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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舌尖”导演陈晓卿:按行政区划来分菜系是很扯的一件事

澎湃新闻记者 臧继贤
2016-06-02 17:37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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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陈晓卿,可能一些人只知道他是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的总导演,却不知道在《舌尖》正式开拍之前,他就一直在写美食专栏。其实对于陈晓卿来说,他更喜欢写东西,写作的时候“自己是自己的主人,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陈晓卿 杨明 摄影

近日,陈晓卿十年来的美食笔记集结成册出版,取名为《至味在人间》。“一开始本来想取名《最好吃的是人》,因为我最看重的是跟谁一起吃。”对于陈晓卿来说,同被当作美食鉴赏家比起来,他更喜欢和一帮老男人坐在街边吃东西,花不了几个钱,但那种安全感就会油然而生。

《舌尖上的中国》播出后,出现了很多“舌尖餐厅”、“舌尖一条街”,甚至还有人想让陈晓卿为这些餐厅代言。但陈晓卿认为这和他的观念是冲突的,“这样的餐厅是一个标本,它的血已经被抽干了,吃饭相当于在和一个木乃伊谈恋爱。怎么可能在一个地方把全国各地的东西都吃到呢?”而相对于那些被商业催生的美食文化,陈晓卿更强调“在地食物”的珍贵性,“真正的享受是到一个地方去吃属于那里的一种东西。”

近日,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就国人的美食文化和美食的商业化等问题采访了陈晓卿。

澎湃新闻:《舌尖上的中国》和《至味在人间》,一个是拍美食,一个是写美食,对您来说两者之间最大的不同是什么?您更喜欢哪一种?

陈晓卿:其实是这样的,《至味在人间》这本书的大部分内容是在《舌尖》之前就成书了,应该是《舌尖》案头的一个准备工作。实际上这两样东西,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电视是一个集体创作、协同作战的事,需要考虑方方面面的东西,需要协调很多人。如果摄影师喜欢这样,而导演喜欢那样,录音又喜欢这样,那就完蛋了。哪怕是司机不高兴了,你也拍不了。所以做电视这个工作更重要的是妥协,真正出创意的部分其实在开始拍摄之前就已经完成了。

那么如果让我自己选择呢,我更喜欢写东西。因为写作的时候,我自己是我自己的主人,我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比方说我生活里面比较喜欢吃偏甜、腻的食物,比如说肥肠,我就特别爱吃。但是电视里面就不能有肥肠,因为它要面向观众,要给好多人看,你还要对其他人负责。但是文章里面我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写这个东西。

澎湃新闻:您的专栏文章和您导演的这部纪录片有没有什么共性?有什么是您一直比较坚持的东西?

陈晓卿:这个我自己说就太无聊了,我觉得这个应该让读者和观众来判断。其实也有人在我的微博里面留言,或者是发私信给我,说里面有一些气质相通的东西:比如说食物不是从食物的层面认知,不是从食物的制作层面认知,更多的是从文化层面认知;比如说关心食物的味道,同时也关心一些其它的关键词,比如说故乡、亲情等。还有人给我留言,说我的故乡只有一小块,它在我的舌头上。我感觉遇到了知音。

澎湃新闻:因为您接触到了全国各地的各种美食文化,您能总结一下中国的美食文化一些比较集中的特点么?

陈晓卿:我还真总结不出来,我甚至没有去想过。为什么要这么想呢?为什么要去总结呢?因为美食是千差万别的,每一种美食都有它鲜活的生命力。为什么要总结出一共有几条?我觉得这是对美食的伤害,就像八大菜系对美食的束缚一样。中国的美食之所以不好发展,就是因为有个“八大菜系”的紧箍在那一直套着。我觉得每一道菜都有自己的生命,每一个家庭的菜都是不同的,都有自己的特点。

澎湃新闻:所以您反对我们强化“菜系”的概念?

