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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苹果和关于它们的书

沈胜衣
2016-11-27 12:0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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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的英国,虽已初秋,但依然花繁草茂、林秀果丰。这趟英伦之行,见识了英格兰的国花玫瑰(以及蔷薇月季),苏格兰的象征蓟花,剑河的柳树,伦敦的英国梧桐,鲜红满树令人惊艳的花楸,初见红叶的槭树和爬山虎,还有天竺葵、薰衣草、绣球花、波斯菊、金银花、凌霄花、矮牵牛、风雨花、小雏菊……处处明丽鲜妍。

种种花木秋色中,最感称心的英国代表植物,我选苹果:格拉斯哥市郊的中世纪教堂前,遇到一片酿酒用的小苹果树丛,娇俏动人。剑桥大学的三一学院门前,看了牛顿苹果树,感受历史。特别是科兹沃尔德丘陵地区的水上伯顿,这处临时决定前往的英国经典乡村,黄泥砖屋古朴清静,却绝不粗鄙,因家家户户门前皆花草环绕,簇拥盛放;在村舍小餐馆午饭,点了一支苹果酒,品尝这种英国乡下特产;饭后闲步于繁花满路的素净村径,正好遇上有几家庭园中种了苹果树,硕果满枝,红亮圆润,安安静静中呈现一份成熟丰收的欢动,十分喜人。来英国之前已经向往这一秋艳好景,终于看到了,满心欣悦。

如今秋深,正是苹果上市时节,回味英伦苹果的美色佳味,在“苹果树荫”之外意犹未尽,且结合旅途印象,再从今年读过的书间缀拾一些纸上余香。

我是从英国工业发祥地曼彻斯特南下到未受工业革命侵扰的宁静山乡科兹沃尔德的,途中路过现属西米德兰兹郡、旧属沃里克郡的地方,那是英格兰中部的乡村地带,当中的奥尔顿,是伊迪丝•霍尔登生活和写作《一九〇六:英伦乡野手记》之处。

《一九〇六:英伦乡野手记》

乡村女教师兼童书插画家霍尔登,热爱观察自然,在整整一百一十年前写下这本十二个月的图文日志,是乡野动植物手记,也是岁时风情画册。内容和体例我都很喜欢,文字(或详或简的日记,并收集了对应时序的英国诗歌、传统谚语和节日来历等)与图画都很对我口味,既可认知英国乡间的四季草木(从中并感受遭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沉重打击之前,英伦的美好乡愁),更作为与今年2016对应的“六之书”,循着月令读一年,月月缤纷丰盈,时时养眼欢心。

在5月第一天拿到这本新书(紫云译),书名页印的画,恰好是正文5月的林莺啼鸣于野苹果花枝上,淡雅而彩艳的生动图景。作者5月1日记载:“树篱新翠欲滴,许多苹果园里花儿正在盛开……”这是她所引的斯宾塞五月之诗那种“正当时节的娇柔”了。到5月7日,也有苹果花:先讲在树丛里采花时,惊起一只知更鸟从她的手背上飞过,因而发现了一个荫蔽鸟巢的情形,最后记周围的景色:“野苹果和灌木丛如今看起来十分娇娆,满缀粉色花朵和绯色花蕾。”这篇日记写得犹如一则小品,我曾专门拍下来送人。

《一九〇六:英伦乡野手记》内页

到从英国回来后,读其10月部分,繁富内容中又见苹果。该月有引用济慈的诗《秋颂》:“雾气洋溢、果实圆熟的秋 / ……屋前的老树背负着苹果 / 让熟味透进果实的心中。”更有作者欲摘苹果而不得的有趣记录:10月10日说,想去摘野苹果“却遍寻不到,大约是摘光了吧”。10月14日说:“一棵野苹果结了果,我试着去摘,却总是够不着。”

最后这句的有趣在于,它使我想到远古的源头时光。希腊女诗人萨福的《一个女子》写过类似情形:“像是一只鲜甜的苹果,红艳艳的在最高的树顶上亮着……那采果人忘了采……不,不是忘记,只是够不着。”(综合徐志摩和周作人的译文)苹果树下的女子娇憨之态,从古希腊一直流传到英伦乡野,依然活现。

那天离开水上伯顿后,我穿过科兹沃尔德的典型英国田园风光,横贯牛津郡前往剑桥时,应该路过名叫雀起乡的小村落附近,那是弗罗拉•汤普森《雀起乡到烛镇》的背景地。

《雀起乡到烛镇》

这部半自传体作品,是今年所读多种英国乡村著述中最好的一部(蔡安洁译),它以作者亲历的十九世纪末段生活回忆为基础,融小说与散文为一体,对英国工业化前夕传统农村与农民生活作了具体入微的描写,举凡乡村形态、风貌、景致、动植物,村民劳作、家居、饮食、歌谣、岁时节俗等等,记载得十分丰富细致,文字又优美有情,是一部很好看的乡村风俗志,是文学与史料兼备的全景图。作者在时代的变迁间,从细节写出农村被新事物新潮流裹挟前进的过程(有些场景很眼熟,整整两个世纪之后,中国乡村也经历了相似的翻天覆地变化),而重点是一唱三叹从前的简单快乐时光:“他们的生活被即将消逝的乡村风光和田园牧歌围绕。这最后的回响微弱却甜美。”

