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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谷孙老同学一程

郑重
2016-08-01 11:3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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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接陆灏电话,说陆先生发病住进医院,很危险。以后几天,每天他都来电话,告知陆先生的病情,最后一次,他说陆先生的女儿回来了,总算见到一面,意思是陆先生很难度过这一关了。7月28日中午,楼乘震来电话告知,陆先生去世了。可见,关心陆先生病况的人很多。
在同一时期复旦大学毕业的同学中,除了新闻系同届毕业的同学每年相聚几次,其他接触较多的除陆谷孙,还有朱维铮、吴中杰二位先生。在复旦,他们三人的私交也不错。朱先生走了,吴先生远在澳洲,一年只能见上一面,平时能交谈的就只有陆先生了,而且住地隔路相望,见面交谈也很方便。所谓交谈,也都是路边人语,我走路,他散步,有时相遇,就陪着他围绕宿舍走上一圈。我们彼此也有过往,到家中小坐,也只是一杯清茶,谈上片刻,各奔东西。

图为陆谷孙先生。 澎湃资料

我称他为“谷孙同学”,已经超越了复旦校友的概念,我们的确在同一个教室里听同一位老师授课。我在新闻系读书时,除了新闻专业课是本系教师讲授,其他的课都是由中文、历史、哲学、外语诸系教师上课。有时又会分别和中文系、历史系,或外语系的同学,在某一教室里听某一门公共课。不是专题讲座,是要持续上一个学期的课程。那时的复旦就是个大染缸,各系学生在缸里染来染去,彼此有着交流,受各系学术的熏陶,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感到收益多多。

有了这样的交流和了解,我们共同的话题就很多,从校园内的佚闻趣事如捉蚊子、打麻雀,到校外五角场地摊、校门前的三路有轨电车叮当叮当的铃声。谈得较多的还是教授的风范和派头:一根手杖、一个提包、一件派克大衣,知识分子的自高、自傲和自尊,个性都很鲜明。谷孙常常感叹在复旦校园再也看不到这样的风景了。他现在已是名重一时的教授,但仍然怀着高山仰止的心情,称他们为恩师。在复旦的各系中,外文系是小系,每年招生不多,教师也不多,但名师倒是有多位,尤其是徐燕谋、葛传椝两位教授,不只是外文好,而且博学宏达,精通中国传统文化,谷孙称赞他们教学生是“精雕细刻”。他继其薪火,托钵传经,不但精于教学,而且精于散文、杂文及现代掌故之学。外文系名师除了杨岂深、徐燕谋、葛传椝,还有我认识的伍蠡甫、林同济,都精于中国诗画。做古诗似乎是外文系的传统。我家小女在外文系攻读比较文学硕士学位时,还参加“饺子诗社”,每月有任务有活动,学做古诗。

我说“谷孙同学”,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我们曾在一起相处数月进行专题研究。1958年大跃进年代,北京大学学生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出版,对复旦大学有所震动,学校就组织学生进行学术研究。除了各系有专业研究的课题外,还要跨系组织学生对十八、十九世纪外国文学进行研究,成立了巴尔扎克、屠格涅夫、契诃夫、斯汤达、罗曼•罗兰研究小组,陆谷孙、中文系一位姓姜的同学和我参加巴尔扎克研究小组。指导教师有外文系的任孟昭教师和张介眉教师。那时的口号是“破字当头,立在其中”,所谓研究就是批判。

为了配合批判,图书馆专门设了开架书库,放了许多书。各个研究组就在图书馆学习,我们随时可以去开架书库找书。我读了许多外国文学名著,就是在这个时候。孟昭老师还是昔日派头,她手指夹着香烟,在烟雾盘绕中给我们讲巴尔扎克,谷孙说我们是牛津式的读书。传言牛津大学的老师都是捧着烟斗给学生上课,故有牛津的学问都是从烟斗中喷出来的说法。读了一段时间的书,在孟昭老师的指导下,我们搞了一个批判巴尔扎克世界文学提纲。后来,她带着我们去上海作家协会向王道乾请教。道乾先生是研究法国文学专家,对我们的提纲讲了一些意见,并告诉我们研究巴尔扎克世界观要读巴氏的《驴皮记》和《乡村医生》,这两书代表了他的哲学思想。《驴皮记》我们是读过的,但复旦图书馆里没有《乡村医生》,我们就到福州路上海旧书店去找,居然被我们找到了。在巴尔扎克的著作中,《乡村医生》是最难读的一本书。再后来就是贯彻中央精神,恢复正常教学秩序,学生还是要读书。这些跨系组织起来的文学研究小组宣布解散,我们也都想当好学生,就回到各自的系里念书去了。

