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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公社》:大萧条、夜总会与八卦专栏

张之琪
2016-09-25 09:0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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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迪·艾伦的新片《咖啡公社》(Café Society)设定在“电影还是电影,汽车长得像小艇,男人们穿着花生酱颜色的西装却也看起来不错”的1930年代。

影片以黄金时代的好莱坞开场,后半段则回到了爵士时代(Jazz Age)的纽约。男主角Bobby Dorfman出生于布朗克斯(Bronx,纽约的一个区)的一个犹太五口之家,哥哥是黑帮成员,姐姐嫁给了大学哲学教授,而他则离开了家族经营的珠宝维修生意,来到好莱坞投靠他的明星经纪人舅舅。

《咖啡公社》剧照

不久他便发现,自己厌恶好莱坞“无聊、肮脏,狗咬狗”的娱乐工业,却与舅舅的秘书Vonnie坠入爱河。然而当他向Vonnie求婚,想带她回到纽约在格林威治村开一间小酒馆时,却意外得知Vonnie其实是舅舅的情妇,舅舅为了娶她,不惜抛弃了发妻。最终Vonnie选择了舅舅,心碎的Bobby独自回到了纽约。

《咖啡公社》剧照

故事的后半段围绕咖啡公社(Café Society)展开,回到了纽约的Bobby接手了哥哥经营的夜店,重新装修之后,夜店开始声名大噪,吸引各路名流光顾,一跃成为了纽约最炙手可热的名利场,Bobby也从穿着蹩脚的芥末色西装的穷小子摇身一变,成了每晚穿着燕尾服在上流社会中间左右逢源的纽约新贵。

笔名为“纽约客查理”(Cholly Knickerbocker)的八卦专栏作家Maury Paul第一次使用“Café Society”指代这些经常光顾夜店和奢华餐厅的精英名流们,随后“Café Society”作为一个专有名词被沿用下来。

《纽约先驱论坛报》(New York Herald Tribune)的记者Lucius Beebe在他的专栏“这里是纽约”(This New York)中用“铬雾”(Chromium Mist)形容这群人纸醉金迷的生活方式。

事实上,十九世纪的纽约名流也有一个独特标签,叫做“四百人”(the 400),典出Ward McAllister的名言“全纽约只有400人是重要的”。咖啡公社与十九世纪末的纽约名流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把派对从第五大道上的私人别墅里搬到了纽约最奢华最时尚的餐厅和夜店中,在这种半公开的环境中,他们对“观众”的需求得到了满足,不仅是现场的观众,更多的是可能永远没有入场券、只能从八卦专栏的文字和照片中窥探一二的普通人。

可以说,有两方面的因素塑造了咖啡公社,首先是为他们社会交往提供了物理场所的这些夜店,他们的前身多为禁酒令时期的地下酒吧;其次则是传播方式的更新,报纸发行量的增加、摄影术的广泛应用以及无线电和广播的发明,使得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窥视成为可能。

《咖啡公社》剧照

地下酒吧与城市空间的兴衰

在禁酒令颁布的前夜,纽约所有的餐厅、酒吧和商店里剩余的库存都被转移一空,它们是这座城市最后的存酒。这其中的大部分被餐厅的伙计、商店的雇员带回了自己的家中,这些私人公寓隐匿在城市不为人知的角落,成为了纽约第一批的地下酒吧。

根据保守估计,在禁酒令时期,曼哈多至少有几千家由私人公寓或者办公室改建的地下酒吧,任何人都可能是地下酒吧的老板,不管他白天从事着什么样的职业,律师、医生,或者股票经纪人。

在英文中这些非法贩售私酒的地方被称之为“speakeasy”,原指酒吧的老板和顾客之间安静私密的对话,由于这些酒吧只能靠熟人介绍、口耳相传的方式招揽客人,出于安全考虑,客人通常需要在进门前与老板交换暗号。

这些小本经营的地下酒吧大多聚集在曼哈顿下城,尤以格林威治村为主,它们通常装潢简陋,使用廉价的桌椅和餐具,从而减轻高频率的突击检查带来的损失;而由于缺乏稳定的货源,大多数时候,这些地方只能给客人提供酿造工艺不达标的劣质酒。

