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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旭东:抗战时胡适主张的“学术独立”为何会失败?

张旭东
2016-09-25 13:5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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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希圣《胡适之先生二三事》回忆抗战前夕“有一次聚餐中间”,“共党外围分子”尚仲衣站起来讲话,主张增加课程,要讲抗日课目。他说完之后,胡适之马上站起来指斥尚仲衣,指责尚氏“曲学阿世”。并宣称:“我们今天要镇定,要在敌人的威胁之下,照常读书,不能假冒抗日教育来宣传马克思主义。”他的这一番话,“使举座为之肃然”。
陶希圣

胡文辉先生《拟管锥编》中有《曲学阿世》一篇,辑录古今“曲学阿世”之语用,末即引此节,并说:“可见胡适心目中的第一要义,是不能‘曲学’,即不能损害学术独立;即使是出于正当的政治目的,甚至打出爱国旗号,也不能以‘曲学’为手段,使学术沦为政治的面具”。

“曲学阿世”语,自陈义宁《赠蒋秉南序》一文出,引起注意,也已讲了二十几年,似乎题无剩义,但这则记录,却使问题复杂化。以往用此语不超个人品质范围之外,但这里责尚仲衣已不在个人品质之内。
当日尚仲衣被他一语说中,不能反驳,他人亦惊,“举座肃然”。若碰到今日学者,或有善葛藤禅者,必起而反驳:“学术独立真的比救亡还重要?国家亡了还要什么学术独立?”今天看来可能会发生糊涂的问题,当日说者和听众皆有准备,说者一语中的,读者信其所言。
但换了另外一种叙述,难保不产生选择性障碍。比较阅读,并非单向,有时候能让你变得更明白,有时候能让你变得更糊涂。
胡适

读到《那些“到陕北去”的年轻人》一文,署名范雪。文章作者找到一位西南联大学生1938年写给朋友的一封信,信里提到学生要不要参与政治的问题,并记下当时联大的口号是:“革命的去,不革命的来,反革命的装算”。所谓“革命的去,不革命的来”指西南联大反对学生掺和政治。信主人说“而且这也是真的”。并有国民党某部视察员的演说辞为证,其云:“上前线的思想错误,死读书成功后再报国的最为理想,遇事一切马虎的也不失中庸之道。”信主人的解读是:“自然,无法生活的去了,留下的大部分是达官富人的子弟,其次也是附庸于此阶层的分子,你说政府能不替‘自己’的子弟尽力效劳以求若辈安全舒适,将来还可步武父兄后尘,光前裕后么?这是我对联大一般教育机关的看法。虽然自知难免过火,却没有比这更适合兄弟目前的心境了(《东方早报》2015年7月9日文化版)。”

文章作者实际上提出了问题,却不方便回答,于是说:“抗战环境里,究竟西南联大更对,还是抗大、陕公更对,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问题,当然问题也不应该这么问”。这里的“抗大”和“陕公”,是指陕北延安的抗日军政大学和陕北公学,青年奔赴延安入学后,课程以政治军事为主,培养行政、民运干部。“问题”能不能“这样问”已不由谁说了算,两则材料对读,迷惑难以避免地产生。
西南联大所行、某部视察员所讲,都与胡适所主张学术独立为第一义相吻合,可见胡派主张确实能在当时成主导力量。而尚仲衣所主张,一定程度上也成为“抗大”、“陕公”所行。这封信的主人,一位平民子弟出身的学生,非前而是后,虽是个人的表达,也有一定的代表性。
两种主张,孰胜孰败,后来看得很清楚。理想派败了,政治如麻风病,学术不能保持独立。但再后来又为胡适预言所中,学术沦为政治之工具后,真是无所不为,比屎都臭了。
钱穆

问题在于爱国情绪应当得到引导,以防堵塞形成反作用。当时有不少人意识到优秀青年有亲共倾向,后来钱穆更大发感慨。钱先生在1971年前后给学生讲欧阳修的《新五代史》,谈到欧史“呜呼来呜呼去”用了很多“呜呼”,就说:“(欧史)只是很薄的一部书,看了让我们晓得黑暗乱世究是怎么一回事。我恐怕将来我们有人来写中华民国六十年史,也会来个欧阳修,写了许多呜呼,只叹气我们跑到此地。总有人应该负这责任。我们亦该回过头来看看,想想我们在大学里读书做学问,有没有人能从此民国六十年,知道我们走错了路,而想要换个方向?我们没有这样的人,只是跟着下去。诸位直说要‘反共’,但不能不问共产党从何来,为何从前在大陆许多青年信共产主义,我们又该拿什么来反?诸位讲历史,定要讲到整个的大的文化传统、国家社会;要能关心在这个地方,千万不能只限在自己一个狭小的论文题目之内,说就是我要做的学问了……天下事,不是一根木头可以撑一所房子的(钱穆《中国史学名著》,九州出版社,2012年,238-240页。以下所标页码皆此书)。”你看他就讲到当时很多优秀青年信共产主义。胡适理论正确而最后失败,这也算是一个典型案例了。

钱穆上课屡说“我恐怕将来我们有人来写中华民国六十年史”(239页)、“今天诸位写历史”(170页)、“学历史的定要能写历史”(115页),反复强调写史,如禅僧棒喝,学生中优秀的人必被其喝醒。
有识之士强调不能只重视科研,更要重视教学。严耕望所谓“近代史学四大家”是从科研讲,若教学方面也来个四大家,钱穆应该入选,他是好老师。反观我最崇拜的胡适之先生,科研领域的四大家落了选,教学方面的四大家也危险,因为他虽是高手,却没有向“优秀”的学生解释清楚。但对他而言,这又算什么呢!
叹息前朝浑似梦,一时忘却贤愚。

(本文原刊于9月25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原题为《忘贤愚(一)》,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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