再次见到谷孙,是在“文化大革命”后期了。那时中共上海市委写作班要编《摘译》,还要出版外国政治家传记、外国文学及有关外国历史书籍,谷孙也被抽调出来参加这项工作。他告诉我,他这时还属另类,没有资格当编辑,只能做一些资料翻译。1975年,政治环境宽松了些,徐燕谋、葛传椝和谷孙要编一本英文词典,是不是《新英汉词典》,我记不清了。他们大刀阔斧地编《新英汉词典》是在改革开放时期。我想他对莎士比亚研究已经卓有成就,为什么还耐得住心思去编词典呢?就跟他讲了他早已熟知的故事:英国出版的《英语辞典》颇得好评,但是这部词典的编辑塞缪尔•约翰逊编完词典时说:“你要想惩罚谁吗?就让他去编字典。”谷孙回答说:“我不受惩罚,谁受惩罚。”我当时感到他有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新英汉词典》出版之后,受到赞扬。我不懂英语,不知好在什么地方,问我家小女。她说:收入了许多新的词条,而且都是外国流行的新词语。我有一次问他:你又没到国外去,词典中新词语从哪里来的?他说:当年市委写作班要他参加翻译工作,他提出要翻译可以,必须订国外的报刊。他当时还开了目录,居然都照单订到了,在当时这是复旦大学无法办到的。这样,他对当时的词语有所积累,《新英汉词典》的词条收录也跟上了世界语言发展的潮流。

复旦大学出版社有几次宴请陆谷孙、朱维铮二位先生,我也叨陪末座。朱先生是酒仙,席间有几位善饮者和朱先生杯来盅往,酒友之情至深,陆先生稍作点啜,我则是静静地看着。我们都渐入老境,保健自然也就成了重要话题。朱先生说他的保健是三不:不戒烟、不戒酒、不运动。陆先生不但赞同朱先生的“三不”,还加了不检查身体,成了“四不”。我也讲了我的保健“三不”:不吸烟、不饮酒、不熬夜。他们说我的生活失去了意义。后来陆先生知道家务都是我和老伴自己操持,就让他家的帮工胖阿姨过来帮忙,由此我知道他终日伏在电脑前,常常是深夜不眠,早上不起,一日两餐。前几年一场大病痊愈之后,他说要注意生活规律,吃早饭了。但还是口无禁忌,想吃啥就吃啥。胖阿姨对他照顾得很好,在饮食上立下一些禁忌,搞得他很烦,对胖阿姨说:“你又不是我的后娘,干什么要管得那么多。”他旧病复发,不可逆转,突然而去,这是否和他不注意自我健康保护及生活失去规律有关呢?

和谷孙这样一位学人交往,由于从业的不同,很少有谈学论道的事,但我们都有读杂书和阅览野史的习惯。有关这方面的书籍资料,他收藏丰富,阅读甚广,他对我说,有了这样的读物,就可以从被“惩罚”中作一些解脱。这是对他编词典生活的一种调节。可能是他长期为人师表的习惯,不但自己看这些书,还推荐给别人,我读的这类书有些就是从他那里得到的,待传我手边时,有的已经残缺不全了。他常常无可奈何地说:不知谁借去给搞丢一册。其实,谷孙的思考不像编词典那样单纯,对当今世界他有着许多牵挂、许多思考、许多见解和许多忧虑,在沉思默想中,他变得有些内向而忧郁,这些也有可能使他的宿疾无法摆脱,突然发病而去的原因。谷孙同学,山阳笛远,送你一程,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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