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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我,你别怕》:马克·吕布镜头下的女儿

卡特琳娜·谢纳
2016-08-31 19:54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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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据法国媒体报道,著名法国摄影师马克·吕布(Marc Riboud)于当地时间8月30日因病去世,享年93岁。作为摄影师的马克·吕布是20世纪下半叶很多历史事件的见证者,而这位纪实摄影大师又是如何拍摄自己的家庭呢?《有我,你别怕》一书是马克·吕布夫妇献给他们智障女儿的礼物,该书由马克·吕布的妻子、同为记者的卡特琳娜·谢纳执笔,书中女儿的照片全部来自马克·吕布。该书中文版之前由九久读书人出版,新版也即将由该社出版。本文即选摘自《有我,你别怕》一书,由九久读书人授权澎湃新闻使用。

克莱芒丝出生时,妈妈正巧结束了在南部地区姨妈家的短暂旅行。那时候还没有手机,她下午抵达巴黎奥利机场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第三个孙辈,也不知道小丫头患了先天智障。是哥哥尼埃尔去机场接的妈妈。我事后才知道,哥哥心烦意乱,不知如何告诉妈妈这个消息,他好不容易挤出几个词的时候,妈妈还以为我难产死了呢。心灵柔弱之辈实在当不好信使啊……

妈妈终于跨进我的房门,我已经觉察到了她异乎寻常的紧张。那精致的脸庞好似因欲问不能而绷紧了。她努力想要与我步调一致,在知道我的反应前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如今我眼前依然能浮现出她充满疑问的眼神和脸上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失态的表情。从早晨到现在始终未曾落下的泪水终于顺着我的脸颊不住地流淌。妈妈知道了,我这次生产不顺利,很不顺利,简直糟透了。

最后一批朋友也悄然离去,我的房间里只剩下马克、尼埃尔和妈妈。每个人都想要留下陪我度过漫漫长夜,但我想让马克好好休息。为了和我在一起,马克凌晨三点就从我们在都兰的家园——拉舍尼莱尔赶来了,第二天他还有拍摄任务。妈妈坚持说她在床边的扶手躺椅上过夜会很舒服。可怜的妈妈,她并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一个夜晚啊!

如今我自己也做了母亲,可我竟让她承受了些什么呀!整整一夜陪伴在她早已是长大却不停抽泣的孩子身旁。想到这一切,我的心就阵阵抽紧。也许时至今日,我已经变得更聪明,在经受历练后变得更坦然了。可是那一夜,我为无法挽回、无可救药、再不能逆转的一切哭个不停。早上的期待、无穷无尽的可能刹那间就走到了尽头:今晚,在这昏暗的房间里,什么都做不了,一切都太迟了。我多么想拼尽所有力气,只要时光可以倒流,回到可以接受羊膜腔穿刺术的时候,然而无论我做什么都没有用了;我无力地哭着,满是懊恼、悔恨和愤怒,我看到了我主治医生的轻率,当然还有我自己的轻率,只不过比她们好些,我本该选择更富责任心的医生来与我对话的。

埋怨与不满,不满与埋怨,那一夜我一定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同样的话。究竟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只有妈妈会时不时再提起。那并不是一段对话,而是双重悲叹,是无知给予我的深刻教训,在这沉痛的教训里抚慰我的,并非人世间最美妙的嗓音,而是妈妈朴实无华却延绵不尽的爱。

每个家庭里,生孩子的小故事总会在母女间口口相传。对我妈妈而言,怀胎九月是个充满危险的阶段,她不得不每天卧床休息,可孩子的出生却是纯粹的快乐。她的第一个孩子生于1945年5月8日,那天全巴黎的钟声都在摇篮边回响,她觉得这样的欢迎仪式对她的第一个孩子来说再合适不过了。克莱芒丝的疾病却打破了她天真的信仰,她原本对社会和现实真是全然不知啊,竟以为每一次诞生都是一场胜利。