《咖啡公社》剧照

夜店是地下酒吧的高端形式,通常由黑帮或者家族企业掌管,他们依靠给禁酒局的专员和纽约警察大笔行贿有恃无恐地做着私酒生意,影片中Bobby的哥哥Ben就经营着这样一家夜店。与草根的地下酒吧相比,夜店的营业更加公开化,装修极尽奢华,有穿着统一制服的服务生和调酒师,还提供歌舞表演,在这里可以喝到与禁酒令之前水准相当的酒,当然这里消费很高,因此多坐落于富人聚居的上东区,以公园大道(Park Avenue)和萨顿区(Sutton Place)附近居多,这些夜店的客人就是咖啡公社的成员。

1927年,年仅两岁的《纽约客》杂志上出现了一个名为“地下酒吧之夜”(Speakeasy Nights)的不定期专栏,专栏的作者Niven Busch Jr.从装修、服务和酒的质量等方面对纽约的各色地下酒吧给出评价,由于大部分酒吧处于秘密营业的状态,加之文章本身较高的文学性,Busch的专栏俨然如同一部地下酒吧探秘之旅,给人以身临其境的体验,迅速在读者中间引起了极大的反响,酒吧的老板们也从中看到了商机,《纽约客》开始收到大量的来信,邀请Busch光顾并承诺向他提供免费的酒水和食物。

“地下酒吧之夜”是1920年代众多反抗禁酒令的政治和文化运动之中的一例。1930年之后,反对禁酒令的力量开始在美国国会壮大,而经济危机的大规模爆发也使得政府对于酒精税的需求日益迫切。最终于1933年底,全国范围内的禁酒令被废除。

刚刚走出禁酒令的地下酒吧就遭遇了大萧条的当头一棒,小本经营的酒吧大批地倒闭了,只有少数已经建立了品牌效应的酒吧成功转型成为了高档餐厅和咖啡公社聚会交际的场所,著名的21 Club就是其中之一。

21 Club最早是格林威治村一家茶肆改建的地下酒吧,名叫Red Head,顾客多为纽约大学的学生,后来搬到了华盛顿广场附近一间地下室,改名为“Fronton”。从Fronton时期起,酒吧的老板Jack Kreindler和Charlie Burns开始有意地筛选客源,策划着酒吧的转型,在这一时期,Fronton陆续登上《纽约客》的“地下酒吧之夜”和其他的报纸的生活方式版面,海明威和费斯杰拉德等名流的光顾更是增添了酒吧在上流社会的声望。

Fronton于1929年搬入了位于西52街的现址,并正式更名为“21 Club”,它接待过各个时代最杰出的政治家、艺术家和商人,包括除了小布什之外的历任美国总统,而卡波特的小说《蒂凡尼早餐》的女主角Holly Golightly曾在这里用餐,而在希区柯克的电影《后窗》中Grace Kelly也曾给James Stuart点21 Club的外卖。

步入上世纪30年代的曼哈顿迎来了史无前例的摩天大楼建设热潮,伴随着这一热潮的,是中城的崛起,许多著名的地标性建筑都诞生于那个时代,其中包括克莱斯勒大厦、帝国大厦和洛克菲勒中心,奢华的餐厅和夜店也在这些摩天大楼里占有了一席之地,例如位于洛克菲勒中心65层的著名餐厅The Rainbow Room。

The Rainbow Room

在商业摄影师Jerome Zerbe的建议下,The Rainbow Room的老板将餐厅装修成令人炫目的装饰艺术(Art-Deco)风格,并将照片刊登在纽约的各大报纸上,各路名流果然闻风而至,餐厅一时一座难求。与21 Club一样,The Rainbow Room也是咖啡公社时代纽约标志性的夜店之一,伍迪·艾伦2001年的电影《玉蝎子的诅咒》(The Curse of the Jade Scorpion)也曾在这里取景。

大萧条与咖啡公社的高潮

1929年底的纽约股市崩盘,就像是全速行驶的泰坦尼克号撞上了冰山。纽约遭遇了它历史上最灰暗的时刻,大批企业倒闭,商铺歇业,个人财富急剧缩水,高达四分之一的人口处于失业状态,其余的四分之三虽然得以保住工作,却仍然要靠着不断削减的薪资艰难度日。基督教组织“救世军”(Salvation Army)开设的粥场门外每天都排起长龙,无家可归的人们睡满了已经过度拥挤的救济站。

