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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需要多大的房子

王澍
2016-09-19 16:0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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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王澍,2010年,获德国谢林建筑实践大奖及威尼斯双年展特别荣誉奖,2011年,获法国建筑科学院金奖,2012年,获世界建筑界最高奖项普利兹克建筑奖。

一个建筑师,必是胸中别有乾坤,出手才能自成一格。所以他说:“每一次,我都不只是做一组建筑,每一次,我都是在建造一个世界。”造房子,就是造一个小世界。

对传统文化、东方美学经年探索,王澍试图在宋代山水画的意境和明清园林的哲学寄托中找寻当代建筑之路。

本文节选自王澍建筑随笔集《造房子》中的《问答录:一个人需要多大的房子》,是他与本书编辑探讨建筑问题的一场对话,集中反映了他的建筑观、美学倾向和对现代城市建造的想法。澎湃新闻经浦睿文化授权发布。

建筑师王澍

问:您反复提及“尺度”这个概念,“尺度”到底意味着什么?

答:中国传统建筑、园林、绘画(尤其是山水绘画),其中一个共通的、可以互相讨论的主题,就是“尺度”。关于“尺度”最经典的表述就是童寯先生说过的,造园最基本的道理是《浮生六记》里通过主人公的口说出来的八个字—— 小中见大,大中见小。这个“见”字,一般会被理解为眼睛看,是视觉,但实际上,“尺度”在中国的意识里,除了是视觉概念外,还有衡量的意思,英文是measure,度量。意思是,那不只是一眼看到的东西,而是眼睛实际上像手一样,看到了就已经摸到了,体会到它的大小、软硬、粗糙、平滑、深浅等等,这个过程中有意识的投射在里面。这称之为“见”。所以我经常说,要用眼睛,这个眼睛就是“见”。

这当中很有意思的是,我们意识到“人在世界中存在”这样一个主题,这很中国式,它不是把人和世界分开,而是人好像是一个特殊的动物在观察世界。这样一个“人在世界中存在”的意识,就产生了典型的小大之间的考虑。这不是简单的关于一个东西的大小,而是关于大小的故事或者说叙事。

所以小中见大,大中见小,是“尺度”和“尺度”的故事。

很多人说到尺度时,简单理解为数字,实际上中国人讨论的尺度,从来都是关于“尺度”的尺度,是“尺度”和“尺度”之间的纠缠,大的和小的在一起,大的变成小的,小的变成大的,小里面有大,大里面有小,是这样一种辩证的关系。

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王澍设计)

我记得有一个国学大家,说过一句话,说“写文章无非就是既要有大结构,又要有小细节”。你把大和小整在一起,你就成功了。

最好的尺度,就是“以小见大”。它是指,人是小的,从人身边你的身体可以感受到的东西开始,去测度所有东西。这个发生不是脱开了人的经验,而是从身体开始朝外延伸的,一定是以真正的经验开始,从身体开始的。

如果仅从概念出发讨论什么是好的空间,好的空间,有人迷恋混凝土,认为一定是完全无质感的混凝土才能表达抽象空间的感觉。很多建筑师狂热地迷恋纯粹的混凝土空间。这些建筑只能用眼睛看,甚至连摸都不行,表面都是光滑的,没什么可摸。像我做建筑,有人把我归类为触感类的建筑师,我所有的建筑一定是强调接触的,我希望你接触到,希望你伸手摸到。这是完全不一样的意识。

问:“小中见大”,在园林中具体怎么表现?

答:你做一个园林,再想仿自然山水,毕竟是人自己造的一个小花园,你怎么仿自然呢?比如你用一块石仿泰山,石头只有3米高,怎么仿?所以中国人做园林,是一种类似于写诗歌的方法:怎样让人的意识,通过某种手段,让人恍惚间觉得这个东西真的有一千米多高,把这个意识和感觉给你。这就是一个幻术。但你要“进来”,才能感受到这个幻术。这是中国园林最好的地方。按道理,幻术是不可以拆穿的,中国的园林却是自己把自己的西洋景拆穿。因为你要登顶,人自己是有尺度感觉的,你每上一步台阶,台阶高度是固定的,等爬上去了,你一下子就发现,不对,你上泰山可能要爬几千个台阶,在这里只有十几二十个就上去了,感觉打破了,你怎么办呢?

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王澍设计)

这时候仍然很有趣。在我之前没有人发现过一个例子。最早在苏州园林给学生上课时,我指给他们看,在拙政园里“鸳鸯馆”的旁边,有一座孤立的假山,这个假山的抽象体积大概是3米×3米×3米,有三条互不穿插的道路最后都到了顶上,底下还有个洞。这就像是某种关于哲学、智力、诗歌的混合玩具。大家其乐无穷地从一条道上去,再从另一条道下去,循环往复,很像典型道家哲学的循环往复的结构,它让你最终意识到,也许这就是人生。它让你不停地折腾,但每一次的经验是不同的,每一条道路是有细微差别的,转了几遍之后你会意识到,它几乎就是关于这世界的缩影,当你意识这一点的时候,这个小玩具就和宇宙一样大,它是一个巨大的东西。这就是中国人关于小和大的讨论。

问:城市中可能实现园林的这种情趣吗?

