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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台风洪水冲毁的国宝廊桥,要如何重建与保护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周淼/东南大学建筑研究所
2016-09-30 15:17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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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9月15日是农历中秋节,超强台风“莫兰蒂”在闽浙登陆,先后有九座木结构廊桥被台风引发的洪水所冲毁。各主流新闻媒体纷纷使用“国宝廊桥被洪水冲毁”的标题,来报道这次文物灾难,引发极大的社会关注。有关闽浙廊桥的讨论,也成为热议话题之一。

那么,闽浙地区的廊桥何以被称为“国宝”?独特的木拱桥与《清明上河图》中描绘的汴水虹桥有何渊源?重建被冲毁的廊桥,是否具有技术保障?

三魁薛宅桥

“国宝”廊桥

“国保”单位,即“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是国家文物局对不可移动文物所核定的最高保护级别。2006年,15座泰顺廊桥被列入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这15座廊桥共同构成一处“国保”单位。此次被冲毁的四座泰顺廊桥中,有三座在国保廊桥之列(薛宅桥、文兴桥、文重桥),另一座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南溪桥)。

在文物专家眼中,这些廊桥的独特价值,并不输于博物馆中陈列的珍贵器物、字画,与大众认知的“国宝”概念完全相称;而一些没能入选国保的古廊桥(现在是省级、市县级文物保护单位,或尚未评定文保等级),要么结构独特,要么装饰精美,要么是养在深闺人未识,也可被视为“国宝”。

泰顺县对传统廊桥的保护、研究、宣传力度较高,“国保”单位的申报工作也开展较早,而在保存廊桥数量更多的福建省,系统性的文物管理工作显得滞后一些。不过,即使在15座廊桥入选国保单位的泰顺,依然不乏遗憾落选者。譬如,笔者最近在调查的登云桥就是一例。

登云桥最早创建于明正德年间,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重建后形成今日所见的规模。在整个泰顺县数以千计的古代民居、祠堂中,目前保存的18世纪以前的木构建筑也凤毛麟角(现存古民居、祠堂、廊桥大多是乾隆后期以后兴建的),登云桥这样一座重建于清代初期的廊桥,其年代优势非常明显。

登云桥目前是省保单位,但它的文物价值可与入选国保单位的其他几座伸臂叠梁桥比肩。笔者推测,登云桥落选国保单位的原因是:部分建筑结构被改变或破坏,周边环境质量差。相信未来经历科学修缮、周边环境整治之后,登云桥中隐藏的国宝气质一定能够焕发出来,一批同样优秀的闽浙廊桥会被列入国保单位名单。

闽浙木拱廊桥

闽浙地区山系纵横,山间河道密布,夏季每遇台风暴雨,河谷溪水就会暴涨,交通常受到影响。为了便于通行,多在重要通道上架设廊桥。常见的廊桥结构类型包括:平梁桥、伸臂叠梁桥、撑架桥、木拱廊桥、石拱木廊桥。此次被冲毁的四座泰顺廊桥中,薛宅桥和文兴桥是木拱廊桥,文重桥是一座精致的小型伸臂叠梁桥,南溪桥则是小型平梁桥。

筱村文兴桥

筱村文重桥

南溪桥

在各类廊桥中,最具有“国宝”气质的当属木拱廊桥(学界对此类廊桥的命名方式还存在争议,常见的有“叠梁拱桥”、“贯木拱桥”、“编梁木拱桥”、“编木拱梁桥”、“编木拱桥”,本文简称为“木拱廊桥”或“木拱桥”)。这类廊桥主要分布在福建和浙江两省交界的闽东北、浙西南山区,另有少量分布在福建省福州和泉州的山区,因此被称为“闽浙木拱廊桥”。

