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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影︱孙英刚:一个历史学家眼中的2016年电影

孙英刚(浙江大学历史系)
2017-01-10 17:5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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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按】澎湃的朋友希望我介绍一下自己2016年读过的书。我想了想,也许可以谈谈今年看过的电影(包括新电影和旧电影)。并不是说今年没有值得推荐的好书,而是重要的书都没有细读和消化完,反倒是电影多看了几部。其实,电影也是一种历史叙事,从电影角度谈谈困惑与感想,也不失为一个学术反省的角度。

《长城》海报

今年争议最大的电影恐怕是张艺谋的《长城》(2016年,豆瓣评分4.9)。我们不讨论他那种集体主义的审美观,只关注他讲的故事。如果把他看作一个历史学家,还是应该给他试图在研究方法上的突破给予鼓励。他重构了一个(局部)世界秩序,给长城创造了一个新的“历史”语境——长城,是人类为了抵抗每六十年(不知道是根据中国传统的六十年一甲子,还是现代的康德拉季耶夫六十年周期敲定的)降临人间一次的饕餮而修建的。跟好莱坞电影动辄把华盛顿炸上天相比,这似乎不算什么,但总算是一个小小的突破吧。在这样的“世界秩序”和“时间规律”下,故事展开了。为了抵挡饕餮,一支中国的无影禁军在这里驻扎。偷火药的马特·达蒙为无影禁军的信任和牺牲所打动(虽然比较生硬),加入到打饕餮的队伍。到这里后,观众可以快进到故事结束。张艺谋的长城很容易让人想起《冰与火之歌》中抵御异鬼、保护人类文明的长城。

《长城》全片给笔者留下印象的,就是这个叙事结构。但毫无疑问,他向来不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主要靠美术天分取胜。人物形象除了饕餮之外,都比较模糊。甚至有些评价不高的电影,比如保罗·安德森的《异形大战铁血战士》(Alien vs. Predator,2004年,豆瓣评论6.7),重构的时空秩序都明显比张艺谋要更“科学”、更人文一点:异形是外星铁血战士族群刻意安置在地球的,每隔一段时间异形就会苏醒,而铁血战士的新一代会到地球通过斩杀异形完成成人礼。如果铁血战士失败,就释放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同归于尽,地球生命重新来过。在这样的“语境”下,上古埃及文明中的神明被解释为铁血战士,人类奉之为神明。

《这个男人来自地球》海报

人类经常做的事情是:构建一个世界秩序和时间逻辑,给出一个新的“历史”规律来。历史场景在这样的“知识”和“逻辑”下,被描述为描述者想让你理解和感知的画面。人类个体的命运,也在这样的画面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我曾在史料分析课上引用过理查德·沙因克曼的《这个男人来自地球》(The Man from Earth,2007年,豆瓣评分8.5)。这个电影简直就是有关历史研究方法的典范(极端)之作。这个小成本的电影(成本只有1万美金,还不够一只饕餮的价格),就是几个人坐在屋子里从头聊到尾,包括语言学家、历史学家、神学家、生物学家等等。这部电影是根据杰出的科幻作家Jerome Bixby最后一部小说改编的。在电影中,主人公约翰(John)是从远古活到现在的人,他结识过很多历史人物,经历过很多历史事件。他见过哥伦布,梵高亲手送给他自己的画作,甚至他自己就是历史上的耶稣(他的名字John经过多次语言变迁变成了“Jesus”),耶稣复活,是其在东方游历时跟一个叫佛陀的圣人学来的瑜伽和草药造成的。将耶稣和佛陀连在一起并非只是异想天开,一直有学者论证基督教弥赛亚(Messiah)和佛教弥勒(Maitreya)之间的关系。电影中各学科的学者们激烈讨论,不断“验证”着约翰描述的“历史”。到底哪个是真相?甚至否定约翰不是历史上的耶稣,跟否定上帝存在,从逻辑难度上讲是一样的。就像我们接受了一套历史演进学说之后,再讨论我们为什么处在什么阶段一样,本身就是一个无解的话题。