“你的付出没得到应有的回报。”我的印象中,这是妈妈那一夜说的唯一一句话。我可以想上一整天,却也无法穷尽这句话告诉我的那个妈妈:我仿佛从这句话中了解到妈妈的所有,她不同寻常的单纯,在这甚至有些容不下声音的悲伤里,她小心翼翼,忘却了自己。

生下克莱芒丝后的第二天,我离开医院回到马克身边。我回到了家,可腹中空荡荡的,怀抱里也是空荡荡的,唯有眼眶里满是泪水万千滴。克莱芒丝由于严重的新生儿黄疸留在了圣文森特-德-保罗医院。两天后,我和马克去那儿领回了她。

除了我,这世间没有人会知道那天你有多美。究竟是护士把你放在了我怀里,还是我把你从育婴箱中抱了出来,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是我依然能感觉到你结实滚圆的身体紧贴着我时的分量,你二十二年前美丽的样子就在我眼前。啊,多么漂亮呀!两天来我只知道哭泣,拒绝一切,愤怒,甚至想到了死,可是那一刻,我被你迷住了。你在我手臂围成的摇篮里安睡,静静的,一动不动,那么放松,那么完美,你的脸蛋如此清晰细腻,好像一小尊牙雕的菩萨像。有那么几分钟,我忘却了一切,只是看着你。

在她身边我很幸福,我却没有得到安慰。她是个我喜欢爱抚的小宝贝;她是个我无法接受的残疾孩子;我要她给我幸福,而她的生命却让我觉得沉重。每天我都去看她,可晚上我却梦见她的死。我很快便感觉到这场打击所摧毁的东西是无法修复的,那轰然一声的巨响太过强烈——必须创造出一种相爱与共同生活的方式,既顾及我们受伤的心,又不忘她的残疾。

克莱芒丝的魅力和个性发挥了作用,我对她的眷恋渐渐取代了抵触情绪,噩梦也消失了。从她出生那刻起,我们就感到亟需帮助,好在我们很幸运。开始便有贝尔纳黛特和育婴院的专家团队,尤其是“塔塔”·阿拉尔,她的乳母,她的第二个母亲,整整十二年把小家伙当作自己的第五个孩子般抚养长大。阿拉尔家离小城韦尔农不远,克莱芒丝在那儿享受到了快乐大家庭里小妹妹的所有幸福,还遇见了比她大一岁的阿丽娜,直至今日,她依然把阿丽娜当姐姐。

每逢周末或节假日,我去接她的时候都仿佛节日来临。她知道随后的几天或几星期里,自己会是我们的小公主,被我们宠爱(甚至有些过了头!),和我们亲昵(也过了头!),不然叫我们怎么办呢?谁让她只有节假日才回家呢?每天晚上,我都躺在她身边,直到她安然入睡,也不去理睬马克温柔的责怪:“你这样非把她惯坏不可。”有时候,她听爸爸讲那只酷似她的小老鼠的故事,要是马克一本正经地问她,这小淘气有没有在冰镇的新鲜酸奶里浸湿了胡须,克莱芒丝的脸蛋儿非涨红得像只小辣椒一般。

这些年里,多亏有了“塔塔”,我们才得以做一对快乐的父母:我们尝到了克莱芒丝可以带给我们的所有幸福,却不必领受那份沉重。早在说唱乐流行之前,克莱芒丝就在往返巴黎和韦尔农的路上创作了一曲有趣的说唱歌曲,还模仿起爵士乐歌手特有的沙哑嗓音唱响她所有爱人的名字,比如“爸爸我爱你”,“塔塔,我爱你,很爱很爱”,她像唱赞美诗般细数一桩桩新近干过的傻事,说一会儿到了我们家或塔塔家最爱干什么事儿。有时候,她喜欢存心说些刻薄话,用渐强、渐趋华彩的语调唱响“妈妈坏,妈妈坏,从来不把我宠爱”,而心被深深刺伤的我则用断奏的唱腔喊冤不迭。我们母女俩对这段二重唱都乐此不疲。其实更叫我们开心的是看到往返韦尔农和巴黎的路上,克莱芒丝的说唱乐唱得一样欢快。直到今天,克莱芒丝还保持着在路上歌唱的习惯。渐渐地,歌词变成了:“美妙啊,你的名字叫假期!工作完成,再见伙伴们,再见阿梅勒(她在福利工厂的辅导员),太——酷——了(至此,美妙的练声阶段结束)!我很快就要看见我最爱的小兔儿啦,我要在泳池里尽情游,拉舍尼莱尔,我爱你!”等等。歌词随着她的生活事件不断变化,可那两三个音符汇成的曲调和克莱芒丝昂扬的激情却始终如一。

