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到底是诗歌盛世还是诗人已死?

北鸟
2017-01-01 08:46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字号

应该如何描述中国当下的诗歌生态?

如果比较宽泛地说,大概可以看到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一种认为现在中国的诗歌写作非常活跃,甚至可以用繁盛或者盛世来形容。另一种则认为当下的诗歌都是垃圾,诗人已经死了。

积极的看法主要来自诗人或者诗歌写作者,判断的标准主要是文本性的。后一种则是数量庞大的网友,或者笼统地称之为大众,判断的标准则主要是读者数量。这个问题既复杂又有趣,通过对它的观察,或许可以观察当下中国人精神世界的一角。

没人读诗的时代,余秀华们为何却能走红?

不得不承认,现在大众对诗歌确实没有什么热情。几乎没有几家重视经济效益和传播影响的大众媒体会有兴趣发表诗歌作品。

《凤凰诗刊》最近几条诗歌新闻,无人问津。

然而,在大众媒体上发表的这些诗歌作品一般只有两种命运:无人问津,或者被骂——是的,不是一种基于对话态度的批评,仅仅是宣泄式的谩骂。越是在诗歌界被认可的诗人和作品,可能被骂得越惨,诸如“不说人话”“这也是诗?”等语句就会纷至沓来。

随意翻检几条澎湃新闻上的诗歌报道,几乎每篇都有类似的评论。这种评论不是针对诗歌文本本身的讨论,而是一种定型观念的发泄,可以放在任何诗歌新闻下面。

不过,这几年,中国的几大文学事件、甚至可以说社会事件,诗歌从来没有缺席。从2010年的官员诗人车延高获“鲁奖”而产生“羊羔体”,到2014年的柳忠秧被指在鲁奖评审前的暧昧活动,再到自杀的打工诗人许立志,以及迅速蹿红的脑瘫诗人余秀华。这些诗歌事件,一次次成为当时舆论关注的热点,但除了丢下几句“诗歌已死”或“诗歌又活了”之外,并没有改变什么。

余秀华、许立志能引起大众的强烈关注,除了他们本身诗歌有一定水准,是站在现代的维度上进行写作外,更多是因为附着于他们身上的具有强烈刺激性的符号:脑瘫、草根、自杀,诸如此类。也就是说,这依然是非诗歌文本因素的胜利。

实际上,人们在对当下诗歌作出“没落”“死了”的判断时,是因为他们认为确确实实存在着鼎盛和红火的时代。这样的时代,往近了说是1980年代的中国,往远了说是古典的诗歌世界,尤其是唐诗宋词的时代。

许立志的死将打工诗人呈现到大众面前,由此引发的底层文化的讨论持续发酵。诗人余秀华的走红,一开始无疑与她身上的诸多符号——脑瘫、农村妇女等有关,而离婚新闻更是走向了娱乐化,与诗歌毫无关系。中国当代诗歌只有置身于话题之中时才会受到大众的关注,但是这关注背后又有多少是基于诗歌本身的呢?

诗歌是小圈子的自娱自乐,但是这个圈子真的小吗?

这里有必要快速回顾一下中国的诗歌发展脉络。中国诗歌肇兴于先秦时代,民间有民歌,精英有雅乐,集合在一起而成《诗经》。汉朝将《诗经》作为官方钦定的有限数种教科书之一。唐朝诗歌大发展,而有李白、杜甫、白居易这种对欧美现代诗歌产生影响的国际性诗人。顺此而下千年到帝制崩溃后的中华民国,古典诗歌的脉络在时代变局和胡适等人刻意为之下被打断。

胡适等人是当时中国最重要的精英群体之一。他们认为,面对欧、美、日等世界豪强的生死存亡威胁,中国要想强国,就必须彻底抛弃自己的传统和文化,转而完全拥抱西方的文化政制。所以他们在1916年发起了“新文化运动”,其中之一就是放弃古典诗,改用刚刚创造的白话写新诗,也就是现代诗。

中国新诗发展到现在刚好一百年。这百年来,国家动荡,政治诡谲,诗歌在时代和权力的揉捏下,反反复复,曲曲折折,始终难以显现一个清晰的面目。

直到1980年代,北岛、顾城、芒克、多多、杨炼等“朦胧诗”一代出场,制造了至今仍被追忆和怀念的诗歌时代。从那时到现在的30多年,诗歌界普遍认为,新诗写作在广度和深度上同时拓展,中国新诗写作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可谓繁盛。

到这里,可以清晰的看到,诗人们评价当下诗歌的状况主要是基于诗歌本文,而大众或一般读者则主要是从诗歌、诗人与大众的关系和距离上着眼的,但都是以1980年代作为比较对象。简单来说,诗人认为现在的诗歌写得比八十年代好,大众认为现在诗歌远不如八十年代受欢迎,读诗的都是写诗的,诗歌成了小圈子的自娱自乐。

且不说没人读诗究竟应该归因于何,就说这个圈子真的小吗?实际上,如果你问任何一个处于现场的中国诗人,他都会告诉你,现在写诗的人太多了。

诗生活诗人专栏

在目前或许是中国最专业的纯诗歌网站——诗生活网站上,开设专栏的诗人达到了600人以上。600人看起来不多,但是要知道能够在那里开专栏,可是要经过不低的门槛:出版诗集、获奖、圈内评价等,大抵是由网站编辑(都是成名诗人)把握。

比如80后、90后诗人,在该网站开设专栏的不超过10人,但是80后的诗人有多少呢?以中国目前最为重要的大学生诗歌奖之一——复旦光华诗歌奖为例,每年参评人数均超过700人,6届的总参评人次达4200,即便按一半的重复率,也有2000人以上。而这只是一个年龄层的一个奖项。

