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试验亲历者说：“有个交代，精神上的满足是金钱换不来的”

【编者按】：

四十多年前，遵照国务院、中央军委的指示，在号称“死亡之海”的新疆罗布泊浩翰戈壁深处，活跃着一支由科研人员和军人组成的神秘而庞大的特种兵部队。这支部队全称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21训练基地（番号8023部队），承担着我国自行研制的原子弹、氢弹的试爆工作。

当年，为抵制帝国主义的武力威胁和核讹诈，这支神秘部队隐秘在茫茫大漠里，鲜为人知，在与世隔绝中，为建设强大的国防默默地奉献着青春和热血，并坚守纪律，保守国家机密。

1979年，国家发布（1979）300号国务院、中央军委同意国防科委《关于妥善处理退伍战士反映受放射性损害问题的请示报告》文件之后，这批当年参与建设国家最高任务和最高机密的退役老兵们逐渐知道不用再保密了。

自此，国防科委对超剂量人员的14条处理意见执行方案也逐步落实。补偿虽然晚到，但老兵说，“有个交代，精神上得到满足是金钱换不来的”。

周志国，69岁，曾任8023部队工兵，124团1营5连1排4班班长

我是1968年入伍，当时要求政治社会关系，历史清白，像舅舅或姑姑都必须是贫农，如果有一方是富农或地主，都不允许征兵。个人必须政治清白，没有不道德的形象，才可以当这个兵。

当初不知道这个兵是派到什么地方，到部队后就知道，领导讲我们的保密事项——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只能告诉家人，在部队训练，准备打仗。我一直到八几年以后才告诉家人我当时的工作。

当兵那天，因为是去新疆，没有出过这么远的远门，心里很不好受，但是高兴的是当上特种兵，为国家做很好的贡献，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贡献，但是心里很得意，但是也有悲痛，就是离家太远。

和我同行的本乡有88人，我们是坐火车去的，里面没有座位，就是铺的稻草，晚上睡觉可以看到铁路，那时候很少看见火车，看到一路的情景，火车一路往西北开，走了5个晚上，到了吐鲁番下了车后，是晚上，之后继续再走，到了第二天的上午才到达部队。

当时领导只告诉我们，我们的工作在世界上特别荣耀，当时很高兴，究竟干什么我还不知道，直到到了厂区才知道。

第一次（编者按：周志国实际见证的是中国第十次原子弹爆炸试验）爆炸，是空中爆炸，飞机投弹，只是听到广播喇叭里面说“10，9，8.....1，起爆”，听到这个声音，背对爆心，一声巨响，我们离那有几十公里远，心里很震动，很震撼，我们的工作有了结果，心情高兴得没法说。

当时首长带我们去安全的地方，下了汽车，就排队坐在一起，我们也很困惑，不知道这是干什么，领导发话“听到响声，不允许回头看，原地不动，带上墨镜，把头低下”，随后听到爆炸响了。领导又统一口令“起立，回头看”，回头看有火光，蘑菇云。看到后，领导一再强调，不许摘掉墨镜看，结果看了后，大家都很高兴，有的把帽子摘下抛向天空，有的激动地跳起来。

当时看到的蘑菇云的形态是正在翻滚，慢慢地往上升高，外面是红色，里面翻滚的是灰白色，光很强很亮，领导说如果摘掉眼镜，眼睛会瞎掉，放射性很强。这个蘑菇云从起爆到散掉的时间可能最少也有40分钟。

我们当时也没有这方面的知识，脚踏在原来爆炸的那个烧焦的戈壁，不懂啥（核爆）当量。虽然很是辛苦，但辛苦得很甜，为国家做了特殊贡献，不让给别人讲，但我们心里很高兴，因为我们做的工作重要。

我当时的具体工作，是工程兵，做的就是地下工事，火箭发射井，上面是个封盖的小滑行道，响了以后把盖子震开，火箭就从底下发射出来。两次核试验事件我都做了这个工作。

我是8023兵，1973年年底回的家，回家之后就务农，当时心里很不平衡，有点怨气，时间长了，慢慢就消失了。随后招工，我到水泥厂工作，水泥厂垮台后我又回到农村。

我现在老了，什么都不想了，我们这些留守的兵是党员，身体比较好，在部队表现比较好，结果第二批都又回到农村了。

我现在锻炼多了，看得开了，一些病自然也就没有了。核爆炸对我影响还是很大的，当时回农村后头发都脱光了，眉毛也没有了，之后我就每天吃姜，现在长点了。

当时不想去卖血，家里那么困难我也不去卖（血），我们兄弟六个人一个人都没有去卖，吃得烂点可以，穿烂点也行，卖血怕身体垮掉。

我第一次出去打工是52岁，直到去年还在打工，我去年去修的是榕江火车站。我现在住房都没有，住的别人的房子，家属也没有住房。

我们从1992年左右开始得到国家的一些补助，每个农村兵获得17元的补助，最后最多发到70元，发了3到4年，又涨到了90元，连续发了3年，之后又涨到了120元，现在是每月470元。