怎么可能把今日的克莱芒丝与我们惊闻她身患残疾时的恐惧联系在一起呢?当初的伤痛与如今这个大步迈向自己新生活的二十二岁孩子之间有什么相通之处吗?站在今日,回想当初,我觉得随着那天早晨的诊断结果,喷涌而出的都是恐怖的景象,发育不良的迟钝小孩子形单影只的样子躲藏在诊断书字面的每一个音节里。从那时起,所有的恐惧都深深埋进了我们心里。

可是克莱芒丝却在足够健康、无邪地成长着,充满活力,毫不在乎巫婆在摇篮前诅咒下的厄运。这些咒语在她崭露出第一抹微笑,起先羞涩,转而露出兴高采烈的笑容之时,毫无招架之力。她越清醒,她身上独一无二的性格就越展露无疑,那些诅咒便与她渐行渐远,好似不愉快的回忆慢慢淡去。每一天的现实都让假想的悲哀节节败退,这个那么爱在夏日的拉舍尼莱尔草坪上玩耍,在我的肚皮上打滚,用她结实得肉嘟嘟的小屁股不断顶我的小姑娘,让我们明白(尽管她还不会说话),与我们生活在一起时,她是多么快乐,她是多么爱我们,我们又是多么爱她!因为我们根本不可能不去爱一个如此惹人喜欢的小姑娘呀!

克莱芒丝。我说得更多的不是你,而是身为母亲的伤痛。几年后,当我们都长了年岁,当你的个性与人生更加鲜明的时候,我希望我们会说我们俩都很幸福。多希望你我都接受你的局限,还有我的局限。无论是从前还是将来,我都无法日日夜夜与你生活在一起,就好像我和你弟弟泰奥在一起那样。总有一天,我们能够心感宽慰地坐在一起聊这回事,因为我们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话语,来诉说你一直知道的事实:你的出生是一道伤,而我们俩终于成功地筑起了一道爱之墙,来抵御最初的惊惧。这一幕真相是我们爱的基石,是我们的生活和未来的基石。这是一块坚硬却稳固的基础,是底座,是磐石,比流沙般的谎言,比循规蹈矩的思想,比要我相信你是“上天的礼物”的矫揉造作更为稳固的基础。

克莱芒丝。我为你而写作,为我们,也为所有与我们遭遇同样考验的母女。我写作,是为了诉说用善意筑就的地狱,为了试图理解1981年10月4日你出生那一天,究竟是什么降临在我们身上;我写作,是为了呐喊出残疾压在我心头的千钧重,是为了反抗,为了永无止境的悼念,为了可能的救赎。而这一页页文字早已回报了我所付出的努力。不知不觉,一句接一句,它们为我稀释了浓得化不开的愁绪与愤怒,揉进了这本小册子的字里行间。空气、光明与天地分割了所有字词。如今,空气、光明与天地穿梭在破碎的哀伤中,让这哀伤变得轻盈,变得从此可以承受。二十二年前生活加诸我的使命,靠写作推进了一大半。克莱芒丝,从今天起,我可以对你说出童话故事结尾,美女对野兽说的那句话:“我喜欢和你一起害怕。”是的,无论日子呈现出怎样的色彩,无论是惊心动魄还是安然无恙,我也能对你说:“我喜欢和你一起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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