陈晓卿:对啊。菜系本来就是荒诞的,尤其是以行政区划来划分。菜系本来是没有的,八大菜系是解放后才提出来的,这是好扯的一件事情。最早拍《舌尖》的时候,他们就有人跟我说,“你为什么不拍八集啊?七集很难受啊!拍八集,八大菜系一个拍一集。”

可是我认为有菜系就有一个统一的规则,就会告诉你什么菜做的是“错”的,即使再好吃它都是错的,因为和祖宗的不一样。这就太无聊了,有些省份,比方说安徽,它的南方和北方相差特别大,都用“徽菜”来概括它是非常可笑的。湖北也一样,东部和西部味道相差得很远。湖南也是,湘西和长沙也差得非常非常的远,可是都统一叫“湘菜”。

澎湃新闻:但是现在好像很多地方还在追求饮食的标准化,比如制定一个“扬州炒饭”的标准。您怎么看?

陈晓卿:这太荒诞了。扬州炒饭跟扬州什么关系都没有,就像海南鸡饭跟海南也没有关系一样。我们要研究老婆在老婆饼里面占多大的作用么?夫妻肺片跟男女关系有关系么?!一种食物的名字非得要政府来考证,这简直是太荒诞了,滑天下之大稽。但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产业,不然你说他们做什么事情呢,他们别的又不懂,只能组织一些专家来搞搞这些,挣点钱发工资嘛。

澎湃新闻:现在像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可以说汇集了全国各地的美食。但是在上海感觉很难吃到很地道的粤菜。在您看来,地域对饮食的影响是不是特别大?比如说有一个菜在这个地方很好吃,在其他地方就会改变味道?

陈晓卿:现在的物流正在改变着一切。正因为这些东西在改变,所以“在地食物”才会更加珍贵。大家看到《舌尖》都在越来越偏远的地方拍摄,实际上这也是其中的原因,因为只有在那才能找到最本真的食物。不是说上海吃不到好的粤菜,我都可以给你推荐几个好的粤菜馆,只是你可能要花比广州多二十倍的钱,你才能够享受到,这是从经济学上说的。

更重要的是,我觉得还得从文化范畴来理解这件事情。你到一个地方享受美食,不单只是味道。你在北京吃羊肉串和你到乌鲁木齐吃羊肉串,都是羊肉串,形式相同,甚至味道也差距不是特别大,本来烧烤对食物的损害就比较大,但是你可能耳边就听不到别人说话的声音,鼻子就闻不到新疆特有的那种味道。真正的享受是到一个地方去吃一种属于那里的东西。

《舌尖》播出之后,很多人打着《舌尖》的名义做了很多《舌尖》的餐厅,甚至还有人想让我帮这些餐厅代言。我首先说,这个和我的观念是冲突的,我是接受不了的。这样的餐厅给客人的菜,只是福尔马林中浸泡的标本,它的血已经被抽干了,这相当于在和一个木乃伊谈恋爱,怎么可能在一个地方把全国各地的东西都吃到呢?这是根本做不到的一件事情。自然地理或者是文化地理概念上的食物,它是有根、有血脉的,离开了那块土地,血液是阻滞的,没有根基的,也是很轻佻的。这就像在民族园里面的民歌手一样。最初的民歌是一个男孩看中了某一个女孩,或者某个女孩看中了一个男孩,他们想在一起生活,所以会发自内心地唱山歌,这是由心而发的。可是现在在民族园里,他唱山歌主要是为了挣钱。这就像不拿性欲去过性生活一样,只有特殊职业做得到。实际上把一个地方的美食统一集中到另外一个地方,主要是商业在起作用。

澎湃新闻:有人说,川菜能够被很多人接受是因为当年有很多移民聚集到四川来,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陈晓卿:有人聚合的地方都是美食催生的地方,这是肯定的,从古至今都是这样的。或者说一种更加袒胸露背的美食,很招摇的美食,肯定是在码头城市的。成都都算不上特别大的码头城市,因为它的人口还没有那么密集,但成都挺好的。更加典型的像重庆啊,像上海啊、广州啊、武汉啊,这样的大码头城市,这些城市一旦有了历史的年轮之后,它就会有自己独特的城市的味道。比方说长沙,你一到长沙就知道这是到长沙了,它空气中都飘着这种味道。你一去顺德,就觉得这是到顺德了,它都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在等着你。包括成都也一样。

