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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吉诃德的300多部藏书都有哪些?

张治
2016-06-19 17:3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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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关心文艺复兴时期西方文学在中国的流传,我注意到西班牙语早期小说被译介的比较丰富,且多是《堂吉诃德》里面主人公的藏书,特别是第一部第六章烧书时侥幸留存的那几部。堂吉诃德曾向人宣称自己有三百多部藏书,都是供他“解闷消闲”的,而在他亲友看来则是老绅士不务正业的祸根,必要彻底清除而后快。烧书这种活动,古老到与藏书同样久远,甚至令我们产生这样的印象:收藏书籍,可能就是注定要被焚毁的。但抛开其他因素不谈,小说虚构的查烧藏书可算是一场极端的文学批评。堂吉诃德的街坊,那位名叫佩德罗·佩雷斯的神父,被作者讽刺地称为“西宛沙大学毕业的一位博学之士”,决定了那些书籍的生死,他的评判可能就代表了作者本人的意见,而这些意见也多藉由《堂吉诃德》的声名,成为了西班牙文学史今天的定论。
《堂吉诃德》藏书票
比如被神父称为“趣味无穷”的《著名的白骑士悌朗德传》(Historia del famoso caballero Tirante el Blanco),作者是马托雷尔(Joanot Martorell,1413-1468)与加尔巴(Martí Joan de Galba,? - 1490)。1991年,王央乐根据加泰罗尼亚语原著编订本完成了一部全译本,题为《骑士蒂朗》。今天看来,此书虽是中世纪骑士小说的主题,却摆脱了魔术师和恶龙的陈腐套路,富有时代的真实性,如塞万提斯笔下人物所议论的那样:“书里的骑士也吃饭,也在床上睡觉,并且死在床上,临死还立遗嘱,还干些别的事,都是其他骑士小说里所没有的。”(以下均参考杨绛译文,稍加修订)
《骑士蒂朗》1511年版插图
1982年漫画版《骑士蒂朗》

堂吉诃德所藏三部题为《狄亚娜》的田园小说,被神父饶恕了两部:堂吉诃德昏迷时都背得出蒙特马约尔(Jorge de Montemayor,约1520-1561)的《狄亚娜》(La Diana),神父则说须删掉长诗,才可以保存下来;而加斯帕尔·希尔·波罗(Gaspar Gil Polo,1530-1584)的续篇《多情的狄亚娜》(La Diana enamorada)更是被视如神作。这两部是塞万提斯珍视的经典,在2000年都由李德明译成了中文。另外一部“萨拉曼卡人写的”《狄亚娜》续集,出自萨拉曼卡一个名叫阿隆索•佩雷斯(Alonso Pérez)的医生之手,他被神父毫不留情地判处火刑。

1568年版《狄亚娜》扉页
1577年版《多情的狄亚娜》

堂吉诃德的书架上还有塞万提斯自己写的《伽拉苔亚》(La Galatea),中译本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塞万提斯全集》的第四卷。这部田园小说只写成了第一部,模仿了意大利人文主义大家桑内扎罗(Jacopo Sannazaro)的《阿卡狄亚》与上述那两部《狄亚娜》。《堂吉诃德》中有一个悠游山林的美貌少女,是不愿意陷入男女欢爱的马赛拉,她所说的那番“山中绿树是我的伴侣,清泉是我的镜子;绿树知心思,清泉照容貌”,有学者指出就源自《伽拉苔亚》第六章赫拉茜亚所歌,而两个少女的形象也较为雷同,而《堂吉诃德》还有多处修辞手法也都是《伽拉苔亚》中已经用过的。

1585年版《伽拉苔亚》扉页
以《高卢的阿马狄斯》(Amadís de Gaula)领头的阿马狄斯系列,都没有被译成中文。虽然理发师和神父饶了第一部,可是担了个“一切骑士小说的祖宗”罪名,至今也没有被翻译成中文。其实小说人物弄错了,上面的《白骑士》才是最早出版的。而那些什么《艾斯普兰狄安的丰功伟绩》(Las sergas de Esplandián)、《希腊的阿马狄斯》等续作,都是被立即烧掉的书。一并被烧毁的还有托尔克马达(Antonio de Torquemada,约1507-1569)的两部作品,《群芳圃》(Jardín de flores)与《堂奥利房德·德劳拉》(Don Olivante de Laura),塞万提斯虽然放任自己笔下人物将这两部书贬得不值一文,他本人却在《贝雪莱斯和西吉斯蒙达历险记》中暗自蹈袭了《群芳圃》的情节。
1519年版《高卢的阿马狄斯》插图

