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在虚空中闪耀的不朽的生命

2021-10-17 09:0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字号

“有时候,我是一撮灰烬所养育的/黑色野花在时间里怒放”,这是诗人蓝蓝朝向精神的乡愁所深情地写下的诗行,她将我们引入一种百感交集之中,在这灵魂的谣曲里安放着深深的缅怀,而来自于生养诗人的血骨之地。蓝蓝诗歌的打动人心之处,也正在于诗写间所凝聚而来的心音的力量,她的诗性抒发有着极为本真的情感表达,从而于诗歌语境之内形成了盈满复杂意味的诗性空间。于此诗歌成为了温暖的拯救与忠实的守候,犹如虔诚的祝福,她以生命体验的深切,来书写那动人心弦的灵魂视景,将个体历史生存内在的纹理呈现,从而具有着极强的经验穿透力。可以说,诗人蓝蓝在诗中向我们袒露的是心灵的真实,情感的会聚吸收了时间的幽深的光影,她的抒情是她心灵真实的传达,以个体化的心象端凝,而通向了人类整体情感的联结,由之而在更为辽阔的存在之境里,来看待生命的悲喜交集看待无常的不息流转。她的诗写纯粹而蕴含着复杂的心灵私语,明澈而蓄积着悠久的千言万语,这源自她素然而怀有的博大的生命之爱,如同诗人于《所以,妈妈》中所写,“窗外太阳在高天照耀,而小树/摇曳在风中——全都意味着恩义”,她一再试图于无可挽留之中,用诗性之灯围拢生命全部的温暖与晚照的影子。可以说诗集《河海谣与里拉琴》是一部献给母亲的深爱之书,是个体灵魂独自面对生与死的哀歌与赞歌,它唤起我们内心近乎不可直面的离别的告慰与爱之永恒。

诗集《河海谣与里拉琴》分为八辑,其中含有:“所以,妈妈”“海之书”“一些遥远如星辰的词”“有所思”“诺玛阿美”“我们都是弗里达”“四张面孔的女人”与“诗剧:阿基琉斯的花冠”组成。诗人用语言之灯火,照亮着生命的隐痛与悲郁的诉说,这样的诗写注定自一种缺席之中而来,她要如同诗人保罗·策兰一般,去竭力触摸那灵魂的“回声”,“在告别的/山脊”,遥遥相隔之间,黑暗为烛火摇曳的泪水所盈满,因之她的诗行充满洞彻心扉的力量。可以说诗人蓝蓝在祈求更为内在的心灵对话,这是仅余的幸存的庇护,它沿着生养之地的沟壑而来,那些熄灭中的火焰,余温犹存而成为不可剥夺的生命眷顾和垂怜。诗人必须去深深地穿过苦难经由绝望的希望,寻回生存的勇气与无畏,从而那些诗性的词语逆行着死亡的寂灭,持续地引领我们回到一种更为深刻的在场与当下。诗歌无法不成为那“永恒的心脏”(勒内·夏尔),它将生与死隐秘地共在联结,诗人将为之献出全部温热的灵魂颤荡,以此来延续幸存的延留与时间残酷的离散。“而或许,抵抗宇宙熵增的并不是理性/而是——与虚空同样看不见的——信念”(《为妈妈祝祷的女士》),也正是籍此诗人依持着永不凋落的爱之信念心焰,经由诗性空间的深张,而紧紧地握住了母亲永在的手,她恒久地在诗中看守过往的一切,来抵御来面对死亡而来的无尽的空寂与巨大的虚空。我们看到蓝蓝为精神性的存在所召唤,焦灼而隐忍地于记忆中抚慰孤独,炽热而克制着心中的伤痛,化为笔端内凝而深长的诗行,进入到“泥土缓慢的呼吸”之中。                                                                                        生命的明灭流转,时间之下曾所是曾将我们每一个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给予我们永恒温度的至亲,他们的离去必将我们弃置于哀恸与沉沉黑夜里,人们必须长久地忍受住生死永隔的孤独。而诗歌写作作为心灵的追忆与重现,诗人以诗写来承受那不可承受的痛苦与不幸,她将鼓起“存在的勇气”来寻求破解那永世的人类谜题,寻求可依持的精神告慰,进而于诗性空间的无垠延展之中,实现与离散中的血亲永不分离的联系。我们看到诗人蓝蓝在《仿佛是背叛》里哽咽着写下,“仿佛是背叛,仿佛是犯罪/终于,我又可以写诗了——”“二月兰贴着地,/紫色的波浪已翻越沟壑而来。/执拗地向泪水的干涸里/询问意义——人啊,泥土的食物。”诗人向生命本身发问,在历经了长久的伤痛与巨大的沉默之后,她将内心无以复加的剧烈挣扎与无所皈依之感,化为攥住泪水的诗行,深切而直抵人心地书写出了那一份沉重和不可化解的无助。那是经历了一生勤劳一生疲惫的母亲,她无声的离去,将永久地安坐于诗人噙满的泪水里,诗人注定将在告别和回忆的诗行里,重新寻回母亲艰难的呼吸,母亲不舍的眼泪,艰难行走的身影,寻回一生的精神持存,以此测量着死亡的深度,于是我们看到了诗人是怀着怎样的情感悲凉语言悸动,向着生命的隐秘岁月里写下,“咳嗽铅块妈妈/钟表滴答妈妈/水龙头堵塞妈妈/生我的妈妈/钉我于绝壁的妈妈/人间孤儿妈妈”(《制氧机妈妈》),“你生下我,也生下了我们的死,/在清晨一朵开放在篱笆上的露水花/短暂的美丽中”(《如此宽广的死亡》),“我意识到我就是妈妈的坟墓。/我意识到我将把死赐予我的孩子。”(《坟墓是一所最寒冷的大学》)

