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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往情深︱陈毓贤:冷战时期在台北上大学

陈毓贤
2016-07-28 10:1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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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表姐梁淑贤1965年秋到达台北,一切都感到非常新鲜,连街上嗅到的气味都和马尼拉不同。早上到了弥漫着雾的操场散步,有点凉意,热带长大的我们,马上跑回寝室把新买的风衣裹上,觉得浪漫得不得了——这类衣服之前只在银幕上见过。

师范大学女生第三宿舍主要给“侨生”住,八人一室。除表姐和我外,三位来自韩国,一位来自柬埔寨,两个本地生,一个是艺术系的,据说父亲是刚去世的要人,很少在宿舍过夜,床铺主要放她的画架。她戴孝,头发上插了朵白纸花,这对惯于戴孝穿黑衣裳的表姐和我又是新鲜事。

朝鲜战争烽火中成长的包大姐短小精干,皮肤白皙,细看蛮漂亮的,带了毛衣和人参来台湾卖,同宿舍不少同学来看毛衣,她便利索地讨价还价;没卖出去的货则送到市内衡阳街卖给商铺。她每年韩台两边跑几趟,毕业前已攒够钱在台北买房子。记得她评论人最常用一句话:“不知好歹!”就是说此人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对她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同在朝鲜战争烽火中长大的小沙却似乎不食人间烟火,是位长腿美人,冬天脸颊红得像苹果一样;她和我同被分配到国文系丙班,发现我寄往马尼拉的家信封面上直接写父亲姓名称他为先生,惊异得很,说:“怎么敢这样称呼?”她寄往釜山的信封都只写自己的名字“沙家书”。

寝室里四张上下铺的床紧靠着两面墙,第三面墙设了衣橱,第四面则是大玻璃窗,八张书桌分两排面对面地摆在中间,虽不宽敞,却有窗明几净之感。台湾属亚热带,但因没暖气,门窗又不密封,冬天是相当冷的;我们下课回来便各自躲到被窝里看书。冬天最怕要用厕所,从暖窝里爬出来,出寝室绕到宿舍旁边冷飕飕的厕所,是蹲着用那一种,又脏又臭,真怕滑到坑里。清晨听到宿舍的女佣阿莺高声喊“热水来了”,大家就滚下床把热水瓶拿到寝室门口。阿莺穿着有补丁的碎花衣裤,背着襁褓里的婴儿,躬身把我们的热水瓶逐一注满,又到走廊下面另一个寝室门前高喊“热水来了”。我七十年代到台湾玩,回师大看,图书馆出口处坐着个打扮入时穿高跟鞋的检察员,竟是阿莺!她还认得我以前是第三宿舍的。

我以为我们住宿舍是够艰难的,不久才知晓能住进宿舍并不容易。有一晚外出过了钟点回不了宿舍,有个同学见我彷徨地在街头徘徊,可怜我,邀我到她住的地方过夜。她和几位女生在学校租了一间阁楼,大家就把铺盖放在地板上像沙丁鱼那样挤在一起睡,我一夜无眠,怕一转身就碰到左右睡着的人,好不容易挨到天亮。

1965年台湾师范大学学生使用游泳池的许可证

读师大的学生得了政府资助,毕业后须至少教三年书,年纪较大的是读完师专教过书再考大学的,一般比较贫寒,学风纯朴。我国文根基不好,全靠侨生身份加分混进来,总感到在其间突兀。我们丙班二十多个人,后来大半安分守己教书,其中王开府当了师大国文系主任。最杰出的是高惠宇,当过记者、编辑、立法委员,并一度任台湾“中央电视台”董事长。

国文系有些大陆来的老先生乡音很重,他们讲课我听不懂,幸好基本上是朗读教材。书法老师是陈诚“副总统”七十多岁的姐姐,称学生为“弟弟、妹妹”,令我们听了窃笑。教近代史的王家俭很年轻很认真,后来以研究海军史著称,八十年代到哈佛做研究曾在我们家吃饭。《一个女兵的自传》(1936)作者谢冰莹教“新文艺创作”,主要讲“新式标点符号”的用法,却要我们真正创作,还把这些习作编为《青青文集》(1967)出版,满足了我们的作家欲。我的短篇小说《幻与实》 讲一个女子在菲律宾华侨学校教书,有个殷商的儿子追求她,两人不十分匹配,但她最终还是认命嫁了。

从大陆到台湾的许多老兵退伍后开三轮车。我到台湾第三年,台北市取缔三轮车,政府便辅导这些三轮车夫转业为计程车司机。也有不少开食摊的,师大旁边龙泉街便有许多老兵开的各种南北小吃档,价廉物美,五毛钱只有卤汁和葱花拌的阳春面也好吃得很,是灌进塑胶袋里带回宿舍做宵夜的。龙泉街有家较体面的小饭店,具备了五六张桌子和长板凳,墙上贴了字条谓“不谈国事”。

我家人对台湾的印象很笼统,我到师大读书之前,唯一到过台湾的是我叔叔。他加入马尼拉的国民党艺术宣传队,吹单簧管,数次乘军舰到台湾劳军,蒋经国执政时代被委派为“党务顾问”。我在台湾时,阿嬷曾加入广东中山同乡会旅游团到台北庆祝双十节,将近七十岁第一次乘飞机,风风光光地参加节日游行。我和表姐随团赴台北中山同乡会的招待茶会,见到孙科、五短身材的王云五,还有戴着水钻冠冕、艳光照人的该年度美国华埠小姐,和一对来自秘鲁只会说西班牙话的姐妹花。

