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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东亚医学”高级研修班经历

刘希洋(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
2016-08-19 16:0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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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炎夏日,暑热难耐,作为南开大学的一名博士生,我今年的“解暑良药”是在面貌全新的津南校区亲身体验第二届“东亚医学:人文与社会科学研究”高级研修班。

自从3月份申请该研修班以来,我内心的忐忑不安就没有停止。该研修班由哈佛燕京学社、香港大学香港人文社会研究所、北京大学医学史研究中心和南开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联合主办,邀请哈佛大学、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香港大学、北京大学等世界知名大学的著名医学史专家学者前来授课,面向全球招收从事东亚医学研究的研究生和青年学者,并在每期结束后选拔1-2名优秀学员作为访问学者前往哈佛燕京学社访问一年——层次高,规格高,选拔条件自然也高,与全球诸多有意向的学员进行竞争,这在我的求学生涯中还是第一次。另一方面,我从一位曾经参加上一期研修班的师姐那里听说,该研修班基本是仿照美国大学的讲课方式,首先要在课前阅读大量资料,了解有关讲演主题的背景,其次要准备小组讨论的资料,就相关话题发表自己的看法,最后还要练习好英语听力和口语,研修班全程所用语言都是英语,这对于从未有出国交流经历的我而言,无疑是一个重大挑战。

到了5月初,喜报传来,我最终有幸进入学员之列。浏览整个教员名单和学员名单,这届研修班可谓名副其实的高规格国际盛会。教员主要有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的两位著名教授Jeremy Greene和Gianna Pomata,哈佛大学东亚系主任Shigehisa Kuriyama(栗山茂久)教授,哈佛燕京学社Linda Grove(顾琳)教授,香港大学香港人文社会研究所所长、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梁其姿教授,香港大学Daniel Trambaiolo(段安博)和Izumi Nakayama(中山和泉)老师,北京大学张大庆教授,南开大学余新忠教授。让人欣喜的是,在开班之后,复旦大学高晞教授、南京中医药大学张树剑教授、中国人民大学陈昊老师等青年才俊也加入研讨行列,使此次研修班锦上添花。20位入选学员主要来自美国、英国、意大利、日本、中国等国家和中国香港等地区,其中一半就读于海外高校,而且,学员并非都是历史学出身,有不少来自社会学、人类学、医学等学科,虽然大部分都是在读博士生,但也有高校教师,还有刚刚硕士毕业的,以及博士已经毕业、即将进入高校当教师的。

研修班合影

开班

8月1日上午,期待已久的研修班终于在历史学院大楼开班,本届研修班主题是“跨文化视野下的医学知识与医学实践”。没有奢华的招待,也没有过多的寒暄,在大约30分钟的开班仪式之后,研修班立即进入“战备状态”。为了让来自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学员相互认识,栗山茂久教授给出了一个方案:每个学员找一个不认识的人,互相介绍自己以及自己的研究课题,反复进行三轮,第一轮5分钟,第二轮3分钟,第三轮1分钟,之后,每一位学员作自我介绍。

马不停蹄,下午,来自香港大学的Daniel Trambaiolo和lzumi Nakayama老师即为大家布置了作业:每个小组随机抽取一张各个教员精心挑选的有关中外近代医药广告的图画,根据图画中的文字、人物形象、物品信息等提出一个核心问题,然后围绕此问题查阅文献,勾勒其历史图景,梳理其演变线索,制作成幻灯片向大家展示,每个学员有3分钟的展示时间。该作业完全是开放式的,不设范围,没有标准答案,只要自圆其说,有理有据,能够给人以启示和思考即可。

讲演与讨论

8月2日和3日的四场讲演以及四次小组讨论,是整个研修课程的重头戏。每天两场讲演,分别由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教授Jeremy Greene和Gianna Pomata轮流主讲,每场讲演90分钟,互动30分钟;每场讲演结束后,分别由不同的教员主持各小组的讨论,每次讨论75分钟。

Jeremy Greene教授的第一场讲演以西方治疗学的转变为主题,他用大量历史图片和事例阐释西方放血疗法的理论依据、治疗特征、实践效果、社会反响,以及近代生理学、解剖学兴起以后,放血疗法日益遭到非议和舍弃的情况。

