我刚到上海时,在山东路上的国光书店做新书,1953年被派往联营的通联书店工作,后来随着公私合营进了上海图书发行公司。一开始是搞人事工作,后来搞业务。我们的老领导毕青,是老革命,业务上也是行家。他原在宁波开青春书店,因为倾向进步被查封。1938年到汉口,考入生活书店,同年2月加入共产党。他家是个革命家庭,弟弟田辛、弟媳施瑛共赴延安,抗战时期被派回上海搞地下工作。堂妹毕玲也是党员,堂妹夫吴学谦是上海地下市委委员,常借毕青家开会。因为毕青住在沁园村,是处高档住宅,不为敌人所注意。就是这样一位老党员,在1958年反右时,因为坚持实事求是,想不通,排不出右派名单来,直到后来领导指示,把私方人员集中起来办工商界政治学校,才打出了几名“右派”,但整个公司中没有一名职工是右派。毕青后来被调往黄浦区文化局任局长,正碰到反右倾,他是一个正直的共产党员,向党交心,主动汇报了几年来的思想,结果被整,几次检查都没有通过,最终被贬为街道办事处的一个最低级办事员。直到“文革”结束,才被调回上海书店,恢复了经理的职务。他为人谦和,作风民主,在他领导下工作是一种幸福。

“文革”时“破四旧”,“上海古旧书店”这个名字就不能叫了,于是在1967年改名为“上海书店”(1984年又改名为上海图书公司)。当时也有红卫兵来店里要烧书,我们说自己会处理,毕竟单位的书,他们不敢随便烧。书没烧,人是受到了冲击,共有三位职工自杀了。其中一位年轻女性,是国民党政要顾孟馀的侄女,她本人要求进步,曾在书店做审读工作。

改革开放后,上海书店在业务上做出了特色:书店收到比较珍贵的书,或经过确定的选题,就拿来出版,我们有自己的印刷厂,印出来就发行,实行编、印、发一条龙。当然书都是经过批准的。现在的上海图书公司没有自己的出版社了,分出去了。但是呢,如果不分开,因为出版和发行的性质不同、体制不同,具体做起来可能也很麻烦。以前的书店、门市部只卖或主要卖自己出版的书(包括多年前出版的书),所以读者跑一个门市部是不够的,要多跑几个地方,一整天还看不完。现在,所有出版社的书都在一个书店里能找到,跑一家书店就够了,畅销书大家都有,冷门书大家都不卖或很少卖。现在的出版社大都没有门市部了。

还有古旧书店,很多年以前的书都能买到,跑古旧书店常常有意外的收获。现在好一些的书(被称为文物的书),都上了拍卖公司,门市部能见到的书很少。旧书摊常常是淘旧书者的去处。说到底,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家,应该有个像样的古旧书店;除了拍卖的,应该要有个门市部陈列这些古书、旧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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