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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恐袭一周年|法国与穆斯林关系史及其当代回声

杨光/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EHESS)法国史博士生
2016-11-13 11:40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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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1月13日发生的巴黎恐怖袭击,包括年初的查理周刊袭击案,都让大家重新思考法国的穆斯林移民问题。在一个更宽广的视野里,也会去思考法国和整个穆斯林世界的互动史,法兰西民族与穆斯林世界千年以来的恩恩怨怨在今天究竟是怎样被看待的,怎样被接受和误读的?

查理•马特普瓦提埃之战。

这次事件发生后,IS在声明中明确指出:“此次在巴黎发动的被真主祝福的袭击是为了对抗十字军的法兰西。”在这个声明中,我们又回到了中世纪。而在查理周刊事件之后,在大家都在说“我是查理”时,法国极右翼政党的一名政客说“我是查理•马特”。查理•马特是八世纪的一个法兰克人,他打败了当时从西班牙杀入法国的一支穆斯林大军,宗教世界将他视为法兰西民族乃至整个基督教欧洲的拯救者。我们看到,八世纪的事情、十二世纪的事情被和我们当代的事情联系到了一起。所以我就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些历史上的事情本来是怎样的,到今天又是怎样被故意地政治化,被误读,这种误读对我们今天看待穆斯林和法国之间的关系又有怎样的启发。

十字军的历史

现在的很多阿拉伯国家将西方国家在中东的活动称为“十字军”,而“伊斯兰国”每次发动袭击后也会有一个声明,其中会提到“法兰西十字军”、“美利坚十字军”或者“不列颠十字军”。那么这个十字军的历史到底是怎样的?为什么会被阿拉伯人乃至是恐怖分子一次次拿来用做宣传的工具?

教皇乌尔班二世号召发动十字军东征。

其实十字军的历史很简单:在1080年左右,教皇乌尔班二世在法国克莱蒙(当时的克莱蒙、费朗还是两个城市,现在合为一体了)发表了一次演说,他说耶稣的墓、耶稣升天的地方,也就是耶路撒冷,现在被伊斯兰教掌握,我们要发动圣战,把主赐给我们的这块土地夺回来。同时他宣传说东方是一个流着牛奶和蜂蜜的非常富饶的国度。出于宗教狂热和对财富的渴望,在大概持续两百年的时间里,从欧洲出动了多次军事征伐:从法国、意大利、英国、匈牙利等地方向中东地区一共出动了九次十字军。

这九次十字军东征中,只有前四次比较有成果,在土耳其南部、叙利亚、巴勒斯坦、埃及这些地方建立了一系列十字军王国,并且殖民了一两百年左右。但是第五次十字军在威尼斯商人的诡计下,直接抢劫了东罗马信奉东正教的君士坦丁堡。而后面几次十字军基本上没有什么成果,不是没能登陆就是一登陆就被穆斯林打败了。这九次十字军东征在大约十三世纪末就已经结束了,穆斯林取得了胜利:十字军的最后一个据点是阿克,他们被打败后便退出了塞浦路斯。后来的历史大家都知道了: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崛起,他们不但把塞浦路斯的十字军打败,还把希腊、东南欧以及罗德岛、克里特岛全部占领。

如果放在长线来看,基本上可以说,这是一部穆斯林胜利的历史。那么,既然是一部胜利的历史,为什么会在今天阿拉伯世界的人们心中留下如此深重的伤痕?我们来看看后来的人是如何看待这段历史的。

中世纪历史的近现代解读

近代欧洲有一个很大的运动就是启蒙运动,这个运动的一个核心价值观就是反对教权,反对蒙昧。十字军本来是个军事征服活动,因为它带有很强的宗教色彩,特别是因为它是由罗马教皇组织的,所以就成为了启蒙时代的欧洲史学家们反对的对象。十八世纪的英国哲学家、历史学家休谟在《英国史》中说,在所有民族和所有时代里,十字军东征运动是人类最持久也是最重大的癫狂行为。而爱德华•吉本,也就是写《罗马帝国衰亡史》的历史学家,他说所谓的“十字军东征”就是一种“野蛮的狂热”。而法国的查尔斯•米勒写的《十字军历史》(1820)是第一批关于十字军的专著之一,他在里面说,十字军东征是教皇至上主义和中世纪迷信的混合产品。而十九世纪末,这种观点又进一步被延续,在《埃及奴隶或马穆鲁克王朝》一书中,威廉•穆尔说,十字军加重了不宽容,而且在基督徒中鼓励野蛮行为,和穆斯林共同制造了一系列骇人听闻的流血事件。总之,十字军既是狂热的虔诚,又是教皇至上主义给欧洲乃至全世界带来的悲剧。

于是,十字军就成为了野蛮和残忍的代名词,这已经是欧洲人的共识,而这种欧洲编纂历史的叙事方式恰恰传达到了深受欧洲中心论影响的近现代阿拉伯史学家那里。他们一方面继承了这种观点,同时又把这种十字军的历史代入到他们的时代当中。他们不仅谴责十字军的残暴,而且把十字军的历史当作近代中东政治变迁的解释框架。