他的第二场讲演以糖尿病为主题,讲解糖尿病的特征、临床诊断、治疗方法等,展示糖尿病人的日常生活。Greene教授指出,糖尿病属于慢性疾病,其诊断和治疗并非像其他疾病一样精确,病人几乎每天都需要注射胰岛素,监测血糖和尿糖水平,控制饮食,保证睡眠。这种监测和治疗疾病的过程让病人的生活、意念、身体完全被医药左右,而且会让病人背负沉重的道德负担,承受社会的歧视和心理的折磨。通过糖尿病的案例研究,Greene希望大家从思考以下三个问题出发反思现代医学的特性:疾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现代医学中疾病的征兆、标示、测量分别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说许多慢性疾病处于“运动”之中?

Jeremy Greene教授的讲演

回顾研修班整个过程,Greene教授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他知识广博,观点犀利,口若悬河,气场强大,自信满满,无论是讲演,还是茶歇期间的聊天,都像一块磁铁一样将大家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无论是历史学,还是社会学、人类学,他都有举不尽的事例、说不完的故事,学员们总能从他那里获得有益的信息,进行深度的思考。

Gianna Pomata教授的第一场讲演以西方医学史学史与医学实践为题,通过分析西方各个时期的代表性医学著作和文类,以及医学史地位的起伏,梳理了西方医学自古希腊到当代的主要发展脉络。Pomata教授认为,在西方历史上,医学史经历了三次重要的转变。在古希腊时期,以《希波克拉底全集》为代表,医学史的编纂已非常关注医学与历史的关系,注重阐释疾病的定义与进程,主要采取编年史的形式,记录了很多医案,同时,医学史是社团集体记忆的重要表现形式。而在古罗马时期,历史学家老普林尼、医学大师盖伦则采用一种doxography(类似观点汇编)的体裁来编纂医学史,特别关注不同医学流派的医学理论和观念及其演变。到了早期现代欧洲时期,医学史方面的知识是医生群体必须要掌握的一类知识,他们需要从历史中寻求专业的定义和权威。经过近200年的发展,到了18世纪后期,医学史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斯普伦格尔(1766-1833)编纂的实用主义医学史教科书非常具有代表性。而19世纪中期以后,由于人文与自然科学日渐分离,医学被视为一门应用科学,很多医生不再将过去与现在联系在一起,不再视历史知识为必需,因此,医学史出现了危机:原来的医学史基本都是由医生为医学学生和学者编纂的,而到了20世纪早期,由于自然科学和实验室医学的快速发展,医学史从医学中独立出来,医学史的编纂不再是医者的专利,历史学家甚至业余爱好者都加入了医学史编纂的行列。特别是从1950年代以来,医学史日渐成为社会文化史的一部分,医学实践的历史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

她的第二场讲演以17世纪传入欧洲的中国医方知识为切入点,以传教士Michael Boym(麦克·博伊姆)所著医书以及其他出现在欧洲一些刊物上的中国医方为主要资料,着重探讨了西方人如何认识以及运用哪些方法翻译中国医方知识的问题。Pomata教授指出,医方这一文类是我们认识不同医学文化(西方医学、阿拉伯医学、印度医学、中国医学等)的一个重要窗口,因为尽管每一种医学都有各自独立的理论和方法体系,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诞生了医学配方这种知识类型。在中西不同的文化语境中,中医学的方剂往往蕴涵着普遍原则,如医方配伍中的君臣佐使理论,而在西方医学中,处方往往是医生针对不同病人的病情开具的,具有很强的个体性。因此,我们可以从医方的翻译透视中西医学之所以能够交通的内在认知基础。

Gianna Pomata教授的讲演

Pomata教授原籍意大利,多年致力于医学史、性别史、身体史的研究,虽已年届古稀,但精神矍铄,讲起课来依然绘声绘色、引人入胜。这是她第一次来到中国,所以对诸多事物都感到新奇,在其临别之际,学员们为她取名“潘静岚”,由衷赞美她的美丽和智慧。

