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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修并非迷信:也论文艺女青年人到中年为何灵修

紫膺
2017-01-05 13:04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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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慧视频因灵修和美女作家的双重标签引发热议,一位作为女权主义者的灵修人士投书澎湃新闻,从她的角度阐述了文艺女青年人到中年为何灵修。在她看来,批评卫慧者所说的“有钱上课和跟随上师”的轻松方式,是对灵修的误解;而某些女权主义者对卫慧的批判,正在于其对“女人化”(在身体写作和灵修的双重意义上)的贬低,体现的仍是对理性原则和男权系统的高度认同,这也正是女权主义运动中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

卫慧视频的截图。

作家卫慧发布了一个改行做家庭系列排列师的视频,没想到惹来相当大的争议。几位著名的女权作家都发微博批评,包括一篇反响激烈的《为什么文艺女青年在人到中年时都走上了灵修之路》。在该文看来,卫慧等作家,以及一些功成名就的中年人因为不爱动脑子,不愿意认真钻研学术和文化,才“纷纷掉进‘神秘学’的坑里”。

细看卫慧那段短短的视频,无非介绍了自己这些年心灵成长的经历,并没有什么政治不正确的言论。然而为何她如此招人痛恨?

这些批评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是批灵修,二是批卫慧这类人。批评灵修的观点大意是:灵修是富人物质富裕后精神空虚才去做的事情;灵修是很轻松的,学术和文化都需要扎实下功夫,但灵修无须这些,只需要“有钱供奉、有钱去上课”;灵修是非理性,反科学的。一句话,灵修就是不肯动脑子的富人吃饱了撑了所从事的迷信事业。

这些描述所站的角度是科学、理性至上。可以看出,这不仅误解了灵修,而且可以说基本上对灵修一无所知。一个人如果稍微下过功夫了解过心理学、宗教学、哲学、神秘学等,便知道人类的意识领域远不止“自我”意识到的那一点点内容。我们受限于感官,知觉到的现实十分有限。潜意识每晚都透过梦来造访我们每个人,仅仅是梦这件事,就无法用现有的所谓的科学理论解释清楚。

那灵修到底是什么?作为一个涉猎过神秘学领域的人,我以我自身的体验对灵修下的定义是:不断地以各种方法觉察自己在身心灵三个层面所受的苦,找到受苦之因,从而从受苦中解脱。有过实际修行经验的人都知道,这个过程之艰辛是难以想象的,你必须将注意力的焦点从外在世界转向内在世界,开始自省,不断地深入了解自己的行为、情绪,以及背后的动机,继而发展出对自己的起心动念的清晰觉知。这是一个人从无意识的机器似的运转转向有意识地存在的状态,怎么可以以偏概全地描述为逃避痛苦,找个寄托,让自己好受点呢?批评卫慧者所说的“有钱上课和跟随上师”的轻松方式,是对灵修的误解,而这种“新时代”的快餐似的、迎合人的功利心理的灵修,实际上是一直为真正的灵修人士所批评的。

卫慧视频的截图。

在这个觉知自身身心受苦的过程中,一个人的意识敏锐度会提高,会觉察到更精微的能量,这就是批评者们所厌恶的非理性、迷信和神叨了。它看起来是科学和理性的反面,是原始人类、智识未开化的人类因迷信而出现的意识状态。实际上,西方的超个人心理学早就对此有研究。

兴起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超个人心理学对超过意识域(自我)的心灵现象有大量研究,提出了意识发展的巨链是一个圆。混沌的无意识中,并未有主体和客体的区分,这是原始的“一体性”。继而主体和客体出现分化,意识出现。“我”开始觉知到他人的存在,他人与“自我”不同。而当意识超出自我与他人的界分后,开始扩张,进入更精微的更广泛的领域,人会体验到五感之外的意识现象。当然,这个阶段并非意识发展的终点,正如心理学家荣格强调的那样,意识继续发展会进入到自性阶段,主体和客体的分界开始消融,最后达到“心物一体”的不二状态,再次回归为“一体性”。

这些论述在佛教教义中也有呈现,主体和客体的区分只是意识的一个发展阶段而已。我在另一篇文章阐述过:“从来都没有一个既定的世界,一个等待去被观察、被发现、被研究、被证实的客观世界存在。”只有意识处于主客二分的状态,世界才会被我看成是“唯物”的,可以用科学来测量、分析和验证的,此时,理性就是意识最为有力的功能。

在主体和客体的坚固的界分开始动摇时就会出现灵性经验。因为这些经验是个人性的体悟,所以是非常主观的,不可避免会夹杂大量的幻觉、迷信、自欺,这是修行的副产品,它并非如理性至上主义者所批评的那样是低下的、前理性的,而是包含着超越理性的成分。超理性包含理性却超越理性。家庭系统排列是灵性治疗中的一支,有相当的影响力。在能量场中,作为代表的人可以自动根据“表演”出所代表者的状态,仅仅是因为在那时,他或她的意识域打开了,接收到了所代表者的信息。它既不神奇,也不是迷信,可以用荣格心理学的术语来解释:所有人的信息都存放在集体无意识的仓库里,当一个人的意识阈值降低后,这些信息就可以涌入意识,被人感知到。

