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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维频道︱每个人的不朽

罗宝珍 罗珊珍
2016-08-03 17:5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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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从事临终关怀工作的朋友告诉我,在撒手尘寰之际,许多人会问这样一个问题:Did I matter? 我这一生有意义吗?

临终者并不是追问这一问题的唯一人群,只是因为死亡迫近,他们的思考更为迫切。其实,多数见证过生老病死的人,尤其是老年人,都会逼问自己这一终极问题。

这种逼问,如果得不到肯定的回答,将置人于焦虑乃至绝望的境地——我终究只是虚无吗!然则,个体生命如此短暂,要在这尘世留下痕迹,实非易事。多数人没有答案,两手空空地走向坟墓,作家梭罗称之“无声的绝望”。

历代帝王都注重撰史,因为他们知道,惟有将生命拉伸,到历史的长河中去阐述意义,不朽才有可能;惟其如此,后世素未谋面的人们才会认识他们。对于缺乏资源的普通人来说,留名青史无疑是种奢望,那么,他们的生命又该如何伸展和延续呢?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这是个无解的问题——甚至不是一个问题,似乎普通的人生就不该渴望价值。直到近世,人权作为一种普世价值出现,强调对每一个个体价值的认可和尊重。从这一角度来看,每个人的人生故事都值得记载,值得倾听、值得纪念。而一个人性化的社会,应该为每一个生命故事提供讲述和记录的空间、倾诉和倾听的平台——这里,倾听者好比倾诉者的一面镜子,帮助后者对人生进行梳理、反思和肯定,并通过倾听,使后者的生命得以延展,产生意义。

“听老人讲故事”

在一些老龄化程度较高的发达国家(如美国、日本),人们逐渐认识到“听老人讲故事”的价值,并将这一互动过程系统地融入到专业的养老服务中。

在美国,临终关怀(Hospice)和姑息疗法(Palliative Care)是一项使用率非常高的特殊服务。病人如果患了绝症,医生诊断只有6个月或更短的寿命,他/她便可接受临终关怀的服务,而且这项服务由联邦医疗保险(Medicare)来付费。

大多临终关怀服务的提供者由一个团队组成——有医生、护士、护工来帮助临终者减轻身体的疼痛,有社工来帮助协调各类服务和打理文件材料;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很特殊的人——牧师(Chaplain),他/她的服务目的是帮助临终者的缓解精神上的痛。

一位牧师告诉我,很多临终者的心结很深,多少陈年恩怨——年轻时犯的错、愧对的人、未竞的事、切肤的痛——依旧无法释怀。而带着遗憾和虚无离开人世,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所以,她定期上门拜访临终者,一方面引导他们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另一方面通过倾听协助他们解开心结、完成心愿——在“Did I matter”的追问再次来临时,回答说“Yes,I did”。

除了临终关怀,“听老人讲故事”还用于其他专业的老年服务。比如美国社工Naomi Feil创立的“认可方法”(Validation approach)。这种方法针对认知症(Dementia,即医学上所说的老年痴呆)患者的治疗,通过协助患者(尤其是晚期患者)讲出生命早年的历程,来释放他们的痛苦和压抑,获得生命最后的宁静。

实证研究表明,倾诉可以帮助老人提高自我认可、降低抑郁。而一旦对死亡的焦虑减少,身体的行为功能和物理机能也会改善,比如减少高血压,生命质量得到显著提升。所以,不仅专业机构,在许多美国社区里,老人们也有各种讲故事的平台。

笔者曾在一家非盈利性机构实习,任务之一就是在服务社区中推广Tell your story的行动,主要借助互联网平台,让老人在网络上记载自己的人生故事。活动获得了社区老人的热烈响应,通过回忆人生,通过倾诉与被倾听,许多人重新找到了驾驭人生的感觉,对当下的人生阶段也有了更好的定义。在我所在的贝灵汉市,老年人活动中心还有专门的回忆录写作小组,老人们每周二上午过来轮流读自己的回忆录,包括童年经历、旅行见闻、爱情故事等等。

谁来听中国老人讲故事?

在中国,家庭历来承担着绝大部分的养老责任,包括“听老人讲故事”。然而,随着中国人口的快速老化,“听老人讲故事”似乎也成了家庭难以承受之重。

天津滨海新区知行社会服务中心在天津市养老院开展“口述人生”项目,由青年志愿者们陪伴着聊聊天,说说自己的故事,记录曾经的峥嵘岁月。

全国老龄委数据显示,我国老年人口年均增长约1000万,到2035年,老年人占我国人口的比重将达29%。我国宪法规定,成年子女有赡养扶助父母的义务。但并非所有老年家庭都儿孙绕膝。远非如此。目前,我国老年空巢家庭率已达半数,在大中城市更达七成。农村留守老年人口约4000万人,占农村老年人口的37%。

即便家有儿女,成人子女也未必愿意或是有能力去倾听长辈的故事。常常有朋友跟我抱怨说,老人太啰嗦,在家里呆的时间一长就受不了。的确,快节奏的现代生活将中国家庭置于前所未有的压力之下,随着“计生”一代进入壮年,其中一些人可能要负担父母两人、甚至祖父母四人的养老,疲于奔命且不达,哪来的精力和耐心去倾听老人们一遍一遍地诉说过往?

那么,谁来听中国老人讲故事?在那个终极问题迫近的时候,谁站在老人们的身边?

当务之急,是给中国家庭减负。解决好养老问题,单靠家庭是不够的——家庭需要政策、社会(尤其是社区)的支持。一套运作良好的社会养老及医保体制,将有效缓解家庭的经济负担,把成年子女从物质和精神的双重重压下释放出来,使家里的倾听者成为可能。

此外,一种基于人权的养老观念,也有待普及。在国内,在普通人的养老观念中,照顾老人就像照顾小孩一样。潜台词是,老人和小孩一样,都是弱者,都有些不讲理;老年人倾诉的需求,被当成了身体老化的征状,一种“毛病”。但背负历史的老人与初涉人世的小孩怎么会一样?他们有的只是即将衰朽的身体,和无法重写的过去。

正因为故事没有被聆听,老年人才总是叨叨,而这与其说是一个身体老化的问题,不如说是一个社会的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我们的社会仍不认可老年人的个体价值,也不给予他们应有的人性化关怀。

所幸,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央视《东方时空》有句口号,“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传递的就是一种以人为本的价值观。在一些养老机构和社区服务中心,类似“听老人讲故事”的活动也在展开,虽然专业的程度不高,但颇受老人们欢迎。此外,还有专门的网站、APP甚至音频软件可供老人们使用,以完成并分享属于他们的口述史。

英国作家大卫•米切尔写道:“我的人生不过是沧海里的一颗小水珠。但如果没有一颗颗小水珠,又何来大海。”用心倾听,你会发现每个人的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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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维频道”由西华盛顿大学社会学系终身教授罗宝珍、养老投资和运营专家罗珊珍共同主持。专栏第一部分“老吾老”探讨中国式养老,尝试从政治、经济、医疗、文化、教育等不同维度为人口老龄化的问题求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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