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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未来 | “流动的性别”:自由抑或挣扎?

2021-10-23 18:0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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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未来 | “流动的性别”:自由抑或挣扎? 原创 新青年 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 收录于话题#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 5 个内容 #千禧一代 2 个内容

“流动的性别”:自由抑或挣扎?

作者 | 张涵抒 徐晓莹 梁沁 王一鸣 孙楠斌

指导老师 | 张慧瑜

期末季,又到了朋友圈内问卷星井喷的高峰期。

池宵点开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二维码开始流畅填答,这套方便别人也是方便自己的大学生社交规则他早已谙熟于心。但这份熟练在填到“性别”一栏时被打断了,他迟疑着,食指有些突兀地僵直在半空,转而上滑回到问卷标题:“关于某餐饮品牌形象建构的调查”。似乎是那种女孩子喜欢吃的网红店?池宵这样想着,把对勾打在了“女”的小框里。而在刚刚填完的通识核心课程问卷中,同一个问题,池宵为自己选择的则是“男”。

这样的时刻对于池宵来说并不陌生,甚至是某种常态。问卷中性别栏的答案永远不确定。对于较为正式的问卷,他一般会填写“男”,也就是自己的生理性别,但若是随意一些的课程作业小调查,他会根据自己当下的心情来填,有时是“男”,有时是“女”,如果有“其他”这个选项的话,他多半会选择“其他”。

或许就像这个问卷选择一样,池宵对于性别的自我认知是流动、不固定的。但这样的流动带给他的并不是无拘无束做自己的自由。相反,脱离了一个具体的群体身份,他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自己。比起奢侈的自由,身处这个“标签时代”的池宵,更渴望拥有的是加入某个确定群体所带来的安全感和归属感。

发现性别之“流动”

池宵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穿上女装是在初一。

家中无人,他打开母亲的衣柜,对着镜子偷偷试穿过后,又小心翼翼按照折痕,把衣服叠好放回原位。因为母亲很少买裙子,所以池宵会偶尔尝试用被单把自己包裹起来,转个圈体验裙子般垂坠的质感。

常常涌起的这种“想穿女装”的冲动让十二岁的池宵既感到不可抑制又困惑万分。因为小学的他连稍微含有粉色元素的文具盒都不愿意使用,他会斩钉截铁地对买文具盒给自己的母亲说“这太娘了”。

初二时候,通过在百度贴吧中搜索“男生穿女装”,池宵第一次接触到“跨性别人士”这个名词。浏览着贴吧里的发言,他很向往这样这个群体的生活状态:相信自己是女生、通过某些手段将自己变成女生、获得一个女性的身份以及身体。不过,每次浏览后他也不会忘记提醒自己要清除掉电脑上的历史记录。

比起贴吧,对于池宵来说更有代入感的是日本动漫中的场景。也恰恰是因为一部部专门刻画女装男孩日常生活的动漫,让他“垂直入坑”二次元。当时的他疯狂搜索所有同题材同类型的女装动漫,其他类型一概不看。甚至还把所有包含这类题材的动漫都统一记录下来。

截止到目前,池宵最喜欢的一部动漫讲的是一个男学生打扮成女生的样子进入女子学校,毫无破绽地跟其他女生一起生活的故事。池宵非常羡慕男主角在动漫中的生活:可以自由自在穿自己想穿的衣服、也能够被学校里的其他人接受甚至喜爱。

对池宵来说,接触到贴吧和女装动漫让他原来的自我认知产生极大转变,人生单一路径的壁障仿佛被打破了,“像是两个启发,让你知道人生不一定是这样的,还可以有别的可能性。”

不过,池宵对自己的定位并不是一个标准的“跨性别者”,因为他并不打算让自己在生理意义上完全变成一个女生,也没有完全消除作为一个生理男性对女生的自然欲望。他曾经反复对照过多个医学和精神科上评定跨性别群体的量表,在自己和得到科学定义的“跨性别者”之间划下了一道泾渭分明的区隔线。

“我当时非常清楚我不是他们,但是我想成为他们。”池宵向往他们拥有一个语词,可以准确地命名自己的特征,可以归属于某一个确定群类,可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标签。而不是像自己一样,找不到同类只得孤零零地在伪装和自我欺骗中徘徊。

