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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洲的牛顿”富兰克林在巴黎结交了哪些朋友

杨靖
2016-08-24 15:35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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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兰克林为何被称为“美洲的牛顿”?

“一个老头,貂皮帽子下盖着满头银发,走在巴黎涂脂抹粉的脸庞之中”,美国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斯在回忆录中不无讥讽地写道。他刻画的是昔日同僚本杰明•富兰克林:“这里的每个人,上至内阁部长下至旅馆招待,没有谁不知道这位博士先生——他的肖像随处可见,挂在壁炉架上,垂在表链下,刻在装饰盘、徽章、戒指上,印在外衣、帽子、鼻烟壶上……”更让亚当斯惊奇的是,富兰克林似乎具有某种魔力——各个年龄段的女人都喜欢簇拥这位身材矮胖且备受痛风折磨的七旬老头,希望赢得他的青睐。与此相反,当时美国国内大多数人对富兰克林出使法国却持否定态度。他们或指责富兰克林在外交上过于依附并有意迎合法国贵族,或批评富兰克林宗教信仰不够虔诚,难以抵制诱惑;个别政治对手甚至攻击他出使法国根本不是为了美国外交,而是为了两个孙儿的欧式教育和他本人在浪漫之都的纵情享乐。

本杰明·富兰克林

同为驻法公使,行事严谨、心直口快的亚当斯与性情温和、睿智通达的富兰克林恰成对比。以学习法语为例:前者通过闭门苦读文法词汇,后者则通过与人交接对谈(由此达到运用纯熟的地步)。立身谨严的亚当斯虽身在巴黎,奉行的还是北美清教徒的价值观:视勤劳简朴、勉力工作为至高美德;富兰克林却入乡随俗,像法国上流人士一样崇尚闲暇,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之间,就把军国大事给办了。对这样举重若轻的传奇人物,生性浪漫的法国人无法不为之倾倒——毫不夸张地说,在踏上法兰西国土的一刹那,他在颇具英雄情结的法国人心目中早已是“美洲的牛顿”,是发动和领导美国革命的盖世英雄——在1776年的法兰西,经由“百科全书派”狄德罗、伏尔泰、卢梭等人发起的思想启蒙运动的洗礼,理性、自由、民主、平等已成为法国社会广为接受的主流价值。“百科全书派”倡导拥有百科全书般知识结构的英雄人物,尤其推崇机械工艺方面的杰出人物。而富兰克林恰好就是这样一本活生生的百科全书。法国著名思想家杜尔阁将富兰克林誉为当代的普罗米修斯——他“从天空抓取雷电,从暴君夺回民权”——进一步激发了法兰西民众的好奇心。此后在长达近十年的时间里,富兰克林每日忙于接待应酬,足不出巴黎半步,由此构筑起脉络深广、实力强劲的朋友圈;他的外交生涯,也一扫此前伦敦之行的阴霾,步入巅峰时代。

富兰克林的巴黎朋友圈

富兰克林于1776年任美国驻法大使。在此之前,富兰克林的大名在法国可谓家喻户晓。他的《穷理查历书》是法国经久不衰的畅销书,他在电学方面的杰出成就连法国科学院院士也自愧弗如,他的民主自由学说跟法国启蒙思想如出一辙,在法国科学家和知识分子当中更是广受追捧。其实早在1743年,身为英国皇家学会会员的富兰克林便倡导成立美洲科学研究会,成员包括布丰、林奈、孔多塞、拉瓦锡等多位法国科学家。富兰克林与他们书信往还,交流科研心得,分享科学发现,可谓神交已久。抵达巴黎之后,相对晤谈更是习以为常。1776年3月,富兰克林下车伊始,便在他的寓所帕西举办了一场新颖别致的哲学评论会,邀请法国科学院的朋友参加,上述名流纷纷应邀前往,堪称一时之盛。他本人曾多次造访科学院,并亲眼目睹化学家拉瓦锡演示氧气分离的实验。事实上,他还常常参加皇家医学学会的会议并于1777年当选该学会会员。他的老友勒•罗伊是法王路易十六在拉•米特的实验室负责人(国王本人也酷爱发明创造,尤其擅长木工机械),富兰克林时常去勒•罗伊家中或实验室拜访。此外,他还和物理学家英根豪斯探讨莱顿瓶和伏特起电盘之间的差异;和图戈特讨论如何改进他十年前发明的耗烟炉;跟地质学家赫顿探讨地壳的成因:“在我看来,假如地球一直到地心都是固体的,这个球体的表层部分的如此变化大概就不会发生。”他推测说,“所以,我想象地球的深层部分可能是一种比我们熟悉的任何一种流质更为浓稠、有着更大的特别的比重的流质;因此可以在它里面游泳或浮在它的上面。因而,地球的表层是一层壳,可以被它覆在下面的流质的剧烈运动所打破或搅乱”。这样富于创见的科学推断,使得法国以及欧洲学术界对美洲大陆科学研究的水准不得不刮目相看。