但有些城市呢,城市的味道有些模糊不清,因为中间发生了非常大的断裂。比如说深圳、南京就比较杂糅。我前两天去南京签售,很多观众都问我,为什么《舌尖》里面南京部分那么少。我就说美食是附着在人身上的,一个地方,人有了传统之后,城市才有固定的味道,南京如果和周围的扬州、苏州、常州,甚至常熟、高淳相比的话,都是模糊不清的,在座的读者也同意。

澎湃新闻:《至味在人间》这本书您本来想取名为《最好吃的是人》,能讲讲其中的缘由吗?

陈晓卿:我本来是想弄得比较搞笑点儿。因为我以前有篇文章,没有收到这个集子里面,其中我写到,在《狂人日记》里面鲁迅说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每一页写着都是“吃人”两个字。所以我说“中国人最好吃”,这就有点文字游戏的意思在里面。

但是对我个人来说,关于美食的三个话题中:去哪儿吃,吃什么,和跟谁吃,我更看重的还是跟谁吃。美食不仅是人创造的,更重要的,它是一个和人分享的过程。我觉得最难吃的东西不是饭菜做得难吃,而是在座的人特别讨厌。我有时候会吃得特别的紧张,比如我做了《舌尖》之后也会经常参加一些品鉴会,每次都会特别特别的紧张,因为人都不熟,语言也不好,我英语也差,跟外国人在一起吃,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样的情况下我会觉得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只有当大家熟悉了以后,慢慢地东西就变得好吃了。我更喜欢和一帮老男人坐在街边吃东西,花不了几个钱,但那种安全感就会油然而生。

澎湃新闻:您说您最喜欢看汪曾祺写的关于美食的文章,汪老的文章在哪些地方打动了您?

陈晓卿:其实我以前就特别喜欢看美食的文章,其他很多人的文章我也都看,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汪曾祺。如果总结起来,我觉得可能有三点吧。第一,汪老笔下故乡的味道和我最接近。汪老是高邮人、苏北人,我是淮北人、皖北人,我们对很多食物的称呼,包括很多食物烹饪的方式,都非常接近。其实我也喜欢看王世襄,喜欢看唐鲁孙、朱振藩、蔡澜。如果从味道上来说,我肯定是更喜欢汪曾祺的,他吃的东西我特别有心得。

第二个就是,汪先生的文字功底太好了,他的写作能力太强了。像和他最近的就是陆文夫,可能他比汪先生更懂吃,可是如果从文字上来说,汪先生比他领先得太多了。我觉得汪先生属于那种已经对各种文体的操作都非常非常熟练了。他能够写非常好的格律诗词,能写戏文,像《沙家浜》里面的“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这种江湖的黑话他也很熟悉。因为他经过战乱,从读中学到去读西南联大,中途折腾了这么久,然后经历了这么多次的政治斗争,什么都会。像他这一类的人,比如阎肃写《江姐》(歌剧),他写江姐不一定写得好,你让他写蒲志高他写得可好了——“多少年政治圈里较短长,到如今为谁辛苦为谁忙。”你看空军司令刘亚楼都说,“太可怕了,太消极,不能用这一段。”他们这一代人,其实都是这样的,受了传统的教育,然后又有新的思维,同时又能和普通的百姓最大限度地生活在一起,所以见识广,动手能力强。但是汪先生都是选用最朴实的文字来写美食。他甚至没有专业的、系统的文章来介绍美食,都是一些散落的篇章,而且通常都是和旅途结合在一起的。比方说他写拔丝羊尾:“我吃过拔丝苹果、拔丝土豆、拔丝香蕉,从来没吃过拔丝羊尾,一包羊尾全是油,焦糖的壳里几乎都是液体,得多腻、得多油,这种东西只能是敬奉祖先用的,人不能吃,因为,它太好吃了。”他的技巧是很多东西让你看到最后才能看到,让你倒吸一口气。比如说他带着剧团的人去重庆体验生活。北京人被重庆的辣辣怕了,都说不吃了。团长说今天晚上咱们吃汤圆吧,结果一进饭店,一位老旦就伸手说:“老板,我的那碗里面不加辣椒。”他会用这种方法来叙述,前面的都是铺垫,我觉得这是非常非常高明的地方。