而对于纽约的富人来说,大萧条似乎也带来了一段难得的清闲时光,正如纽约著名的社交名媛、时任《纽约邮报》(New York Post)时装编辑的Gloria Braggiotti的回忆:“大萧条那几年对我们的事业来说是异常艰难的,对整个社会而言甚至是惊心动魄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们虽然失去了工作,却获得了一切。我们在便利店里吃完早饭就可以直接去参加各路名流开的派对了。”

而对于生活每况愈下的普通纽约市民而言,正是这些上流社会的奢靡派对和八卦故事构成了他们津津乐道的谈资,这些谈资的供应者,就是纽约各大报纸的社会专栏。

大萧条期间,纽约大约有五六个以名人八卦为主要内容的专栏,以及大批的跟风抄袭者,可以说,是这些专栏造就了咖啡公社,在这里他们的成就、个性,甚至是弱点和恶名都变成了公开展览的商品,是资本主义高歌猛进的20年代——那个盖茨比和美国梦的年代——人们对成功对名利的崇拜在大萧条时期的延续。

发明了“Café Society”一词的专栏作家Maury Paul在每天下午六点整交上当天的稿子,离开他在《美国纽约日报》(New York Journal-American)的办公室回到他的顶层公寓,接着他要洗澡、刮胡子、挑选衣服,然后出发去当晚的活动现场,这些活动可能是音乐会、舞台剧首演、私人派对或者慈善酒会,更多的时候,他会来到他在著名夜店El Morocco的预留座位,这才是Paul一天工作中的重头戏,每晚他的所见所闻,都会在他第二天的专栏里成为整个纽约的谈资。

《咖啡公社》剧照

受Paul的“纽约客查理”专栏启发,《纽约先驱论坛报》在1933年夏天决定开设一个新的专栏,报道纽约社会生活中不为人知的一面。《先驱论坛报》是美国新闻史上第一家“20世纪式”的报纸,它独立于政党政治之外,有专门的城市版记者做现场报道和华尔街的商业报道。时任《先驱论坛报》城市版主编的Stanley Walker倡导一种清晰、生动的文风,以及“一种社会新闻(social journalism)式的本地报道,能够捕捉到城市的气息、质感、情绪和幻想,感应到城市在习惯、品味和思想上的变化,并在日积月累之中形成一种独特的城市人类学”。

1934年,在大萧条的最高峰,Lucius Beebe描写纽约上流社会的每日专栏“This New York”登上了《先驱论坛报》的城市版,在专栏中他描写那些高档餐厅,评价那里的食物和酒水,记录名流之间的对话,虽然小心地避免曝光丑闻,他还是会用一种不失风度的方式介绍他们之间的风流韵事。

Beebe也经常在El Morocco出没,但他与Paul各自有独立的风格,互相尊重彼此的“领地”,在他们“共事”的几十年间,从未出现过彼此倾轧的现象。

《咖啡公社》剧照

《咖啡公社》剧照

El Morocco是电影中Bobby经营的夜店的原型,伍迪·艾伦在布景中特意使用了El Morocco最出名的斑马纹沙发,它也是同时代的夜店中留下了最多照片的一家,这要归功于上文提到过的商业摄影师Jerome Zerbe。

Jerome Zerbe第一次见到El Morocco的老板John Perona的时候,跟他讲述了自己为The Rainbow Room想出的营销策略,Perona大为震动,随即邀请Zerbe出任El Morocco的专职摄影师,后来证明这是Perona做出的最成功的商业决策之一,报纸争相购买Zerbe拍摄的照片作为八卦专栏的配图,El Morocco的斑马纹沙发每天占据着各大日报的城市版面。

Zerbe于1934年和1937年出版了两本影集《游行的人们》和《El Morocco家庭相册》,完整地记录了属于咖啡公社的上世纪30年代。

1941年底的珍珠港事件,将美国卷入了二战,战争占据了派对上的话题。城市的氛围被战争改变了,虽然人们依旧需要酒精需要娱乐,咖啡公社的八卦却已经令人审美疲劳。

随着咖啡公社的几位主力写手和摄影师去世的去世、参军的参军、转行的转行,咖啡公社彻底成为了过去时。战争深刻地改造了美国社会,战后的纽约已再不复那个资本膨胀、传奇辈出的浮华盛世。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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