2012年,闽浙两省七县联合申报的“闽浙木拱廊桥”入选《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这一地区现存木拱廊桥110多座,有幸入选这份预备名单的仅22座,其中包括这次被冲毁的筱村文兴桥。而在更早的2009年,“中国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已正式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泰顺泗溪镇的溪东桥是一座入选申遗预备名单的木拱廊桥,这次在洪水中幸免于难。在溪东桥桥头,安放着三座文保碑,分别是1982年县保碑、1989年省保碑、2006年国保碑;可以看出,在短短24年间,同一座廊桥的文保等级不断提升。三座文保碑的旁边,最大一个碑座上面仍空着,想必读者已猜到,这是为日后竖立世界文化遗产标示碑预留的碑座。

溪东桥

溪东桥头的三座文保碑与一个碑座

木拱廊桥在闽浙山区域内享有独特地位,民间对此有“蜈蚣桥”、“厝桥”、“虾蛄桥”等不同称法。

从古代技术史的角度观察,闽浙木拱廊桥实现了东方古代木构建筑最大的跨度。中国古代传统木结构建筑的跨度受横梁木材长度的限制;在架桥时,若河面较宽、横梁跨度不够,一般解决方式是在河中架设桥墩,建多跨桥梁。而在闽浙山区,常在高山深涧处建桥,这样的地势不便于架设桥墩;即使地势平坦可以立桥墩,在洪水较猛的情况下,上游冲刷下来的树干、石块也会撞击桥墩,造成桥体受损。

在这种环境下,古代工匠们创造性地运用“编织”木拱结构,实现了大跨度桥梁。现存的编木拱桥,跨度一般在30米以上。泰顺三滩桥(主墨为小东匠人郑惠福,1948年建,1950年毁于洪水)跨度达到42米,是目前已知廊桥单拱跨度最大的一座;“40米+”的跨度超过了隋代赵州安济桥37米石拱券的跨度。

从建筑学角度观察,闽浙木拱廊桥的拱架结构也极为独特。拱架由相交错的三节苗系统、五节苗系统构成,站在桥下仰视拱架,如同南方地区常见的编织竹器。在地方工匠的术语体系中,“苗”就是指桥架中的各种圆木梁。三节苗系统和五节苗系统都是不稳定结构,通过相互编织而形成稳定结构。拱架上再驾桥板苗,其上再是南方地区最常见的穿斗式木廊屋。

唐寰澄绘制的梅崇桥结构透视和计算模式图(唐寰澄:《中国科学技术史·桥梁卷》,P471)

泰顺仙居桥

仙居桥拱架

廊桥还承担着风水职能,也起到乡村神庙的作用。在传统社会,建桥处的选择也讲究风水,一般位于村落的水口位置。桥中央廊屋里设置神龛,神像面朝河水上游,即面向河水流过来的方向。闽浙一带的民间信仰,属于多神并存的民间世俗宗教。廊屋神龛里供奉的神灵也融合了儒释道各路神仙。常见廊桥祀神包括:观音、陈靖姑、真武、五显等。

文兴桥神龛中供奉着赵元帅(左)、玄武(中)、华光大帝

虹桥寻踪

长久以来,木拱廊桥被认为是国宝,还与《清明上河图》中描绘的汴水虹桥有关。学术界一向有“礼失求诸野”的研究理路。随着闽浙木拱廊桥被发现,一些学者发现闽浙木拱桥与汴水虹桥有相似的编织拱架,他们欣喜地认为,找到了北宋虹桥技术南传的实物例证。

汴水虹桥常被看作一千年前北宋时期建筑技术高度成就的代表作。有了汴水虹桥的加持,对闽浙木拱桥在中国古代科学技术史地位的评估,自然夹杂了今人对宋代文化和技术的缅怀。2002年,央视“探索·发现”栏目播出的纪录片《虹桥寻踪》就曾产生广泛影响。

唐寰澄所绘汴水虹桥推测图 (唐寰澄:《中国木拱桥》,P44)