第三个呢,汪先生身上有知识分子的士大夫气。他一生经历了很多磨难,几起几落。上西南联大,参加“四野”南下,到北京文联,然后被打成“右派”,到张家口画画、种地,后来又被抽调到京剧团搞样板戏,粉碎“四人帮”,后又被大家说是江青红人。这么多年来他看透了一切,我觉得他的心态是特别好的。他对这个世界是有隔膜的,他说过很多次,他看一切,包括他的小说,都是浮云。他已经不相信任何东西了,但是他只热爱自己的故乡。他住在北京这么多年,从不觉得他自己是个北京人。这点上我感同身受,我从来没觉得国安是我的球队,我觉得我就是我,我住在这个城市里面,我是独立的。汪曾祺写他小时候经常吃茨菰,但是他不喜欢,因为茨菰总是和咸菜煮在一起的,是没有粮食的时候才喝这种茨菰咸菜汤,所以他永远都记得茨菰那种味道。后来有一次他在沈从文家里,看到师母张兆和用茨菰炒肉,他觉得挺好吃,然后回家里就给家里人也买了茨菰炒了个菜,结果大家都吃不惯,只有他一个人吃。他用的文字是:“全是我一个人‘包圆儿’。”“包圆儿”三个字还打了引号,意思是我很客气地用了北京话来证明自己不是北京人。他最后说:“我十分想念我故乡的冬天,我真想喝一碗茨菰咸菜汤。”我觉得他对故乡、对自己亲人的这种情感,都是来自内心的。他说“家里换了槅子”,北方冬天室内要加一层落地长窗,叫槅子,一般是春上卸下,洗干净,冬天冷的时候糊上白棂纸,装上,然后感觉外面的寒冷隔开了一样。他用了八个字,叫“家人闲坐,灯火可亲”。我觉得这样的东西就叫经典,这八个字给人的力量就是那种安安静静的东西。汪先生值得我们学一辈子,但又不是我们学得像的,这也是我喜欢他的原因。

《至味在人间》书中插画

澎湃新闻:大家对美食的定义都是非常个人化的,但现在还是有很多美食鉴赏家,这也是商业化产生的一种职业吗?

陈晓卿:是有的。我一点都不喜欢被称作美食家,美食家是商业的,他要做无限的品评。我想做一个喜欢美食的写作者,就像汪老一样。汪老其实也不是一个美食家,他和我们说的像陆文夫这样的作者差很多。但是美食家是(针对)写稿(来说的),他把美食尽可能写准确一点。真正写作的人要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和自己的心兑起来,表达出去的不仅仅是食物的滋味,更是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澎湃新闻:那在您看来其实美食最重要的就是接地气,而不是要被当作一件艺术品来欣赏?

陈晓卿:可以当作艺术品来欣赏,这个谁也拦不住。但是对我来说,那个不是最重要的,对我来说这个一点都不重要。我希望我写的食物里,我拍摄的食物里,大家除了美食之外,能看到生和死、爱和恨、欢聚和别离。

澎湃新闻:那您怎么看现在有很多小资的美食视频,画面看起来非常精致。

陈晓卿:也有好吃的。就是有些“性冷淡”(食材搭配和装盘风格非常简洁抽象)的餐厅,也分好吃的“性冷淡”,难吃的“性冷淡”和令人作呕的“性冷淡”。性冷淡不是毛病,而是先天的。但是有的本来是经常有性高潮的,他要装成性冷淡,就会看上去比较不堪。我也经常吃那种性冷淡的食物,我也有认识的厨师朋友做这一类的食物,也有做得挺好的。

(实习生胡宏娇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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