《君の名は。》海报

跟张艺谋同样以不会讲故事著称的新海诚,今年的新作《君の名は。》(2016年,豆瓣评分8.5)有所突破。以前总觉得他只不过擅长唯美画面的渲染——当然也被风拂过青草、飘零的落花所打动过——但他的故事实在太差了。这一次他在《君の名は。》里努力讲完整了一个故事——中心思想总结起来就是“梦里相逢人不见”,文艺的说法是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但是我觉得还是用力过猛了,男女主人公身体互换,不但空间错位,连时间都是穿越的。新海诚还唯恐故事不够打动人,又给这个爱情故事加上了人类末日的“历史背景”——在这个“宏大历史叙事”中表现个体之爱。好吧,还是不错的。

【笔者按】恕我先说两句理论,不然就真的写成影评了。正如很多历史学家强调的那样,历史其实是不同历史记忆竞争之后留下来的东西——包括再造的。有时候,看似高明的历史解释很可能是蒙太奇效应导致的错误。就如电影导演在北京拍摄了一个人流口水的饕餮样子,在上海拍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头汤面,然后把两个画面连在一起。于是观众会得出一个很自然的历史画面:他(想)吃面。我们很多对历史现象的诠释,是不是也存在这种简单粗暴看似完美的解释呢?扭曲画面、或者遮蔽部分画面会影响历史记忆。甚至讲述者真诚讲述的,也不过是他理解的画面,甚至和真实画面天差地别。

因为讲历史记忆,今年我重温了两部电影:蒂姆·波顿《大鱼》(Big Fish,2003年,豆瓣评分8.7)和李安《少年派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2012年,豆瓣评分9.0)。《大鱼》讲述的是父子世界的故事。父亲喋喋不休地重复着他过往的充满奇幻的人生旅程:最后一秒为球队赢得比赛、浪漫求爱、大鱼吞掉戒指等等。慢慢长大的儿子对父亲这些添油加醋的回忆越来越不耐烦——大概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这些,觉得父亲做得都不好,讲的都是吹牛。最后父亲去世,儿子懂得父亲只不过是用浪漫而浮夸的故事,装点着普通乏味的日常生活。毕竟,生活中的真相,往往是最令人生厌的。就像电影里医生讲述的关于儿子出生的故事,有两个版本:第一个版本,父亲为生活所迫奔波在外无法见到儿子出生;第二个版本,父亲为了给儿子一个礼物,在大河里用结婚戒指钓鱼,结果戒指被大鱼吞掉,最后又抢回来当作了礼物。最后去世的父亲变成大鱼游走了。蒂姆·波顿的电影大多透出孤独,这部电影却很温暖,但是令人生厌的历史学家会告诉大家,第一个是真的版本。李安《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相比而言,用最美丽的画面,讲了一个最残酷、最血淋淋的故事。故事的真相是船沉没后,经过自相残杀,少年派靠吃人肉(包括他母亲的,注意那个人形小岛)活了下来。在第二个版本的故事里,没有水母,没有飞鱼,没有老虎……派问前来采访的记者:你相信哪一个故事?这是人类道德压力下的自我选择?笔者想象一个画面,官方史书中的李承乾,道德败坏、性格扭曲,而高僧道宣笔下,他人情练达,处事有方。这时太宗李世民举着刀过来问你,你相信哪个故事?这是政治的压力?历史的讲述者越多,画面可能变得更清楚,也可能变得更加混乱,每个人都讲自己想讲的故事,给出自己的解释。不信的话可以参看黑泽明的《罗生门》(1950年,豆瓣评分8.7)。