闽浙木拱桥最早被学术界重视,并与汴水虹桥做比照研究,始于著名桥梁史学家唐寰澄先生。1953年,27岁的桥梁工程师唐寰澄在故宫博物院观摩北宋张择端绘制的名画《清明上河图》。他惊奇于画中描绘的汴水虹桥结构,也开启了此后数十年关于虹桥的研究。

唐氏在1957年出版的《中国古代桥梁》中介绍了虹桥,此文还被李约瑟教授引入《中国科学技术史》。1980年,唐寰澄调查了浙江云和梅崇桥,他将这种结构称为贯木拱廊桥;在1986年出版的《中国古桥技术史》中,唐氏继续介绍了汴水虹桥和贯木拱廊桥,这项研究也汇集到唐氏之后编著的《中国科学技术史·桥梁卷》中。唐寰澄认为,浙闽木拱桥与汴水虹桥有继承关系,并提出了虹桥技术南传的假说:宋金鼎革之际,虹桥技术随着宋室南渡而传播至闽浙山区。

此后,陆续有学者提出,闽浙木拱桥营造技艺,是本地造桥工匠在长期营造实践中逐渐形成的,是闽浙山区自生的木拱桥类型。南京大学赵辰教授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开始研究闽浙廊桥,根据对闽浙地区不同类型廊桥的梳理,基于建构理论,提出了在地技术的演变逻辑。上海交通大学刘杰教授也持有与赵辰相似的观点,认为编梁木拱廊桥技术在闽浙地区成熟之后,传播至中原地区,与北方固有木构技术融合,最终形成了汴水虹桥。

然而,根据慕尼黑工业大学刘妍博士最近的研究,闽浙木拱桥没有任何明晚期之前的存在证据,而且明晚期的木拱桥实例在技术上有不成熟之处。若论及汴水虹桥和闽浙木拱桥之间的关联,可能有民间“筷子搭桥”游戏思想的继承;在匠作技术层面并没有任何证据,而且无论结构思维还是构造、技术,都存在极大差异。

唐寰澄用火柴棍模拟“筷子搭桥” (唐寰澄:《中国木拱桥》,P46、P88)

事实上,闽浙木拱桥被发现至今已有三十多年,即使没有汴水虹桥的强大背书,闽浙木拱桥研究也逐渐成为显学。也许只有解开附加在闽浙木拱桥身上的虹桥枷锁,才能找到更合适的研究方法,来梳理闽浙木拱桥的产生机制与演变规律。

重建的技术保障与制约

此次廊桥被冲毁之后,泰顺地区文管部门反应及时,组织抢救了一大批廊桥构件。省市官员也强调全力抢修恢复,照原样修复,修旧如旧。国家文物局划拨200万元作为救灾抢修的首批经费,温州地区也出现了修缮廊桥的民间众筹经费活动,地方政府和民众也传达出重建廊桥的愿望。泰顺具有浓厚的廊桥情结,在重建毁坏廊桥这件事情上,政府、文物管理部门、民众间达成一致并形成了互动。

廊桥是古代建筑史中独特的技术载体,建造技术难度高于一般房屋。那么,修缮受损廊桥是否具备技术保障呢?需要从以下三方面来看:

首先,需要对搜集回来的构件做逐一检查,明确可继续使用构件的数量。从温州市考古所黄培量副所长处得知,目前打捞起来的构件以大型构件居多,估计可能占到原构件的70%左右;70%的构件数量的确可观,但关键要看这些构件是否还保持材料强度、榫头是否破损。另外,如果将军柱、大牛头等关键部位的构件能够找到,即使因损坏严重而无法继续使用,也可以为重建提供依据。