讲演与讨论是交叉进行的,每场讲演之后都有一次小组讨论,每次讨论都由不同的教员主持,每个小组都有自己专门的教室,能够实现与老师的“亲密接触”。我们小组一共四人,其他三位组员分别来自香港大学、香港科技大学和华盛顿大学,主持我们小组讨论的分别是来自日本、正在香港大学担任教职的Izumi Nakayama(中山和泉)老师,Greene教授,Daniel Trambaiolo(段安博)老师,栗山茂久教授。每次讨论都由主持人确定1到2个主题,但每个老师的问题都是开放式的,每个学员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例如,栗山茂久教授确定的讨论主题是:从事医学史研究究竟需不需要接受医学的训练?就读于华盛顿大学的曾小顺同学认为,从事医学史研究不一定需要懂得医学,因为医学史的研究内容很多,如传染病史、医患关系、公共卫生、医疗观念、医药组织等,不单关乎医者、医学,还涉及诸多社会文化的要素;来自香港科技大学的林珠云同学认为,医学史无论如何都与疾病、病人、医生、医药、医学相关,尽管我们研究的问题不一定局限于专精的医学问题,但接受医学的训练、掌握必要的医学知识无疑是我们更好地理解历史上的医学事物的题中之义。而笔者认为,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即接受医学训练、具备大量医学知识是否必然意味着能够更好地研究医学史?学医者心中理想的医学史与学历史者心中的医学史可能都只是整体历史的一部分,不必决出高下或优劣,只要能够促进人们理解医学史上的现象、关注生命与健康问题,都应得到尊重和倡导。其实,各位老师给出的问题都没有参考答案,没有对错之别,没有好坏之分,每个组员根据阅读资料和讲演的内容表达自己的观点,讨论虽不时有观点的交锋,但体现出的是自由发言,平等对话,学员讲演,老师倾听。

小组讨论

考察

开班第5天和第6天,全体师生前往河北省保定市安国市考察药王庙和药材市场。刚一下车,全体师生即在当地民俗文化研究人员的带领下瞻仰药王雕像,参观药王墓、药王殿。

虽然整个药王庙看上去较为破旧,没有得到很好地保护,但是其深厚的历史底蕴还是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按照当地的民间传说,安国药王庙始建于东汉建武年间(公元25-56年),北宋拓址新建。庙中祭祀人物为汉武帝刘秀部下二十八宿将之一邳彤,他为政清廉,精于医理,经常治病救人,深得百姓拥戴,死后葬于安国南关。北宋时期,相传邳彤“显灵”,为宋秦王治愈了顽疾,秦王故为他立了这座庙。这些传说并不一定符合历史事实,但却是当地民间保留的一些集体记忆。药王庙在明清时期多次翻修和扩建,资金大都来自南来北往的药材商帮。庙门额上“药王庙”三个大字是清朝大学士刘墉题写的,整座建筑占地3200平方米,庙门两侧有两根铁铸造旗杆,高达24米,每根重约要15吨,旗杆上铸有两知盘龙,三重刁斗,顶铸翔风,中部挂有一幅铸铁对联:“铁树双旗光射斗,神庥普荫德参天”,造型奇特,国内罕见。庙内有马殿、药王墓亭、正殿、后殿、名医殿、碑房、钟鼓楼等17座单体建筑。

全体师生考察药王庙合影

安国药材市场,是中国北方最大的中药材专业市场。该药材市场的兴起和兴盛与药王庙的兴建息息相关,可以说,在历史上,由于民间信仰十分发达,药王庙香火的多少直接关系到药材市场的兴衰。整个市场占地1.5平方公里,建筑面积约60万平方米,分上下两层,内有药商门店780余户。中心交易大厅是东方药城集中交易场所,占地15亩,有1500多个摊位,共经营2800余种药材。进入交易大厅,迎面而来的是一片繁忙景象,可谓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虽然有不少师生是研究医学史的,但从未真正接触过中药材,第一次就看到数量如此巨大、种类如此繁多的中药材,很多师生兴奋不已,或不断拍照,或不断向药商咨询,恨不得将每一种药材的信息都熟记在心。