与科学家之间的亲密接触不同,富兰克林在巴黎与人文知识分子的交往主要通过共济会俱乐部这一纽带。值得注意的是,法国的共济会和美国的共济会有所不同。在美国,共济会只具有社会性和地方性的意义,对政治的影响微乎其微,其功能犹如他在费城创办的共读社。而在法国,它却带有自由思想、反对专制的鲜明特征,在法国知识分子和文人中间影响巨大。1779年,富兰克林被推选为俱乐部“大师”,更进一步拓展了他在巴黎的人脉资源。

富兰克林在巴黎较早结识的文人是戏剧家博马舍,他的剧作《赛维勒的理发师》《费加罗的婚礼》等在贵族和平民中同样深受欢迎。出于对自由的酷爱,他主动请缨要求加入富兰克林的谍报组织。虽然对他的浮夸显摆素无好感,富兰克林还是成功地劝说这位名士一如既往地暗中支持美国独立革命事业。此后不久,经由朋友介绍,他还结识了贵族子弟拉法耶特。后者为报英军杀父之仇,自告奋勇远赴北美前线抗击英军。富兰克林向华盛顿写了举荐信,结果拉法耶特在独立战争中成长为经验老到的军事指挥官——拉法耶特将军,并在随后的法国大革命中发挥了关键作用。当然,与法国知识分子交往中最为人称道的还是富兰克林与伏尔泰的会面——被法国思想家孔多塞惊呼为新一代同老一辈的联合——“是梭伦和苏格拉底的会见”。此外,他与达朗贝、米拉波、拉罗什福科等文学家、政治家都有密切来往。

居留巴黎期间,事务繁忙的富兰克林,时常出入于非富即贵的朋友圈,对即将爆发的法国大革命及民生疾苦缺乏了解之同情。他对罗伯斯庇尔的全部了解,仅限于后者是阿拉地区的一名年轻律师,并于1783年10月往帕西寄送过一份法庭答辩词,反对一项禁止在圣奥马尔教堂使用避雷针的法令。富兰克林所知道的马拉,也只是一位并不知名的火的物理性质的研究者。1779年为向法国科学院提交他的研究计划,马拉曾寻求富兰克林的帮助。富兰克林以他一贯的乐善好施给了他帮助——但却未曾想到,这两个当时籍籍无名的小人物在后来的法国大革命风暴中,一变而为叱咤风云的革命领袖。

富兰克林朋友圈中最招物议的自然是为数众多的名媛贵妇。1779年10月,他给远在波士顿的亲友写信辩解说:“你提到法国女士们对我的好意,我必须对此作出解释。这是一个世界上最友善的国家。你的第一批熟人竭力发现你喜欢什么,然后去告诉别人。如果你被认为喜欢吃羊肉,那么在你被请去吃饭之处都会有羊肉。看来是有什么人说了我喜欢女人这样的话,于是,人人都把他们的女眷介绍给我(或是女士们自己自我介绍)拥抱,这就是说,让我吻她们的脖子。因为亲吻嘴唇和面颊不是那里的通常做法,前者会被视为行为粗鲁,后者会把脂粉擦去。”尽管如此,这位自年轻时起便为自己“难以抑制的激情冲动”颇为自责的老绅士也不得不坦承:“法国女子自有上千种其他方法来取悦于人:用她们变化多端的殷勤和友善,以及她们通情达理的交谈。”弄得他老人家心旌摇荡,欲罢不能。

在帕西的邻居中,和富兰克林交往颇为亲密的是布里伦夫人,一位财政部官员的妻子。那时她不过三十出头,风情万种,满怀愁绪。老哲学家对她讲述的美洲印第安人的神奇故事,像奥赛罗对苔丝德蒙娜讲述的摩尔人的英雄传奇,使得这位少妇神思渺渺,如痴如醉,几乎一下子就爱上了善解人意的富兰克林博士,将其视若己父。在夏天,他们每星期两次互访,或在门廊下喝茶、下棋,或在室内听她或她女儿弹琴。等布里伦夫人到巴黎过冬,他们就通过鸿雁传书倾诉衷肠,在书信里时常谈到在天堂里他们将重逢,并且永不再分开——当然不是作为父女。