所以说,这600多个诗人,他们每一个人的背后都可能跟着十几个、上百个同类型、同风格的诗人。而且,大约在2013年前后诗生活专栏关闭了专栏诗人的申请。

至于写诗的人数,一位80后诗人朋友给了我一个估算方法:青年人是写诗的主力大军。根据国家统计局2014年教育类数据显示,2015年中国在校大学生2804万,按100个人里有一个写诗的,则有28万。加上初中、高中,和社会人士(各种地方文学论坛诗歌版的注册人数都在万人以上),100万写诗的人是相当保守的估计。

另外,我曾做过不完全的统计,中国仅比较知名的诗歌奖项每年就不下52种(不包括综合性文学奖),目前至少已有13所高校设立了新诗或诗歌研究机构。

实际上,无论是对于严肃诗人还是写诗的人的数量统计要做到精确都很困难,好在我们不是要给出一个准确的数字,只是希望得到一个粗略的印象:诗人或写诗的人都不少。

唐代和1980年代真的是诗歌盛世吗?

或许这就是大部分人眼里的“圈子里自娱自乐”,我把这个圈子描绘得再大,也无法打消他们对于中国诗歌当下境况的看法。毕竟,盛唐诗歌和1980诗歌年代这两座高峰立在那呢。

但问题是,那种所谓的红火和诗歌盛世,真的是诗歌本身的力量所致吗?在我看来,它们都在不同程度上被神化了。

我们知道,在帝制中国,尤其是唐宋,写好诗是可以做官的。诗歌是作为官员选拔考试的主要科目。可以想见,如果今天宣布高考或者公务员考试把诗歌创作或评论作为考试内容,那么明天各种培训机构、补习班就会开设相应的诗歌课程。

而在另一个层面上,唐代的诗歌盛世,诗歌与普通人的距离真的比现在近吗?诗人和诗歌的受众真的比现在多吗?不见得。

在唐代,诗人当然是精英,所以诗人的数量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多。以几乎收录整个唐代诗人和诗歌的《全唐诗》为依据,其中诗人2200多人,诗歌48900余首,这是积累了290年的成果。

而要成为诗歌读者也不是那么轻松和容易的事。古典诗歌这种复杂的文学形式,需要大量的知识作为理解其基本意思的基础,需要大量的阅读培养欣赏和判断其艺术性的能力,更需要时间和金钱上的支持。所以可以想见,在古典诗歌时代,诗歌也是只能属于一小部分智识群体的,每日奔波操劳的普罗大众是没能力也没愿望欣赏它们的。

至于1980年代的诗歌盛况,北岛也承认,同样有着特殊的时代因素和非文学力量所致,是非常态的。1978年改革开放,压抑许久的中国人需要一个载体释放,文学艺术冲在了前面,而诗歌又充当了这其中的急先锋——诗歌是最容易和先锋结合的艺术形式之一。并且一首诗歌的诞生所需要的物质成本也是最低的,相比于画画、弹琴,一张纸一只笔就可以写诗了。

正因为此,对于当下的诗歌状况,一种比较普遍的看法是,诗歌只是回到了正常的状态,回到了它原本的状态。新文化运动所倡导的诗歌理念——诗歌应该让更多人理解——只是作为一种宣传工具的功能和需要。如今再用这种非文学性的要素(受众多寡)来衡量当下的诗歌写作,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为什么外国大众也读不懂诗,却不像中国人这样爱骂诗人?

我接触过的一些国际诗人,包括英国、美国、罗马尼亚、爱尔兰、西班牙等国家的,都曾谈及:20世纪以来,在这些国家诗歌与大众都有不同程度的分离。他们的普通民众也无法理解当下的诗歌写作,诗集不好卖。

但从没有一个国家的诗人面临过如中国诗人一样的窘境。一方面在中国人的心目中,诗歌和诗人被理想化为神圣和超脱的存在。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有一种抽象的“诗歌”和“诗人”的印象:诗歌是美的,诗人是圣人一般的存在。这种抽象的印象来源很复杂,大致有:古典世界、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徐志摩等浪漫派、1980年代北岛、顾城、舒婷等朦胧诗人,以及汪国真、席慕蓉等大众诗人的塑造。

而当代诗歌和诗人不能与这种印象相契合,因此往往遭受批评。但是在欧美,即便人们读不懂诗人的创作,也不会以“读不懂”作为堂而皇之的理由来否定当下的诗歌。可是在中国,“读不懂”这个因人而异的变量,却几乎成了大众衡量一首诗歌好坏的标准。而且更让人困惑的是,这些动辄扔出激烈批评的人,往往是那种平日里根本不读诗的。

当然,“读不懂”的诗歌,可能确实是无法被信任的诗歌,但自然也可能有其他的原因,比如读者缺乏与当下写作相适应的艺术审美能力,或者仅仅是接触或阅读量不够。但中国读者更倾向于忽略这一切可能性,然后把问题归咎于创作,并且拒绝一切以权威和专家的视角进行的阐释。

为什么同样不读诗、读不懂诗歌的西方民众,并不会对他们的当代诗人给予如中国这般的批评、误解、谩骂?

实际上,诗歌在今日中国的遭遇并不是特例,整个知识群体多少都曾有过类似的遭遇,比如此前戴锦华对“看不懂”艺术片还理直气壮的人开炮。这种遭遇的背后折射的是当下中国人的整体心态。1980年代以前,我们被要求向受教育程度低的群体学习。改革开放后,中国人的自我意识被打开,加上知识共享的程度加深,个人意志在得到一定舒张的同时,一些相对安全领域的权威逐渐可以被反对,被打倒。

可以质疑权威当然很好。怀疑精神,正是西方科学的起点,也是西方文明得以发展的动力。然而不给出理由和根据的怀疑,只能催生出一种危险的情绪——反智。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