整个中学阶段,除了一次在英语戏剧节的反串话剧,池宵没有在任何公共场合展示过自己的爱好。而进入大学后,拥有了可以不被母亲翻拣的独立衣柜,池宵有机会购入属于自己的裙子。他很少购买日常女装,购入的大部分是洛丽塔连衣裙(简称“lo裙”)和日本女高中生制服裙(简称“jk”)。正版的lo裙和jk往往价格不菲,保养和晾晒也十分娇贵,他每月会从生活费中专门节省出一部分钱用于购买和维护。

池宵每次洗裙子都会严格按照卖家发送的洗护要求,用不透明袋子将其包好后再放进洗衣机,为了制服短裙完好无缺,他甚至购入特制衣架将裙子倒挂晾晒,以此确保裙边褶皱不会散开。最初,他只敢在宿舍四下无人时偷偷试穿,但有一次恰好被提前回来的舍友撞见。舍友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不置一词的表现让他前一秒还在飞速跳动的心平静下来,从此,池宵在宿舍穿女装的频率就高了起来。

在“流动”中挣扎

相比于在宿舍的遮遮掩掩,池宵能够坦然释放自己对女装爱好的真正空间其实是“元火动漫社”。

本着对二次元的热爱,池宵入校第一个学期就加入了社团。当时只是抱着“玩玩就好”心态的他也没想到,自己大学生活的重心会落在这里,最极端的时候甚至一周七天都为了社团的大小事务泡在新太阳熬夜。

用他自己的话说,让他将自己全身心交付这个组织的重要原因是这里“万花筒一样包容的属性,允许每一个人自由地表达自己”。而这份自由表达里,也包括池宵对女装的爱。大一第一学期末的社团晚会上,池宵如愿以偿地以女装造型上台表演了节目,这是他上大学以来第一次在公开场合穿女装。

但这也直接成为他和母亲决裂的导火索。

在上大学之前,母亲虽然隐隐约约地知道些什么,但一直没有正面向他询问过性别有关的问题,仅仅在池宵高中唯一一次以女装形象登台参演英语剧表演后,面对演出的照片冷漠地质问“你在哪里?我找了一两个小时都没有找到你?”直到大一上看到元火公众号发布的晚会推送。

寒假回到家,母亲试探性地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比起男孩更喜欢和女孩玩?池宵完全听懂了母亲的弦外之音,他主动向母亲坦白了一切。那时候他还在试图融入跨性别群体,因此他对母亲说自己想做一个女生。“并不是想变成一个女生,我只是说我想做一个,我不care我的生理上具体是什么,我只希望有一个女性的社会身份,我不在意我的身体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也完全不讨厌我身体。”

母亲虽然当时没有表现出激烈的反对,但从此却将元火社团公众号作为一个搜集罪证的渠道整日翻来覆去地看。她坚信是社团里面的同学“带坏了”池宵,并且会在每次和女装相关的推送发出时在微信上对池宵进行指责,反复劝说他“你不能这样”、“离那些家伙远点”。最初池宵还会态度刚硬地“怼”回去,随着他和母亲都展示出各自心意的顽固后,他越来越意识到这些争吵毫无意义并总是彼此重复,慢慢选择无视母亲的指摘。

池宵的父亲从他们频繁的争吵中窥知到部分事实,严肃地找池宵谈话,让他如实说明。池宵和盘托出,但也丝毫不妥协自己的立场,“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不要试图来改变我。”得知真相的父亲没有对他做出过多评判,只是让他稍微考虑一下母亲的感受。

不过,即使是这样一个看上去合理且有限度的请求池宵也不打算听从,因为印象中的父亲不是奔波于出差根本见不到面,就是回到家里和母亲爆发激烈的争吵。长久以来,父亲是他成长中缺席的角色,池宵默认的家庭格局里只有他自己、母亲和外婆。父亲和他背后的男性形象只是一团模糊且嘈杂的暗影,永远以“忙”隔绝和搪塞一切。因此,池宵将父亲面对自己性别选择时“大度的包容”归结为“疏远的冷漠”。