诗集《河海谣与里拉琴》中关于海的恋歌,源于诗人蓝蓝童年的美好记忆,正如她曾隐喻性地写下的那样,“一个人的童年比一生更长”,一个人童年时期与世界最初的相遇,将伴随着她一生的成长,诗人正是那个“被授予了永恒的童年奖”的人(阿赫玛托娃)。蓝蓝童年时跟着姥姥自幼在山东烟台海边生活,蓝色的海水犹如歌谣,盛放了她与自然相融相生的音符,可以说她蔚蓝澄澈的诗性想象因之被赋予,那里是她永难割舍的牵挂惦念与精神故乡,一个自由无羁的灵魂皈依之地。在那里“大海播放它粼粼的密纹唱片:/有人从海上回来了”(《大海播放它粼粼的唱片》),“你的脸,是夜晚大海上/一片沉睡的森林。/你的眼睛是它安静的鸟窝”(《你的脸》),“海与你并枕而眠。/海是童年的食物,并在你年迈时/仍保留一片海域在眼睛的单纯里”(《海与你并枕而眠》)海蕴含着诗人童年记忆全部的隐秘,它是一个人生命的蒙生与孕育源始之地,它收留了成长与失败,它向我们涌现“悲欢的形体”(冯至),像是来自上苍的赐福与祝佑,诗人便似那晶莹的水滴身在其间,回响着悠久的歌吟与眼泪。蓝蓝经由不断地返回遥远往昔的海,来寻向那心灵的最终的抵达,那也就意味着“从呼与吸,告别与重逢”,海成为收容与哀思之地,“海在增多。海收藏死者”,同样它也与诗歌一样成为了诗人远眺的深度存在,而成为生命永劫的回归。关于海的述说,已经渗为诗人“蓝色的血”,作为曾生养的故乡与精神家园,河海的风声便意味着诗人永在亲人的怀抱,永是伟大灵魂庇佑下的孩子。蓝蓝的诗有着热泪般的真实,它从海风的岬角汩汩而出,这是诗人忠实于自我内心的传达倾心抒写,海边的潮声、漂浮的小岛、舟船和灯塔、码头和打鱼人、松柏与岩石……无不深深地牵动着她的复杂情感经验,她愿为之而歌而哭,而日夜烧灼。

“吱呀的木轴转动,打开你童年的大门”(《你记得这个村子》),诗人蓝蓝透过四十年后的目光凝视,海边的村子一切都已退远化为废墟,记忆的回望反而成为仅余的真实,如同它不无悲凉地所说,“海岛,村庄,记忆。我是一艘沉船/紧紧锚住大海。我是你驯养的一只海鸟/从这里起飞,也在这里着陆”(《海与岛》)诗人正是依持着这心之所念,来不断承受现实中苦涩而无奈的离散相别,她所写下关于生命的哀歌,也是一首首更高意义上的生命的颂歌,它照亮并引我们进入沉默的存在之域。那曾经的栖身之所,为童年的呼唤所盈满,哀哭与欢笑相交织,而永恒地奔涌在追忆之上,“我掉进海里的地方,已被热泪填满”(《在芝》)。其中书写姥姥、大舅、小舅等亲人的诗篇,可以说是萦绕着依恋不舍的甜蜜而又分外忧伤,这样的诗行惟是从哀伤凝结的降生中而来,因此尤为触人心弦,它是属于心泪的述说,“我记得你跟我讲,胶东平坟那年/你怎样在寒风呼啸的深夜,背着铁锹/一个人到姥姥的坟地,像世界裂开/它的心给你看——/你捧出骨灰盒,用大衣紧紧裹在胸口/说:妈不怕,咱回家……”(《大海,永在——给大舅》),“别赶我走,我会像/村边的河水一样跟着你——/现在,该轮到我带你漫山遍野去玩了/——它依然是我们的当你在空气中/变得比风还轻”(《亲爱的小舅》),诗人蓝蓝用叙事性的情感细节,深刻而传神地写出了亲人间满含热泪的深情,爱的温存于生命的离散中呈现的格外凄楚。