前些年，我以8023兵的名义，交了4万元办了退休，现在每月的退休金是1800元左右。

张新有，65岁，曾任8023部队工兵，124团1营1连3排4班战士

我是1967年12月响应国家号召被应征入伍，在部队训练了3个月，1968年3月正式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发了领章帽徽。7984部队是我们团的番号。在部队干了3年，我参加过氢弹、原子弹两次试验。

当时入伍的时候，我只知道是特种兵。那时候国际形势比较紧张，全民皆兵，入伍政治条件要求比较高，祖宗三代在政治上没有污点，必须是贫下中农。

我们是坐火车去的（罗布泊），火车是大通铺，里面铺的草。往外看，越来越荒凉，尤其是过了天水，兰州。

我当时做的工作就是配合所有需要实验的单位，因为我们是建筑工程学，搞这个原子弹实验就是防空，为了未来的战争做准备。（工程）挖多深，打多厚，上面（土）封多厚，我认为（现在）还属于保密。它（数据）不能让敌人掌握我们原子弹有多大威力。我不想说。干这一行，我们这项工作是“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一直都是在我们心里装着的。

我好像记得是上午10点，究竟是哪一天哪一日我记不住了。第一颗（编者按：张新有见证的是中国第十次原子弹爆炸试验）是入空爆，那时候我们正在43区，有两个厂区，一个是7区，一个是43区，这是我们给它起的代号。我上半年在7区。

第二年配合中央电力部搞变压器防空，就是把地下挖一个大井，一个相当大的大井，然后上水泥，浇灌以后把变压器吊到里头，然后封顶。我们工程兵就是搞这个。里面具体放什么仪器就是参事部门的事，不是我们的事了。之后，我们就调到43区搞地面试验。

我们头天下午还在施工，吃晚饭的时候领导要我们晚饭后不要学习了，因为那时候我们吃完饭还要学习一个小时，喊口号，“一不怕死，二不怕苦”表决心。领导要我们当天吃完饭就直接休息，第二天一早提前两个小时起床。除了被褥带走，帐篷炊具啥的全部都埋在土里，埋好了之后我们就坐车走了，撤到了安全地带，至于安全地带有多远我还说不来，我就知道是一个小山坡。

（大家）坐那（安全地带），有一个多小时，每个人发了墨镜，然后指挥部说一定要听命令指挥，啥时候叫你戴啥时候叫你摘，不能随便摘。

广播里就跟电视一样，就是倒数10个数，起爆，这都能听到。

在指挥部那边一看，那个蘑菇云实际上和电视上一样，蘑菇云就好像地下喷泉往外喷一样，一直上升上升往外翻，地下就跟龙卷风一样，往上越来越大。地上的时候是红色的，翻上来之后一圈是灰白色。

那一刻当然是高兴的，辛苦了几个月，那都是冒着生命危险干的。因为那是戈壁，盐碱地，你挖一次就要放一层炮。其他同事听到爆破成功后都很激动，互相拥抱，甚至激动得流泪的都有。

（原子弹）爆炸成功意味着我们国防强大了。那时候我们的口号是：打破帝修核垄断，与美帝国家抢时间，争速度。因为他们两个国家都有原子弹。第二次爆炸从蘑菇云的形状上看和第一次没有什么区别，反正听领导讲，氢弹要比原子弹威力杀伤力还要大。

从1989年以后，我们得到79号文件之后，知道不用再保密了。国家纪念“两弹一勋”这些老科学家，我们才开始公开。之后，我孙子问我一些关于当年的事情，他才知道原来爷爷当年是参加过核试验的。

从79号文件下来这一天开始，进城区实验的战士，都要每次进厂区做检查。在厂区工作以后，不管你工作一年也好，三个月也好，出来以后进行一次检查。到1979年国家开始对老战士有了一些补贴，从饮食上也增加一些身体补养。

2011年，我们几个老头那一次卸了2万斤香蕉，我们五个人，四人背一个人在车上往下卸，一次背四件，一件40斤，就是一次160斤，同时你还得下楼梯。我卸了那一天之后，有三天腿肿得不能行走。我老伴还说见你挣30块钱把自己累的，打那以后腿肿慢慢消下去了，脚始终消不下去。每次走路只能错开十来公分往前挪（着走）。后来去河南省人民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胸背部神经狭窄引起下肢神经不畅，开刀花了十七八万元，最后，“新农合”报销了3万元，民政那里报销了4500元。到今天，也不知道这病是不是上次搬香蕉搬的，还是老了。

我从来不埋怨国家，因为共产党对我有恩，我们祖祖辈辈都穷，我老张家没有饿死没有绝户。

我是农业（户口），没有退休金，现在国家按照十级残疾标准给我们发放每月470元，其他啥都没有。再有就是一亩一分地，养老金每月78块，低保不知是90还是100元的。

针对8023部队退役人员在生活、医疗中遇到的困难，国家曾多次制定专门政策，解决他们的实际问题，包括本人患病医疗费负担较重的医疗补助及子女先天性残疾的生活补助等。正如周志国所说，“有个交代，精神上得到满足是金钱换不来的”。

【实习生黄为、刘嘉炜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