《血战钢锯岭》海报

梅尔·吉布森的《血战钢锯岭》(Hacksaw Ridge,2016年,豆瓣评分8.8),从一个美军基督徒角度讲述了冲绳战役。这是个向传统战争片审美致敬的电影——里面一个外号叫做“好莱坞”的娘炮角色,恐怕就是梅尔·吉布森对现实状态的某种讽刺。梅尔·吉布森一向对描述暴力不加掩饰,通过不加后期效果的实拍手法,展现了尺度凶猛的战争场面:血肉横飞、瞬间爆头、血浆狂涌,令人血脉偾张。在电影中,我们看到了美军的“人海战术”,其战斗意志、协同能力、单兵战力都得到展现, 而作为防守方的日军,凶猛狡黠,给美军造成巨大的伤亡。同样是跟日军作战,我们的横店抗战片,洋溢着革命乐观主义情绪,偶尔还冒出一丝道德的骄傲感——以恩报怨,宽宏大度。手撕鬼子等“艺术想象”姑且不谈,剧中的日军大多呈现出智商不高的状态。豆瓣评分能给《血战钢锯岭》打到8.8的高分,恐怕横店的反宣传有很大贡献。如果我们把这两种画面视为两种不同的历史记忆,到最后在每个人脑海里形成的抗战图景是什么,恐怕不会是单一的。曾经在二战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中国(法国崩溃后,其实就是美、苏、英、中),通过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抗战,获得了四大国的地位。如果我们对于这场战争的历史记忆是横店模式,无疑让旁观者产生疑问,这是当年在抗击法西斯战争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中国吗?放在更宏大的人类历史长河中,任何文明体的命运都有自己的高点和低点,我们实在没有必要在已经走出低点的时候,仍保持横店模式的、深沉的自卑感。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海报

跟梅尔·吉布森的《血战钢锯岭》不同,同样是战争片,李安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Billy Lynn's Long Halftime Walk,2016年,豆瓣评分8.6)则描述了英雄故事的另一面。在李安的笔(摄影机)下,作为战斗英雄的比利回到国内,在灯光闪耀的达拉斯体育场上,他看到的是虚假的感动。国家主义的宣传和个人私欲交织,各种人出于不同目的想消费你。和梅尔·吉布森的《血战钢锯岭》回归传统价值相映照,李安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似乎反映着现行政治正确的末路。研究思想史的人将来或许会轻易总结出一个观点,这两部电影或许反映了现在美国政治社会结构的变迁,处在一个转折的迷惘时代。就像一个出门考试的学生,一出门就跌了一跤(事件A),接着考试不及格(事件B),于是推断,你看,出门跌跤本就预兆着考试不及格。

《罗曼蒂克消亡史》海报

程耳《罗曼蒂克消亡史》(2016年,豆瓣评分7.7)是一部很“端着”的电影。在作者(导演)笔下,有一种美好的幻灭感。就像很多人指出的那样,很像《布达佩斯大饭店》。因为手法太像了,很多对称的视觉效果,俯拍的上帝视角,一切都很有“腔调”地进行着。就算是葛大爷逃命,都那么从容不迫。但是作者揭示的事实却是如此丑陋,让人感到丝丝的带着凉意的真实。这部电影采用了一种“历史群像”的写作手法,通过每个人的命运展现自己想要呈现的画面。不论是黑帮大佬、日本特务还是电影明星,他们追求和信奉的罗曼蒂克都被击得粉碎如渣。所有的浪漫,在风云变幻的家国命运之下,不过是长满跳蚤的鲜艳袍子。作者用优美而“端着”(有的观众会觉得有点做作)的方式讲述了一个个丑陋的事实。最终得到罗曼蒂克的反倒很可能是社会边缘的那一对(妓女和打手。没看原作,可能最后也破碎了)。浪漫,其实很多只是一厢情愿。最终的结局,一定不按照大众期待的路线走。同样是描写家仇国恨,《罗曼蒂克消亡史》里没有以恩报怨的道德婊,日本特务渡边对陆先生说,我太了解你们(你们不会杀我的儿子)。给他的答复是击穿其长子心脏的子弹——我们不是生活在童话里,这或许才是真实的。

《启示》海报

在宏大历史叙事里的个体(甚至是文明体)的命运,依赖于历史记忆来恢复真相(有些时候是徒劳的)。梅尔·吉布森的《启示》(Apocalypto,2006年,豆瓣评分8.4)中,主人公为自己家人的生存而战,阿兹特克帝国的统治者则因为瘟疫祭天到处抓俘虏也有自己的政治逻辑,而电影最后一个情节是主人公在海边看到西班牙人的舰队——他们也有道理,比如落后就要挨打,比如你们是魔鬼的文明。在自己的小宇宙里人们互相厮杀争斗,为了一些自认为重要的理由。在这个小宇宙之外,却有人冷冷地打量着你们,你们的英雄事迹、儿女情长、血海深仇,只不过是历史的尘埃。

本年度最佳电影,我愿意给程耳的《罗曼蒂克消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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