面向余烬的献诗,永远在寻求语言中生命的在场,如同血肉相连的不可隔断,“写诗就是泥土在唱歌”,诗人蓝蓝在丧失之中不断聚集可为心灵所持存的生命踪迹,这与她细腻入微的内在体察密不可分。她愿在如诗人阿赫玛托娃所说的“空气中的交谈”里,沉思独语而或向我们递送静默的语象,来展开内心情感复杂的对话,那是一种精神可归依的所在,时间也为之弯曲,而过往与现在及未来交织在一起。这更是主体内在所体验的时间,她要写下那些生命中相遇而又走远的人们,如同呼唤如同哀歌,“我知道你们已经走远了,带着/你们盛夏的浓荫,燃烧的石榴”,“你们没看到后来者会重燃灰烬/在大火中赞美你们纯洁的名字”(《我知道你们已走远》),“或者至少,抱紧内心的伤口,/在沉默里分泌你幽亮的珍珠”(《但那不一样的是》)。这样的诗从伤口里而来,在刺痛中生长,它在平实而本真的语调里,浸透着诗人艰难地所承受的一切,由此她的诗性之思朝向了历史生存中的回音,“难道你不也是其中一个?/和无数株麦子、玉米,无数的人/构成世界的生死寂灭、诞生和轮回——”(《你没有》),“我在这里安顿/人间无法安顿的苦痛、疑惑”(《每天临近黄昏》)。可以说诗人蓝蓝的倾诉和辨认的对话,从生命创伤的担负而出,迸发于情感的淤积与爱的痛惜之感,它是关于此在的探问与心灵的安顿,是永无止息的对于爱有生一切的虔诚笃信,如同“你向众多的你,交出了自己”,蓝蓝所深情长望的正是,“让希望分蘖自己,增大它的田畴”。

关于历史与边地神话传说的遥想和无尽感怀,收入到了诗集《河海谣与里拉琴》“诺玛阿美”辑中,收有《马鹿洞》《庄蹻之征》《个旧青铜跪俑灯》《灯语》等。朝代斑驳犹如荒凉的光影晃过,在沉寂之中诗人静心遥听,“大地古老的沉默里”,“浸透了人的血肉”,诗人注定将以诗性的洞察来再次进入历史的想象之中,以此重构时间的存在维度,而变衍生命的久远,悲愤与恐惧,光芒与不朽。她在辽阔而深远的历史时空间往返,如同诗人奥登所言,“我们必须去爱否则死亡”,携带着无尽的爱的力量,来穿透历史重重的迷雾与阻障。在“我们都是弗里达”与“四张面孔的女人”辑中,诗人蓝蓝将目光投向了女性历史命运的书写,在精敏的辨识中来抵达另一颗心灵的精神奥秘世界,从而与那些坚韧而独立的女性,形成了不同时空的潜在对话关系,这是“需要爱,需要美”的生命意识,在“渴望融入/另一个人或事物的爱”中炽热地燃烧,“她双眉与伤痛连结在一起”,傲然而不屈地“接受这份命运的恩赐”,吸收着创伤与黑暗的死亡。长篇诗剧《阿基琉斯的花冠》,则更为戏剧场景性地展开了关于女性命运的诉说,极为殊异而构思奇特,先锋试验性地透过女性视角来穿织设置剧情,剧中演员均有女性担任。她借用古希腊神话与《荷马史诗》的传说,引入皮拉(又叫阿基琉斯,色萨利国王佩琉斯的女儿)、德伊达弥亚(斯基罗斯岛国王女儿)的命运诗性述说,三幕场景戏剧熔贯着诗人情感经验的强烈传达。她从辽阔的生命悲情中凝视个体生存的境遇,亦梦亦幻光明与黑暗流注,奇幻般地呈现出女性古老的命运视景,在生与死悲欢离合之中追问存在,“他们划着因悲哀而沉重的桨”,令人黯然为之动容。

“说吧,牵牛花张开的嘴巴”,诗集《河海谣与里拉琴》如一支记忆里生与死开合明灭的歌谣,它发自诗人蓝蓝渴望的语言喉咙,源于那曾与她生死相随的故乡波浪上的星光,那穿越黎明的芬芳,磅礴而历经深年依然于诗人心灵间,吱吱转动的木轴之声与童年之门。而诗人的惦念仿佛永如那不断飞回来的燕子,细微而幽幽聚合的词丛里将现实中已然离散的呼唤,重又于诗性的光辉里映现,那命悬一线的告别,犹在吞咽泪水。这些诗篇宛若“期待赋予真实深沉的种子”,它在我们的心间生长,在限量的生命存在中,“仍保留一片海域在眼睛的单纯里”。诗集《河海谣与里拉琴》以深切的挚爱如百河汇海般,献给了那短暂而美丽的生命面影,那大地上永恒行走的母亲,温暖了我们每一个人的童年与自然万物的声息,在伤痛的光线里,诗人依然于诗性话语的畛域,忘我地写下关于时光的祝佑与爱持之前行:

你垒砌这祭台。

在被摧毁、被痛击之后,

把诗写在上面,像小路旁的路标。

(蓝蓝著,诗集《河海谣与里拉琴》,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

 张高峰/文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