富兰克林与卡罗琳·豪维夫人下国际象棋

富兰克林的女性交友圈显然不囿于帕西一地。事实上,他在巴黎的风流韵事影响更大。其中最吸引眼球的无过于他与美丽的爱尔维修夫人的交往——据说爱尔维修夫人与富兰克林突然公开的私情,一度令法国上流社会倍感震惊。夫人是法国著名哲学家爱尔维修的遗孀,以每周二举行的哲学沙龙而闻名(此沙龙延续长达五十余年,女主人的风采可以想见)。富兰克林通过这一媒介,又相继结识了爱尔维修夫人沙龙朋友圈的名媛,如阿比•莫莱列特、阿比•德•罗吉、乔治•卡班尼斯等等,并时相往来。

这就是生活在法国朋友中的富兰克林。性喜交友且待人宽厚的富兰克林似乎从来不缺少友谊,无论男女。眉来眼去、欲拒还迎本是法国名媛闯荡社会(社交)的基本功,洞察人性的老哲学家乐得顺水推舟:一点点风流,一点点慈爱;有时大胆地前进一步,继而谨慎地后退一步。虽然不免时常冒险,但转瞬又会像朋友一样亲近——也许将这种感情称为红颜知己更为合适——尽管在很大意义上它已经超越了柏拉图式的爱情,而且不乏浪漫温情,但与真正的男欢女爱相较无疑还有一段距离,更不消说单纯的肉体放纵和享乐。很明显,他们之间的快乐实际上来自于男女双方有趣的幻想而非肉体的接触。这也是富兰克林和很多年轻女性之间打情骂俏的共同之处:一些看似玩笑的小暧昧,由衷的相互赞美,举手投足充满亲密暗示,而且双方都是全身心投入。这样的友情,往往比热烈的情爱更为坚固,更为持久。他的朋友曾评价说:“富兰克林博士深知如何驾驭一个狡猾的人;但当博士和一位坦诚的人谈话或打交道时,没有人比他自己更坦诚了。”他用这一种态度对待男性友人,也以之对待女性朋友,因此到他任职期满离开巴黎之际,收获的便不只是单纯的友谊了。

“诚实是最好的策略”,富兰克林在《穷理查历书》里告诫大家。而他本人,即使身为外交官,也崇奉待人以诚之道。萨拉托加大捷后,富兰克林迅速开动他架设在帕西的印刷机,连夜将喜讯传播出去,激起法国社会的巨大反响,上层阶级中(包括他的若干朋友在内)主战的呼声高涨,普通民众也认为政府应支持北美独立革命。由此可见,富兰克林并不是紧紧依附法国权贵来促成外交谈判,而是善于在恰当的时机巧妙地利用公众舆论。这充分反映了富兰克林的外交智慧:他抱有远大的理想同时又带有务实的圆滑,他在法国既保持美国人的特色,又迎合了法国人的浪漫。其实这也是他理性主义与功利主义完美结合的人格魅力之所在。

据统计,法国在战时对美国经济援助的金额高达两亿四千万美元,此外,法国还通过对西班牙和荷兰施加影响,使得两国分别对美国提供了六十五万美元和一百八十万美元的贷款。法国在经济和军事上对美国的大力援助,客观上加快了美国独立战争胜利的步伐,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决定了美国独立战争的最终胜利。正如历史学家比米斯所说:“与法国结盟对美国的独立事业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作为驻法全权代表、寓居巴黎长达十年的富兰克林堪称厥功至伟。

1785年7月,离别的时刻来临。帕西失去了一位如同父亲一般的长者。当地人一直深信富兰克林是美国总统,而且是史上最好——没有之一。行前法王路易十六赠给他一帧国王本人的画像,像框上镶有四百零八粒钻石,也是国王陛下对外国使节的最高礼遇。布瑞伦夫人赶至港口为他送行,“假如想到一个女人曾经如此痴迷地热爱着你会令你感到愉快,那么请不要忘记我”。夫人的感慨也是富兰克林巴黎朋友圈的共同心声:“在我有生之年,我将永远记得,曾经有一位伟大的智者是我的朋友。”

历史当然不会忘记——在听到美国政府发布的将由托马斯•杰斐逊取代富兰克林出任驻法大使的消息后,这位未来的第三任美国总统立即加以纠正:“我只是继任者。因为富兰克林无可取代。”

(本文原题《富兰克林的巴黎朋友圈》,刊于8月21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现标题与小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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