很有趣的是,女性灵修者在这个过程中,随着对自己和他人身心受苦的觉察越来越深,其性别意识也会变得很敏锐。她们会觉知到因为自身的性别而承受的苦。台湾的身心灵导师胡因梦自称是一个生态女权主义者,在她的相关介绍中,她说,对自身的苦的深入觉察会扩大到其他女性。这就是佛教里所讲的“一体同悲”。于笔者来讲,这就是“你不可能不爱别人而只爱自己,你也不可能只爱别人而不爱自己,你最终会发现,每个人,每个生命都在受苦”。这不是由科学分析论证出来的,更不是理性推论出来的,而是一种切身的感受,是意识超越自我与他人的坚固界限后必然会出现的经验。

因此,当一个女性灵修者有足够的领悟力觉知自身的苦、自己这个性别所受的苦时,她就不可能忽视男性所受的苦。“众生皆苦”就不是一句理论上的话,而会变成她切身的领悟。她作为一个女性,在灵魂深处,几千年来,她饱受被男性当作工具利用、被侵犯、被物化的痛苦,同时她也深知,她渴望来自他人的爱,渴望与男性建立健康、良好的联结;她也能够看到,男性在工具化、奴役和物化女性的同时,自身是如何与爱与美割裂的。她会奋起与男权抗争,却能够怀着对每一个具体的人(包括男人)的尊重和爱;她越深入地了解文化建构造成的、她自身的与男性的对立,也能够超越这种对立;她越来越能够联结伟大的阴性能量的源头,也越来越能够拥抱和接纳健康的阳性力量作为自身的一部分,在世界上显化自身独特的存在。

卫慧视频的截图。

女性作为受害者不是一个个体的现象,男权社会压制的不仅是个体的女性,而是阴性能量本身。可以简单地将阴性能量等同于心理学中的厄诺斯(Eros)法则。厄诺斯的代表就是大地、母神、月亮、女性、联结、亲密、弥漫、一体、非理性,等等,其对立面是逻各斯法则,其代表是天空、父神、太阳、男性、分离、独立、分隔、辨识,理性,等等。男权社会所推崇的是天空,是父神,是辨识,是理性,而轻视前一种能量。前一种能量在母系社会中起了主导作用,父系社会崛起后,母系的神都被罢黜甚至清除于神话中。女性开始居于男性之下。

而这些,恰恰是现阶段中国的女权运动所忽视的。女权运动对消除性别歧视、推进两性平权做了大量实际的事情,这是无可否认的,但其对男女两性漫长的战争的理解只停留在自我发展的第三阶段,也就是理性被推崇为最高功能的阶段,而对感受的、非理性的、直觉性的阴性能量并不怎么欢迎。这是在男权系统的框架下寻求突破,如果看不到理性之前的母系世界,看不到超越理性之上的后母系未来,其无意识寻找的就是对父系法则的认同。他们对男权的反击是有力的,靠的却是成功地掌握逻辑的、理性的、科学的语言。简单可以概括为“以阳性能量抗击男权”。其对新女性的定义逃不脱天空、父神、太阳、分离、独立、理性的法则,而缺乏超越二元对立的东西。

对于成功掌握男权社会推崇的理性语言的人来说,卫慧转型为身心灵导师,大批文艺女青年的灵修,是对这个路径的否定,是非理性的、非科学的,也就是说是“女人化”的,因此就可能被看成是低下的。他们看不到灵修中的非理性包含着超理性,将上帝的超理性和亩产万斤的非理性当作同一回事儿,因此对灵修者是可以充满优越感地批判的。然而,在这种充满优越感的批判中,又包含着某种痛恨。每年都有大票文艺女青年人到中年去灵修,包括笔者,但为何独独卫慧去灵修就这么不受待见?这跟卫慧、棉棉等原本美女作家的标签,用“身体写作”的经历有关。在男权社会,由于女人之色几乎是男性的刚需,因此,“色”这一关就是男人的软肋。美女作家不全靠笔头子功夫,靠变相地出卖色相成名,对辛苦走正常路径的人(尤其是女性)来说,这些人是遭人痛恨的,如同娼门被良家妇女痛恨。

从卫慧的自述来看,她走上心灵修行之路绝非人到中年后,心灵空虚不动脑子,逃避痛苦那么简单,但批评她的人都有意无意忽视她的艰辛,而是自动认为她再次走了捷径。卫慧等人是令人痛恨的,批评她的人的潜台词就是:你一个婊子,你配动脑子吗?以前你出卖色相,如今你所从事的不过是没有得到科学、理性认可的迷信玩意儿,你依旧是低下的。

因此,文艺女青年人到中年时去灵修,一定会被主流社会大方地宣布:你有退步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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