遭神父极度贬斥的骑士小说,还有《十字架骑士》(El Caballero de la Cruz)、《普拉底尔骑士》(El caballero Platir),小说叙事者曾说:“像普拉底尔那一流的骑士,还有很多博士为他作传”,言外之意亦是不表赞许。神父说一看到就要送入火中的两部书,其一是《贝尔纳多·德尔加比奥》(Bernardo del Carpio),此书主人公是堂吉诃德尤其佩服的人,后文在黑山修炼时还曾考虑以之为典范,这说明他可能也有这部藏书;另一部书叫《隆塞斯巴列斯》(Roncesvalles),这个题目来自查理曼帐前骑士罗兰(或奥兰多,或罗尔丹)阵亡之所在的地名,当时有两部以上的西班牙译述或称改写本都包含了此名。神父对两部名称近似的小说给予了截然相反的待遇,他要求将《橄榄山的巴尔梅林》(Palmerín de Oliva)马上烧掉,把《英格兰的巴尔梅林》(Palmerín de Ingalaterra)当作珍宝收藏。其实这两部书连同上面的《普拉底尔骑士》属于一个系列,看看今天西班牙文学研究界对这几部书的评价,便知道神父是替塞万提斯表达出了真知灼见。免刑但是被神父禁止阅读的书,有一部《希腊的堂贝利阿尼斯》(Don Belianís de Grecia),主人公的经历一直令堂吉诃德着迷得仿佛相识,还想要动笔写个续作;但后文他自己又说贝利阿尼斯不能与阿马狄斯相比,足见还没有迷得看不出此书乃是《高卢的阿马狄斯》的效颦之作。理发师作为烧书的助手,他最爱的骑士小说有一部《太阳骑士》(El Caballero del Febo),堂吉诃德在谈话时也引述过,但这人读书无甚见解,口味也不高明。

《堂吉诃德》藏书票
佩雷斯神父替他的作者说话,把一堆朋友的诗集都留了下来,在此忽略不提。可注意的是他极度推崇撒丁岛的加泰罗尼亚诗人安东尼奥·德·洛夫拉索(Antonio de Lofraso)所写的韵体田园小说《爱情的运道十卷》(Los diez libros de Fortuna de amor),说此书是“这类作品里最拔尖的”。不知道塞万提斯出于什么目的会这么写,因为那部小说今天被称为是蒙特马约尔《狄亚娜》的拙劣仿作。而塞万提斯的长诗《帕尔纳索斯之旅》,写通往诗坛圣地的航程中遭遇狂涛恶浪,需要丢掉几个倒霉蛋减轻辎重,先被选中的就是这位“兼把诗作”的撒丁岛士兵洛夫拉索,幸好墨丘利现身救他不死,才不至于逃了火灾又遇水厄。塞万提斯对比他年纪略轻同时代大作家德维伽(Lope de Vega)充满敌意,在小说中随处可见对此人的冷嘲热讽,因而我们看到尽管堂吉诃德正儿八经地称他是“卡斯蒂利亚独一无二的著名诗人”,也应该明白这并非什么好话。
《爱情的运道十卷》扉页
《爱情的运道十卷》插图

塞万提斯在小说开篇急着树立一个针对的打击对象,就提到堂吉诃德最称赏的作家是腓力西阿诺·德·西尔巴(Feliciano de Silva,1491-1554)。这个作家喜欢“绕着弯儿打比方”,什么“你以无理对待我的有理,这个所以然之理,使我有理也理亏气短;因此我埋怨你美,确是有理”的台词,和今天狗血言情剧的段子挺像的,却也是“魔侠”所有行动的依据。西尔巴好写些狗尾续貂的作品,包括一部《塞莱斯蒂娜》(La Celestina)的后篇(上引“有理无理”一段便参考此书而成)、四部《高卢的阿马狄斯》的续集,其中就有被查封藏书的神父称为文词“扭扭捏捏,令人作呕”的《希腊的阿马狄斯》(Amadís de Grecia),其中的“火剑骑士”被堂吉诃德视为胜过熙德的人物。