在这个家里,唯一一个可能还不知道池宵对自己性别真实态度的人就是姥姥,而这也是唯一一个池宵想要在她面前永远保守秘密的人。池宵从小在姥姥家长大,姥姥是他在全家最亲的人,也是他最后的支持。有了和母亲的前车之鉴,他不敢再冒一丁点险,生怕用性别话题斩断自己和家最后的联系。

不过池宵并没有把握,姥姥真的对此事全然不知,因为每次回家,她总会旁敲侧击地劝他把精心留长的头发再剪短一点,但随后又会自相矛盾地补上一句“即使长一点也没关系”。每次这个时候池霄都会选择乖巧地附和,“嗯嗯,最近太忙了,有空就去剪。”然后回到学校依旧我行我素地保持着能够让他体会到女性感的头发长度。头发只是池宵用于塑造自身女性形象的众多元素之一。在声线和网络聊天的语气选择上,池宵都特地向社会预期中的女性形象靠拢。

当然,元火之于池宵的重大意义,也不仅仅止于此。他在社团里遇到了各式各样的人,有真正作为跨性别者的学长劝他多多体验和考虑之后再下定论,并愿意陪伴他一起去见精神科医生;有温柔的学姐带他一道去实体店挑选和试穿精美的裙子;以及他如今的恋人赵临。赵临是一位刚刚觉醒的MtF(Male to Female)跨性别者,目前正在学习女性的穿着打扮,他似乎把在社团中闪闪发光的池宵当成了自己的榜样,每次见面都喜欢粘着他。一起参加完社团的排练后,池宵会将赵临送回宿舍,在月光下与他并肩漫步的时刻,池宵常常会体验到一种安定和平淡的幸福。

但这份感情带给池宵的更多是挣扎。除了社团之外,他们日常生活中少有交集,虽然他们会和社团伙伴一起出去聚餐,却极少单独约会。两人之间与其说是情侣,倒更像亲密的好友。而且他对赵临没有恋人的爱欲,他更喜欢主动、强势的恋人,能够让他更好地带入女性角色。可赵临的性格并不强势,甚至常常需要自己来主导,他常常担心两人之间不过是一种找到同类的惺惺相惜,并不是一段理想中的罗曼蒂克之情。

让池宵更为挣扎的是,他在向往着模仿女性,成为女性的同时,也会对她们产生身体上的欲望。因此,在面对陌生女性时,池宵总是会感到紧张和局促。他不希望自己带着不纯粹的目的跟女生交流,他常常严厉地审判自己:靠近女性究竟是带着纯粹向往的真心,还是在被欲望所支配。

池宵的自我认知常常在男性和女性之间来回摆荡,这也是他从来不将自己归类为“跨性别群体”的原因。相比于有些暴戾的男性人格,他更喜欢脾气温和一点的自己,但无论如何压抑,自己生理性别上男性的一面似乎总也摆脱不掉。

在反复的实践中,他觉得只有在打扮成女生的时候,自己内心所向往的温柔才能完全占据他的身体。可是当别人用异样的眼神审视着他的女装时,他又会被迫回归自己的男性身体。注视着镜子里穿着女装的自己,池宵的心情一直在“我可以成为女生”和“我无法成为女生”之间反复切换。他有时希望一个男性的身体和女性的灵魂可以和谐共存。但更多时候,他无法接受自己反复在性别的“无依之地”间流离,他努力挣扎着,希望能找到一个安放自己的空间。

驭“流动”通往自由

2021年3月17日,是池宵的21岁生日,他决定做出一点改变。

他第一次穿着女装走入了课堂,想把一个真实且完整的自己展现在老师和同学面前,试图“为这个日子赋予一点特殊的意义。”

除了池宵的舍友和社团里的好友,大部分同院系的老师和同学并不知道他这个爱好。当天,池宵带着近乎庄重的仪式感踏入教室。身上这条jk短裙的每一处褶皱都服帖地一丝不苟,池宵在前一天特地用电动直发棒把所有的褶子都小心熨平了。他也像每次穿短裙的时候一样刮了腿毛,希望自己能够尽可能还原女性化的美。