也就是说,他们看待历史的方式和我们不同。我们看待历史时,今天是一个新的时代,明天会是一个更新的时代,而他们看历史却是往回看:他们把十三世纪、十二世纪的历史作为一个解释框架,放到十九世纪、二十世纪来。在这种方式下,我们就很好理解为什么十二世纪、十三世纪的这样一些用词会放进二十一世纪的恐怖袭击中去。

很多穆斯林研究者和当代阿拉伯人都将十字军东征当代化:他们把英法为主、也有美国参与的殖民主义看作是十字军,把阿拉伯民族主义视为是像萨拉丁一样对十字军的反抗,把以色列国家的创立看作是十字军国家的创立,把巴勒斯坦的解放运动看作是阿拉伯人自觉兴起的反抗十字军运动,而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兴起,便是在坚持伊斯兰的生活方式,防止十字军的渗透。

遭受入侵时的极端化反应

如果返回历史中来看,十字军在当时的阿拉伯人心中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情况呢?

当时的阿拉伯人无法分清谁是法国人,谁是英国人,谁是意大利人。他们把所有西方人都称为法兰克人,这样说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法国在中世纪的西欧虽然不是王权最强大的国家,但一直以来说法语的贵族名义上数量是最多的。在1090年十字军第一次入侵时,他们看到法兰克人登陆,其实并没有认为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反而有一种文明上的优越感。他们把这一事件看作野蛮人的入侵,或者是拜占庭雇佣的新一波雇佣兵的到来。直到这些十字军在近东建立起十字军国家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这些人有颠覆整个中东地区秩序的危险。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时,已经是50年之后了,对付十字军的意识形态和实践在这时兴起了。他们之中涌现出了一些英雄式的军事领袖,像努尔•阿尔丁、萨拉丁等等,然后就出现了有关“圣战”的意识。当然,我们不能把这里的“圣战”跟今天这种袭击平民的行为联系在一起:他们认为当时的阿拉伯人很不团结,很沉迷于享乐,以至于国土上出现了空虚,从而遭到了欧洲人的入侵,他们的“圣战”是一种防御性的圣战。但这种话语在今天被恐怖分子利用起来,来动员欧洲的和阿拉伯当地的穆斯林去支持恐怖活动。

随后,中东穆斯林在思想上也出现了一些变化。我们看到,今天很多穆斯林国家是禁酒的,但实际上历史上并不是这样的。在《古兰经》中禁止的是一切令人迷醉的东西,就是说,一个人的精神不能被这些让人上瘾、着迷以至于使行为混乱的东西所迷惑,应该说适量饮酒是不在这个令人迷惑的范围内的。在十字军东征期间,一开始一些穆斯林领主也像欧洲人一样,每次打胜仗后都喝得酩酊大醉。但后来他们的一位军事统帅被一位奴隶杀害,就因为他当时喝醉了,正在醒酒。后来的阿拉伯军事领袖,比如努尔•阿尔丁,就开始谴责饮酒。在一系列军事失败后,他们就把圣战、禁酒和反抗十字军这三者联系到了一起,使自己的意识形态越来越归于保守。再到后来,萨拉丁,也就是带领阿拉伯世界击败十字军的英雄,他一生都没有喝酒,只喝果汁,而且在军队中也已经完全禁止饮酒了。

所以今天这些阿拉伯国家比如伊朗的禁酒,也是中世纪的一个遗产,是中世纪遭受到十字军攻击时对教义的一种极端化回归。在今天,在与西方对立处于相对弱势的阿拉伯世界再度兴起原教旨主义,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就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

穆斯林与欧洲的互相误读

虽说基督教徒在中东地区断断续续殖民了大约两百年,但他们和穆斯林之间从来没有达成过互相理解。所有西方对穆斯林的看法,都建立在恐惧和误解的心理上,而反过来也是这样。当时的基督教徒和穆斯林都是怎么看待对方的呢?

在阿拉伯人眼中,法兰克人就是魔鬼,他们“肮脏而野蛮,只醉心于肉欲中,和他们发生联系,简直就是玷污自己。”他们把将十字军建立的教会称为 “肮脏的教会”。萨拉丁的《圣徒传》是当时的穆斯林知识分子写的,里面说法兰克人就是一大群苍蝇或者蝗虫。而基督徒怎么看穆斯林的呢?他们认为,穆斯林“他们信任自己的上帝,但从内心里住着一个疯狂的女人,我们没法跟他们谈判,因为穆斯林既没有智力也没有信仰。”

总之,中东地区对十字军的记忆是非常混乱的,而欧洲眼中的穆斯林形象也是非常扭曲的。这些东西都在十九、二十世纪当阿拉伯国家面对殖民者时又再次复兴,一直持续影响到我们当今的世界。今天的法国是一个完全世俗化了的国家,却在恐怖袭击之后被“伊斯兰国”称为“十字军的法兰西”,这就是历史对我们今天的一种影响。

(本文为杨光在巴黎文化沙龙“鸡鸣时”2015年11月29日关于巴黎恐怖袭击的座谈会上的发言,由宋迈克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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