其次,此前几年积累的测绘、调查材料,可以为廊桥重建提供必要的基础信息。黄培量先生曾在2009年测绘过文重桥。2010年,利用文兴桥落架大修的机会,笔者对文兴桥构件做过详细测量,并存有三维激光扫描数据,目前掌握的文兴桥资料比较充分。2011年,笔者与东南大学建筑学院学生对薛宅桥做过测绘,也存有三维激光扫描数据;但薛宅桥拱架中部隐蔽部位的情况并不清楚。要想搞清楚薛宅桥的详细构造情况,就需要对打捞起来的构件做仔细测量,并结合已有资料推测缺失构件的情况。据泰顺县博物馆王际昕馆长告知,薛宅桥的牛头木都已找到,可以为推测该桥原有榫卯作法提供关键信息。

周淼绘制的筱村文兴桥剖透视图。
最后,再来看重建工程的实施者——造桥匠人。目前闽浙山区还在活跃着一批掌握木拱桥建造技艺的造桥匠人,其中既有造桥工匠世家的传承者,也有自学成才的能工巧匠。造桥匠人们近些年来参与新建了十余座木拱廊桥,造桥技术已比较成熟。然而,这些造桥匠人参与国保廊桥维修,却面临现有文物保护体制的制约。根据国家文物局2014年4月8日发布的《文物保护工程施工资质管理办法(试行)》,参与国保单位修缮工程的单位需要具备文物维修一级资质,而具备这种资质的修缮工程单位的匠师往往不熟悉木拱廊桥技艺,这就造成了现实与体制、供给与需求之间的错位。

手持造桥工具的造桥匠人郑多雄(左)、郑多金(中)、郑多希 (刘杰、沈为平:《泰顺廊桥》,P131)

因此,重建三座国保廊桥(薛宅桥、文兴桥、文重桥)既有一定有利条件和积极因素,也可能受到多种现实情况和体制问题的限制。较为理想的情况是,在大量构件可以继续使用的前提下,现有体制为不满足资质要求的造桥匠人开绿灯,重建廊桥是具有详细资料支撑和技术保障的。假设最坏的情况,某座廊桥大部分构件都不能继续使用,需要用新木材重新加工制作构件;如果能经过对原构件科学调查,充分利用测绘资料,再加上匠人施工精良,使得经过重建的廊桥继承原桥的结构构造特点,并依然蕴含着乡土社会的浓厚情感,其便依然担得起“国宝”的称号。

附:

进入世界文化遗产申遗预备名单的闽浙木拱桥:

泰顺县:溪东桥、北涧桥、三条桥、文兴桥

景宁县:东坑下桥、接龙桥、大赤坑桥

庆元县:如龙桥、咏归桥、半路亭桥

寿宁县:鸾峰桥、大宝桥、杨梅洲桥

周宁县:三仙桥

屏南县:广利桥、广福桥、千乘桥、龙津桥、万安桥

政和县:赤溪桥、后山桥、洋后桥

泰顺县15座国保廊桥名单:溪东桥、北涧桥、三条桥、文兴桥、薛宅桥、仙居桥、刘宅桥、普宾桥、永庆桥、文重桥、南阳桥、霞光桥、毓文桥、城水桥、池源桥。

2016年9月15日被冲毁的廊桥分别是:

福建省永春县的东关桥(省级文物保护单位),闽侯县的廷坪龙津桥(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六锦三溪桥(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六锦官山桥(未定级文物)和池坑贤武亭桥(未定级文物);浙江省泰顺县的三魁薛宅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筱村文兴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筱村文重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和泗溪南溪桥(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参考资料:

唐寰澄:《中国古代桥梁》,文物出版社,1957年。

唐寰澄:《中国科学技术史·桥梁卷》,科学出版社,2000年1月。

唐寰澄:《中国木拱桥》,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0年1月。

赵辰:《中国木构传统的重新诠释》,《世界建筑》,2005年8月。

薛一泉:《解读廊桥》,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2005年10月。

刘杰、沈为平:《泰顺廊桥》,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年11月。

刘妍:《浙闽木拱桥类型学研究——以桥板苗系统为视角》,《东南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2011年第3期。

周芬芳、陆则起、苏旭东:《中国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浙江人民出版社,2011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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