在赴英之前的8月愉快地读过,有意思的内容太多,苹果只是一个小小的例子:作者的化身小女孩劳拉,与小伙伴在田野、果园、溪边、苹果树下度过单纯的童年,他们跨上苹果树摇晃游戏,苹果花落时,他们相信“每接住一片花瓣就能度过快乐的一个月,于是孩子们争相接飘落的花瓣”(《村子里的家》《亲朋好友》)。这类小把戏让孩子们兴味无穷,后来,长大的劳拉开始走向外面的世界,慢慢感受到时代的变化和成长的烦恼,然而,家乡熟悉的景物总能让她的压抑一扫而光,她恋恋不舍地回忆着从前的田野自然、花草树木,“这些细微的美好,让她如获新生”(《成长的痛》)。

书中还写到村里苹果的各种用途,比如做果酱:“野苹果果酱是劳拉家特有的。篱笆边满是野苹果树……一篮子野苹果加上糖和水就能做出红宝石般清澈明亮的果冻……”(《被包围的一代》)那是静好岁月中一抹永远的亮色,也用得上那个形容:“微弱却甜美。”

而我此前看到格拉斯哥小苹果树的当日,在苏格兰与英格兰交界的小村镇,买了一本乡村果酱制作指南Favone: Country Pritreserves。看中的是它配了很多田园风光、农舍花木的古典插图,可以当英国传统乡村风情小画册来欣赏。其封面,就是一幅农家女子在果园里老树下拾了满堆苹果的油画,悠然静美。

这个采苹果的画面,玛丽•拉塞尔•米特福德的《我们的村庄》有类似描写。

《我们的村庄》

这部英国乡村文学杰作(吴刚译),同样是我喜欢的四季散步见闻日记随笔体,记录的则是再往前推的十九世纪前半叶,英国南部一个小村庄的自然风光、田园生活。它向来备受推崇赞誉,《名利场》作者的女儿安妮•萨克雷•里奇写过长长的评传作为原版序言,西方自然文学研究专家程虹写过不短的介绍文章作为中译本代序,民国时期的英式才子梁遇春也在翻译出版节选本时写过简要精妙的作者介绍,都极为称许米特福德其人其作:“她被认为是对英国乡村生活最忠实的描绘者”(里奇);“散发着原汁原味的英格兰乡土风情”(程);“用极生动的笔调来说出最恬静的景致”(梁)。

里奇长文里还有一句让我会心的好话:“书籍和鲜花对她的生活来说,不仅真实而且重要。”译者后记则点出:“对植物的细腻描写是本书最显著的特点之一。”在春日购读这本绿色书衣一派春意的书,最为打动的就是纷繁的草木花果(很多后来我在英国看到了),如《阿伯雷的老房子》的玫瑰等,写得非常美妙,但这里还是只说苹果:

5月的《山谷》(正是我读此书的时节),记“甜美”的春末,一个农家的漂亮果园,“珊瑚般的苹果花”盛开成片,“那么明艳动人,细腻娇嫩”(因这果园,她还写了农人自给自足的耕种生活,说“在他们身上能找到最好的英国品质”)。

9月的《采坚果》(正是我旅英时节),记“甘美”的秋日,她看着农夫“全家人齐聚在果园里收获”,哥哥在树上把苹果扔给小妹妹,彼此嬉闹,年龄更小的孩子把掉下的苹果堆满篮子,间中还有互相递着苹果来吃的情形。她说:“这难道不是一幅美丽的英国风情图景吗?”——确实,比那本乡村果酱制作指南的封面画更生动更美。

这种安恬欢快而又逐渐流失的乡村风情(作者同样有此感喟)就像其11月篇《叶落》写的:即将寒霜来临要入冬了,然而眼前还尽是乡野的美景,“这里的景致既不会升华为壮美,也不会沦落入荒凉,它始终如此宁静,如此赏心悦目,如此参差多态,如此完全地呈现出英国的风格”——这番岁末记写得很有象征意味,是全书内容的概述,也体现了其写作的意义、留给后世的价值(包括前面两本同样古典色彩的女性著作亦然)。在环球同此、无可逆转的时代变迁中,她们以优美的文笔、深厚的温情,留存了英国传统乡村的美好画卷。