答:完全有可能。看你对园林是什么看法。园林就像是一个小的中国式的俱乐部,现在已经变成一种时而隐私时而公共的文化空间。我们修了那么多巨大的广场,为什么不能转化一下?苏州的园林就很有启示,那些园子实际上就是建造在人口很多、建筑密度很高的城市里,需要的空间并不奢侈,在很小的空间里就能实现。所以你能看到,文化的实现,有时候并不需要很大的很奢侈的空间。

另外很重要的一点是,从气候来说,一个园子就是一个小小的湿地,当园子多到一定的量,对气候是有调节作用的。苏州记录在案的、曾经有过的园林超过四百处。园林是立体的山水画,那相当于把绘画以建筑的方式完全融汇到城市当中,基本上每条街上都有好几个,有的是重要节日开放的,有的是私密的。不同的感觉都有。这会使你在整个城市里生活和居住的经验完全不同。

至于从园林里取一点意思的做法就更常见。你在苏州很多老住宅里都能看到,偶尔一角,种一棵树,摆两块石头,用很简朴的手法,渗透到整个城市的各种建筑当中。

宁波博物馆(王澍设计)

问:但是“以小见大”这种情趣,在现代似乎已经丧失了?

答:“以小见大”是以个人脆弱的性情作为出发点的一种审美,而不是以历史的宏大主题、革命的、纪念性的、带有极强权力意识的、总是比你高大的某种东西作为前提。“以小见大”,看上去轻飘飘的一句话,对所有那样带有纪念性的意识,具有直接的颠覆性。

现在城市里的超级建筑体现出的是典型的关于权利、财富的意识,从某种意义上,是中国文化的循环或者说是倒退。中国人这类关于小和大的讨论是从魏晋开始的,从魏晋才开始进入精微的、以个人感受为核心的讨论。在那之前,中国经历的秦、汉,都是以权力、财富为核心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中国人建造了很多巨大的建筑,造一个阁,动不动就是修60丈,100丈,你可以想象,中国京城里高层建筑林立,而且全是木作的高层建筑,有着巨大的尺度。有一句诗,“蜀山兀,阿房出”—— 把山都砍秃了,你可以看到那种狂热的建造的热情。那是权力和财富的高峰,但不是文化的高峰。

问:不单是那些公共建筑,就个人的住宅来看,我们对住宅空间的要求也越来越奢侈?

答:人就是这样,不到一种特殊的极限情况、危机情况,没人会意识到问题。人这个动物,一定要有教训,才会变化。

日本也经历过类似的阶段,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高度发展时期,新房子都要有两百平以上,没有两百平,就不标准,经历过一次石油危机之后,大家的意识就变了。现在如果你在东京市中心有一套三十平米的房子,就觉得自己很牛—— 整个意识变了,人们意识到人不可以这么过分,不可以这么奢侈。当你考虑到你面对的整个环境,如果大家都按照那个(奢侈的)标准,这个世界就会毁掉。

这时候你就可以想到老子《道德经》上所说的,那个时代中国人已经意识到,如果这样就会出问题。人会开始对自己有一种道德上的自律,人对自己的物欲要有自律。

《造房子》插图拉页

问:一个人到底需要多大的房子?

答:我经常用何陋轩来作为比喻。何陋轩本身很小, 一两百平方米。冯先生(冯纪忠)做了一个可以做几千平方米的屋顶的结构,但是他最终做了一个小小的建筑,你可以看到老先生这种大小之间的收放自如。另外是倪瓒的《容膝斋图》,体现了一种相对的大小—— 实际上人占据的空间可以很小很小。我曾经自己设计过一个太湖房,落地面积就是6米×6米,三层,一百平方,这就是足够一家人的结构,带有点中国文化的影子和一点文人的格调,这已经算很奢侈的住宅,亭台楼阁都有了。

如果你去参观日本卖卫生洁具的商店,你会看到他们做了很多这方面的研究,一个洗手台,宽度只有十五厘米,长度只有四十厘米,卫生间最小的可能只有80厘米宽,长度可能只有一米二左右。他们会研究,最小可以小到什么程度,人还可以用。可以说是生存的压力使得人不得不如此做,但人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那必须是从意识上就接受。这里面人带有某种道德上的反思。

《造房子》,王澍著,湖南美术出版社(浦睿文化)2016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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