那时离“二二八事件”已将近二十年,我们这些外来人并没觉察到“本省人”和“外省人”之间有什么矛盾;大家似乎都非常珍惜一天比一天好的平常生活,并且不吝于分享,空气中有股久病初愈那种经涤净的安宁。表姐和我偶尔到基督教聚会所做礼拜,碰上一位举止优美、四十开外的空军寡妇,十来岁的叛逆儿子很少回家,她在某机构做个小职员,常做一桌佳肴请我们吃饭,为的只要听听年轻人的声音。

1967年马尼拉 广东中山同乡会代表团在台北。中间是笔者祖母,右二为笔者表姐,右四为笔者。

我赴台需要“保证人”,母亲请她已回台湾的两位老师彭震球和裴溥言替我作保。他们不认识我,负这责任是有些风险的。我和表姐备受他们热情招待。裴溥言在台湾大学教中文,丈夫糜文开是位外交官兼佛学家,在他们家不但吃到饺子,还见到饺子皮是怎样擀的。裴教授中学年代在天津,曾帮父亲翻译重庆传来的密码电报,冒着随时被日军拦截的险,骑脚踏车到处送情报,《溥言杂忆》(2004)里有记载。1970年我离开台湾不久,糜先生因在泰国和大陆去的官员同拍了一张团体照,被指“通敌”锒铛入狱,一关就是十五个月。裴教授除讲课外,要照顾家里的老母和幼女,还要每天换数趟公交去探监,带菜饭让糜先生和同狱室的人共享。

暑假来了,我在耶稣会办的耕辛文教院找到一份工作,替一位研究语言的奥地利神父打字;走廊对面是张志宏(George Donoghue)神父的办公室,他是爱尔兰裔美国人,眼睛差不多全瞎,办个辅助原住民的山地工作团,并定期举行文学研讨会,鼓励台大和师大的学生写作;我没参加这些团体,闲来却常去和他聊天,他是我平生遇到第一个专心聆听我发挥言论倾诉心声的“大人”。

该年秋师大举办英语演讲比赛,张神父鼓励我参加,中文系的我居然得第三。不久有个美国报人到台北讲演,星期六临时找不到翻译,我们系里教哲学的张起钧教授想起我,便到女生宿舍把我叫醒,我还没来得及紧张,到场就开始中译英、英译中,那年头台湾英语流利的人不多,张教授觉得简直不可思议,收了我做干女儿。张教授是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的,以胡适的传人自许,除教书外,办一份叫《自由报》的刊物;张太太是位中学教师,很会做菜,日式庭院里经常有饭局请学界政界要人,叨陪末座的我自此以知识分子自居。

第二年春,以美商为主的台湾狮子会办了个英文论文比赛,题目是“世界和平”,奖金不小,张志宏神父又鼓励我参加。我忘了有什么真知灼见,无非是天下文章一大抄,却得了头奖。当会长的台北美国学校校长开车送我回宿舍,问我未来有何规划,我说我英文既然不错,可能做个英文秘书吧。我以为女人足以自立的职业就限于此了。他哈哈大笑说:“你目标未免瞄得太低了。有没有考虑到美国念书呢?”我说:“我父母没能力供我到美国念书的。”他说:“你应该可以申请到奖学金的。可先来美国学校教中文存点钱,我们待遇很不错。”他说给我听,我吃了一惊,台湾大学一般教授薪水都没那么高。

台北美国学校校园相当大,修剪齐整的草坪中,漆了鲜艳颜色的平房教室错落有致,像个儿童乐园。教三年级小孩学中文有什么难呢?可是一点准备都没有的我,一上课便手忙脚乱。亚洲孩子上课再调皮也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我的学生却满教室跑,每堂课都须想尽办法让他们静下来,碰上有一两个刻意捣蛋的就更糟了。我后来才知道同事对我这“空降”来的年轻女子有诸般的猜疑:那些以京片子为傲教中国话的中年太太,怀疑这菲律宾广东华侨混进来,莫非和校长有什么暧昧关系?两位友善的年轻美国教师约我吃馆子,告诉我美国同事间盛传我是蒋介石派去监视他们的间谍。我在美国学校只待了一年,因越战对美方不利,美军逐渐自亚洲撤退,学校裁人,我第一个便被裁了。可是我已决意到美国,一来我美国入学考成绩果然不错;二来我堂哥带了新婚妻子移民到美国途经台湾,很支持我。

次年我在联合国“驻台办事处”当秘书。我原先对“当秘书”的理解,来自十九世纪的英国小说:那些秘书参与各种机要会议,替冬烘上司起草文书,有相当实权,却可过吊儿郎当的轻松生活——我并没注意到这类小说里的秘书都是男性!原来二十世纪在洋机关的秘书,等于是老板的办公室太太兼仆人,替他维持形象,挡驾不愿见的人,照顾他的文档,除打字速记外还泡茶倒咖啡。联合国办事处处长是大使级别的人物,来往文件有外交豁免特权,我在那里工作最大的收益,就是见惯富丽堂皇的文辞和唬人的头衔,免疫了。

(本文载7月24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原题《去台北做侨生》,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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