到当代,也有一个英国女子,她记写了都市里的自然:海伦•芭布丝著《我的花园、我的城市和我》。

《我的花园、我的城市和我》

这册小书(沈黛译),是一位蛰居伦敦而追求田园生活的年轻女作家在自家狭小的屋顶阳台营造一个小花园的故事。又是合我心意的按十二个月顺序的四季时令记录:关于都市农业的实践,带出一份疏离而又不脱离现代城市生活的农人心情;关于家庭种植、品尝自家蔬菜之乐,很多细节让有同样经历的我感到亲切。同时,出门前的8月读之,还可对伦敦形成多一个角度的了解:这个大都会“是全世界植被最丰富的城市之一”,绿色植物“是伦敦城市性格的重要组成部分”,绿色空间“是伦敦最美好的事物之一”,它有五分之一面积是花园(共三百多万座),还有众多绿地、公园、农场、菜地、植物园、自然保护区等。

里面专门写到这座“树之城”的代表,当地最常见的、种植历史悠久的英国梧桐(二球悬铃木),后来我在伦敦也颇为之瞩目喜爱。另外,还写到苹果。其“十月底到十一月”一章,讲她到乡下榨苹果汁来酿苹果酒的情形,讲她妈妈自制苹果派的细节,从而联想到果园作为各种动植物共生的生态系统的重要性;然后她发现,伦敦居然也“有许多果园,有些果园已有数百年的历史,有些则是新的社区项目”;她工作的泰晤士河南边,那地方就与一种“精致、艳丽、美观”的传统苹果有关,这个品种在十九世纪种满了伦敦各地;她因此也投身于帮助人们在伦敦住宅周边种植果树,将公用绿色空间变成果园。

从此书中拈出的这苹果,恰就是个很好的象征,见出从乡村到大城的生态,也见出传承发展的心态。英国人的苹果之心、花木之情、田园之梦、自然之意,就是如此世代流传,是在时代变迁、环境变化中仍保持鲜活的历史传统,有如英伦的草地四季都始终长青。

除了上面提到的专门果园和食用用途,在英国文化标志之一的英式花园,苹果树还是重要的观赏造景植物。早在十六至十七世纪,培根的《说园林》谈到“种植花木实乃人类最无暇的消遣”,谈到“崇尚文明与优雅”则建造房屋“必建精美花园”,他具体介绍造园之法,指出应种植四季都能应景的花木;他列出的详细花谱中,5、6月可观赏的包括“满树繁花的苹果树”,7月有挂果的苹果树,9月则有成熟的苹果树(《培根随笔》,曹明伦译)。

当代帕特里克•泰勒的专著《英国园林》(高亦珂译),点出了英国植物数量逾于欧洲任何国家,从英式园林风格可见出英国的保守怀旧等;重点是从历史、特色、园艺设计、植物配置方面介绍一批经典的花园,当中也屡见苹果树的身影,正是培根思路或者说英人普遍口味的贯彻。比如在英格兰,由伍尔芙发现并推荐其姐姐买下、后来成为布卢姆斯伯里文化圈成员落脚点之一的查尔斯顿花园,里面就有苹果树;在苏格兰,传统老式花园凯利城堡的布局是:“纵横交错的修剪过草的大道两边是色彩绚丽的花境,后面是密密的像墙一样的苹果树,树上的苹果闪着亮光。”真美。

《英国园林》

这种花园里的苹果树,还给最初踏足英伦的中国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最后,引用这方面一则难得的史料作本文结尾。

话说国人最早游历欧洲的记述,先是1866年清朝派遣斌椿等前往考察,主要目的地是英国(就是这位“中土西来第一人”斌椿,在其《乘槎笔记》中首次提出“英伦三岛”的总称,他是把英格兰与苏格兰误会为两个岛,连同爱尔兰遂有此谬说,却约定俗成沿用后世);接着第二年,清政府向西方国家派出志刚率领的中国第一个正式外交使团,其中1868年居停伦敦。这两个代表团都有一位翻译随员张德彝,先后写下《航海述奇》和《欧美环游记》两本国人出洋接触西方文明的早期记录(见钟叔河主编、整理的“走向世界丛书”)。

《航海述奇》的“英国日记”第一则,作为中国人对英伦的第一观感,就包括伦敦的“园林茂盛”。到《欧美环游记》的“英吉利游记”,张德彝记录了一次游园所见,除了菊花仙人掌等之外,“院有苹果树一株,横生,枝皆向上,长逾二丈”,“据云,此树已阅七十寒暑矣”。

——这应该是英伦苹果首次见于国人笔下。如此舒展而向上、庞然而古老,从一开始至今,都正是大不列颠的意象了。

顺带一说,9月起程前读的此书,其中张德彝记的那棵苹果树的花圃在伦敦老城“南行十余里”,那么有可能,它就在我随后小游伦敦的住地附近,或者,我出入曾经过其旧址呢!回想起来,仿佛也有点历史的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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