上世纪末,西方学者发现,第一部第二十四章卡迪纽的故事,就来自圣佩德罗(Diego de San Pedro,约1437-约1498)所写的《阿纳尔特与路森达的爱情故事》(Tractado de amores de Arnalte y Lucenda)这部“哀情小说”。圣佩德罗的感伤文学在英法意诸国比较吃香,谁知他也受到了本国后起大文豪的注意。不过我们要记得塞万提斯还是带着消遣的口吻来摹写这个故事的,陷入了“爱情牢房”(Cárcel de amor,这是圣佩德罗的另一部小说,两书都有李德明先生的译本)的卡迪纽一说起心上人爱读骑士小说,剧情就转了,堂吉诃德插嘴后,两人为了小说里的情节扭打成了一团。堂吉诃德开始是这么说的:

我只愿您把《高卢的阿马狄斯》送给她的时候,把《希腊的堂罗亥尔》那部妙书也一起送去。

其中《希腊的堂罗亥尔》(Don Rogel de Grecia)就是西尔巴所写的某部阿马狄斯续集中的一个分册。

《阿纳尔特与路森达的爱情故事》
为了小说情节大打出手

有一点需要说明,堂吉诃德虽然心性迷狂,他的学问却不差,第一部结尾,有位托雷都的教长与他辩论骑士小说内容是否可信,最后竟甘拜下风。从其言谈吐属来看,堂吉诃德至少还读过《熙德之歌》、《罗兰之歌》、《湖侠朗司罗》、《巨人莫冈德传》(Morgante)、《奥兰多的疯狂》、彼特拉克诗集等名著,但想必大多是西班牙文的译作或改写本,例如对博亚尔多《奥兰多的恋爱》的了解,就来自于一部西班牙语散文体的翻版,叫《骑士宝鉴》(Espejo de caballerías)。上面提到的桑内扎罗的《阿卡狄亚》在当时也被翻译成西班牙文了,为《堂吉诃德》中男女各色人物所熟悉,堂吉诃德临终前,神父想要哄他开心,还说自己写了首牧歌把《阿卡狄亚》都压倒了呢。

《骑士宝鉴》

那部经典戏剧名著《塞莱斯蒂娜》现在有四个以上的中译本,理应也是堂吉诃德书架应有之物,注疏家已经指出他向桑丘问询心上人近况的那段排比句就是从这书里抄来的。此书也为小说其他人物所熟悉,比如客店主人的女儿说起自己爱听的小说情节,第二部某学士提到各年龄段读者对《堂吉诃德》的欢迎以及念《圣阿波罗尼亚经》止牙痛的话,都来自《塞莱斯蒂娜》。

堂吉诃德曾说:“谁比叙尔加尼亚的弗罗利斯玛德临险更勇往直前呢?”可《叙尔加尼亚的弗罗利斯玛德》(Florismarte de Hircania)这部小说不知何处得罪了塞万提斯,成为唯一一部被神父判了两次火刑的书(另一次见第一部第三十二章),根据那位与堂吉诃德同样着迷骑士小说的客店主人所说,这部书里写了一剑劈开五个巨人、一百六十万人的军队被主人公独自打得落花流水等情节,但学者查考后说并非原作如此,而是塞万提斯的杜撰。那个客店主人还推崇一部《色雷斯的堂西荣希留》(Don Cirongilio de Tracia),除了情节夸张荒诞外,还有不少篇幅剽窃了《高卢的阿马狄斯》,足以说明推崇者品味不佳,难怪这书在堂吉诃德书房中找不到。

那个大谈骑士小说的托雷都教长提到的加尔西·贝瑞斯(Garci Pérez de Vargas),就是堂吉诃德所称誉的“大棍子”巴尔伽斯,这个传奇人物的故事见于西班牙中古末期的故事集《卢卡诺伯爵》(El conde Lucanor,1335)。此书目前至少有五个中译本了。最初为中国读书界所知,只是因为里面有一篇是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衣》的原型,现在我们知道它也影响了堂吉诃德的行侠作风。

《卢卡诺伯爵》中文译本之一

查毁堂吉诃德的藏书时,神父这样评价写作《奥兰陀的疯狂》的阿里奥斯托:“如果他跑来不说本国话,我对他并不佩服;如果他说本国话,我对他顶礼膜拜。”却又对理发师说,“你看懂了也没什么好处。”这是批评当时的西班牙译本把《奥兰陀的疯狂》给毁掉了。中文世界目前还没有“说本国话”的阿里奥斯托(概述大意的读物不算),希望这不是《堂吉诃德》里的那些评价造成的。

16世纪初期《奥兰陀的疯狂》卡斯蒂利亚方言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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