所幸老师和同学们都表现得十分友好,对他来说,最大的友好其实就是没有表现。同学们泰然自若地和他打招呼,老师甚至在下课的时候走到他身边亲切地询问了上课进度是否让他感到太快,就像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穿着裙子一样。

但这种友好依旧没有使得池宵放宽心,他发现自己一整节课都非常紧张,无法专心把注意力放在课堂内容上,知识点走马灯一样溜走。他的一半精力都在顾虑自己的形象是否保持良好,以及周围人的平淡表现下是否压抑着某种猎奇和嘲讽。

池宵原本的计划是将这个生日作为起点,“之后上课也都要穿女装。”但他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天真。即使在氛围如此良好的课程上他都无法让自己彻底放松,更不用提在某些课上的老师会频频对他侧目而视。不过,生日这天的勇敢尝试也并非毫无意义,心情好的时侯,池宵也会选择继续在这个特定的课堂上以理想中的女装形象出现。勇敢迈出这一步,他为自己探索到了元火之外另一个愿意接纳真实池霄的公共空间。

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池宵捧着一杯玫珑奶盖茶。花了15分钟先慢条斯理吃完了奶盖,又花了15分钟极其缓慢而享受地吮吸完了茶饮,最后一丝不苟地用小勺子把杯内的芋圆珍珠等加料搜刮干净。可以看出,池宵很喜欢造型和口味都精致的甜食。在喜好上,池宵的确会刻意探索一些传统标签为女性化的选择,希望能够让自己更为“逼真”。

但在探索过程中,池宵发现自己已经真心实意地喜欢上了这样的偏好,而无关性别标签化的刻意表演。有几次在路上偶遇池宵,他正步履轻快地从全家便利店走出来,一手举着奶油冰淇淋,一手舒服地前后摇摆。这份恣意享受夏日的姿态里看不出表演,更看不出挣扎。

对于自己性别认知的挣扎还影响到了池宵选择专业的道路。大一时,池宵依靠信息竞赛的国家金牌进入北京大学信息科学学院,但发现自己志不在此后,便从信科降转到了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做出这个决定还有另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池宵想借助心理学的工具更好理解自己的性别,探索如何才能通过科学的方式与自己达成和解。

在翻看院系主页时,池宵找到了一位曾经做过同性恋方向研究的老师,主动联系他作为自己的导师。他对性别研究的领域比较感兴趣,并一直对精神科关于“性别不一致”的各项指标表示质疑。他认为学术界将这类差异存在夸大成分,从他对跨性别群体的长期深入观察来看,不应该有如此明显的分界。

2019年5月29日,第72届世界卫生大会审议正式通过了国际疾病分类第十一次修订本(又称ICD-11)。这次修改将异装癖和跨性别等“性别不一致”状况将不再归为精神障碍。

慢慢地,池宵能够接受坦然接受自己既不归属于跨性别群体,也不是原本意义上的男性。在他看来,人是连续变化的,性别不应止于男和女,性别意识也有可能是不断流动的。他认为跨性别和普通群体之间应该还存在一个,乃至无数个中间地带,可以安放进他自己,抑或安放进无数个与他不同,但同样挣扎在性别的“无依之地”的人们。

关于未来,池宵希望通过心理学的范式,在性别研究的领域中做出贡献。或许他希望自己最终能够接纳这份让他无比挣扎的“流动”,与之和平共处,乃至于成功驯服“流动”,并驾驭着它抵达真正的自由。更进一步,池宵也想将这份自由赋予曾经和他一样在“无定所”的暗流下挣扎的无数个个体。至少以后再填问卷性别栏时,能有越来越多包含“其他”的选项出现。

其实,从挣扎到自由的撕裂不仅仅局限于性别上的认知。努力接纳自己的“自然”、将其转化为一种笃定而坚实的“自由”,也是我们每个现代社会洪流下日趋原子化的个体,需要面对的功课。对于这一点,相信池宵应该也不会反对。

本文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21年《影视文化与批评》作业,写作主题“新的世界 · 新的未来”,获得“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优秀作品”。

原标题:《新未来 | “流动的性别”:自由抑或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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