田野考察固然能够开阔视野,拓展思路,但准确“解读”考察期间的所见所闻,理解相关的历史文献,将田野感受、经验应用于学术研究,还需要研究者把握好“入”与“出”的关系。对此,Greene教授深有感触,他在考察结束后特意选了两段关于药王庙和药材市场的视频,第一段是关于民众在药王墓前烧香祈神的行为,第二段是药材市场内繁忙的交易场景。他希望提醒大家冷静思考在田野中获取的各种信息,通盘考虑人、物、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现象,将历史与现实融通,将时间与空间联接。

报告

到了研习营的第7天,气氛似乎忽然变得凝重起来,各个小组都如枕戈待旦,因为对每个学员的最终考核就要在8月8日举行。最终考核即是第一天就已布置给大家的作业:解读一张医药广告图。

行文至此,我不得不对栗山茂久教授“超酷”的幻灯片演示技艺表示敬佩和感叹。8月4日,栗山教授现身说法,利用苹果公司开发的keynote软件,将图像、文字、声音、色彩、动画等要素结合起来,专门就“presentation”的性质、意义、作用、制作原则、制作技巧等进行一一说明和讲解,给我们带来了整个研修期间惊叹声最多的一堂课。回忆整个研修经历,栗山教授或许是最让大家“猜不透”的一位老师,一方面是因为很少有学员见过如此精美的演示,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会很多魔术,在茶歇、吃饭期间,他都会给大家表演,而在每一次表演结束后,听见最多的就是“why”。

惊叹之余,紧张随之而来,要在短短的一段时间内确定展示主题,查阅大量文献,制作精美的幻灯片,对每个学员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挑战。8月7日一大早,我们小组就齐聚教室,解读图画,查阅资料。我们组抽到的是一张20世纪30年代左右刊登在某报刊上的关于德国拜耳公司生产的阿司匹灵的广告。在广告中,一对青年男女翩翩起舞,满脸笑容,还有一位女性独自坐在沙发上,用手抚摸着头部,作头痛状,那位翩翩起舞的女性俯视着坐在沙发上的女性。经过反复检视图画、讨论和查看资料,我们终于确定了主题,决定从男女跳舞之后需要用肥皂洗澡为突破口,追溯中国古代肥皂的原料、制作工艺、功效,解读“皂”字的文化意涵,陈述近代化学工业如何生产肥皂,分析中国人如何看待西方生产的肥皂,并联系到当时如火如荼的卫生运动,进而反思近代卫生观念与实践的内在紧张性。我们认为,一方面,中国古代就已存在与近代肥皂功能类似的物质,如“胰子”,它不是西方的专利;另一方面,生产肥皂的原料从古至今都主要是各类动植物油脂,看上去不仅完全无法与干净、清洁联系到一起,而且很脏,还有一定的副作用,但近代以来,在西方卫生观念与机制的作用下,在商业广告的推波助澜下,用肥皂清洗身体成为个人维护身体健康、国家推进卫生事业建设的一种象征,人们的身体虽然显得整洁了,但在不知不觉中成为近代卫生规训的对象。紧接着,我们进行分工,各自负责一个层面,去尽可能地找到依据,然后将有用的资料汇集到一起,共同确定最终要演示的内容。到晚上6点时,我们才完成了初稿,大家随即决定在晚饭后加班工作。最终,在晚上9点半左右,我们制作完成了演示文稿,并进行了一次简单的“彩排”。

栗山茂久教授和梁其姿教授指导小组报告的制作

8月8日上午,报告顺利完成。虽然我们的观点还需要进一步完善,但我们的思路和演示获得了各位教员的赞赏。在结束的那一刻,我的脑海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整个讨论、查阅、制作和报告的过程,可谓历历在目,铭记于心。闭目冥思,可以想见,这个作业其实将学术、知识、观念、见识、技艺、想象力、团队合作等熔于一炉,一方面让我们从图画出发,想象无限可能,最终又回到图画本身;另一方面要求我们从团队合作出发,群策群力,集思广益,每个人都必须投入其中,完成一项充满挑战性的任务,真正提升每一个参与者的综合素质与能力。

小组汇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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