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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妍:17年17人获奖,日本成为“诺奖”大户凭的是什么

蒋妍/东京大学大学综合教育研究中心研究员
2017-01-06 18:2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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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世瞩目的2016年诺贝尔奖获奖名单公布,又有日本人上榜,再综合一下这些年日本人的获奖人数(近17年来平均每年有一人获奖),这样一个弹丸小国怎么能拿那么多奖?

2016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授予日本科学家大隅良典。

这引发了很多与此相关的原因分析与猜测。有说是因为日本的教育质量高的,有说是因为日本的学术环境好的,接着就是对中国教育的大肆抨击。确实,日本和中国同属亚洲儒家文化圈,在以知识灌输为主流的教育系统里,日本在幼儿园、中小学教育到大学教育方面确实有很多值得我们参照和学习,以及很多可以让我们直接拿来用的做法。这也是我当年留日学习教育的原因之一。

2015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得者大村智。

但我不同意以诺贝尔奖为衡量科研或高等教育质量的观点,我想从我的经历和观察角度讲讲我身边的日本研究者的日常生活,结合国内的评论,谈一点我个人对日本人拿诺奖多的原因的思考。

日本研究者的现实生活

举个例子来带大家直观了解一下日本研究者的现实生活,非虚构,真人真事。他是一位京都大学教授,在此省略其名字,称之为M教授。

M教授研究心理学,今年40多岁,生平爱好只有两个——研究和铁道。日常生活极为严苛,每天只睡6小时,早3点起床,晚9点睡觉。所以早上我们10点半上课时,M教授已经工作了7个多小时(也就相当于咱们普通人的傍晚了)。我以前跟他一起工作过一段时间,每天早上打开邮件,常常会收到M教授的邮件,再一看邮件发出时间,多在凌晨3点多。他这个作息时间坚持了好多年,雷打不动,包括去外地出差做演讲。日本小,新干线又发达,所以当天来回并不是难事,但他常常就在当地住下,第二天再回京都。当然不是为了体会民风民俗,M教授曾亲口向我解释过原因——不想破坏作息时间。

M教授因为负责一个关于高中生的十年调查项目,出差很多,但他只住某经济型连锁商务酒店。至于原因,也和上述坚持作息时间一样,为了研究,不让这些生活琐事占用自己的心力。因为这种连锁酒店全国都一样,包括里面的布局、设施及早餐,他就不用花多余的心力在适应环境上。他还有一些习惯,比如几个月的早午餐都吃一样的东西,一件衣服买同一款的不同颜色(据说最开始是一件衣服买同款同颜色,但日本人有天天换衣服的习惯,被周围人怀疑不换衣之后才变为买同款不同色的),也是为了把更多的心力放在研究上。

都说日本人英文不好,M教授请了一名外教,每周一起练习英文,坚持了很多年。我曾有幸看过他的英文学习笔记。他会把他研究或论文中碰到的生僻单词或用法记下来,后面是自己的练习造句。这份笔记已经延续了20多年。此外,他还承担了一门京大的针对留学生的英文课(内容是用英文讲授自己的研究),用发音并不地道但流畅的英文讲授着自己的研究。这门课在京大并不算课时费,而且英文授课又占用了研究时间和精力,他这么做只是因为自己能够因此进步。他说,给留学生上课,有时候真的很火大,会被一些留学生批评英文不好,但是有时在课堂中也能听到许多平时听不到、想不到的观点,自己还是受益挺多的。

2014年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左起)赤崎勇、天野浩、中村修二。  图片来源:国际在线 

再者,他特别注意跟女性的接触。跟女性约见谈工作,决不会在晚上7点以后,哪怕是跟了自己多年的女弟子也一样。而且约见都是在秘书在场的情况下,或者开着办公室的门。他说,作为研究者致命的两点是,研究经费的不正当使用和两性问题,一旦出现了这两条中的任何一个,学术生命就结束了。

以上就是我看到的一位日本研究者的普通日常,真的是“一切为了研究,为了研究的一切”。顺便说一下,日本的大学教职员工是没有寒暑假的,正式的假期只有暑假扫墓的几天和新年的几天,且一般开会多安排在周末。寒暑假只属于学生,对老师们来说,福利就在于这期间可以不用承担教学任务而已。在日本像M教授这样,甚至比M教授还勤奋的研究者还有很多,我想这就是日本学界成为诺贝尔奖获得者频出的土壤的原因之一,毕竟乐于科研、勤于科研的基数大。

严峻现实:高学历不等于高工资

也许我说到这些,会有人说“那是因为日本大学老师待遇好,可以全心搞学术”。可事实呢?根据日本政府机构厚生劳动省的调查数据显示,2015年大学毕业生的平均月收入为20.2万日元,硕士毕业生为22.8万日元。没有博士毕业生的数据。如果搜索关键词,“博士平均工资”的话,会有一个很好玩的结果出来:0 ~ XX万。

是的,0。京大的文科难以毕业是出了名的,比东京大学都难,一般包括我们教育学在内,拿博士时间都在6年以上。哲学更是如此。如果时间短,大家不会觉得那个毕业生牛,反倒会觉得老师脑子有问题。即使完成了博士论文,导师们也会让它“发酵”一年,一年之后再安排跟学生舌战。条件够严苛吧?但这也没有挡住一批热爱哲学的年轻人们追随导师,学拉丁文、希腊文,探讨柏拉图思想的热情。而现实问题是,毕不了业的这帮热爱哲学的年轻人们(over doctor)怎么生活呢?据说多是靠在其他学校做兼职老师或者打工赚钱为生,一个月能有10万日元左右的收入算不错了。即便这样他们也徜徉于哲学的世界里乐此不疲。

所以可以看出,并不能说是因为工资待遇好才促进了学术的蓬勃发展。他们本科毕业后直接去工作的话,收入和待遇会更好,尤其是名校出身者。一旦走上博士道路,不仅求职时可选择的单位少了,而且博士学位反倒会成为瓶颈——公司领导会质疑这个人的韧性,为何放弃学术研究进公司?完全应了中国的那句老话——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也就是说,日本的博士们做学术,并不是因为钱或者大学教师这份职业的工资待遇,更多的是源于个人发自内心的喜欢。

小结

在众多分析日本人拿诺奖的文章中,清华大学教授鲁白曾指出,原因之一在于日本人的认真、严谨和坚持。他认为(日本人)不是那么有创造力和想象力,也不是那么善于首创和开辟一个全新的科学领域,日本的学术界也不是那么崇尚冒险精神和批判精神。日本的科学成就,主要靠的是认真、严谨和坚持。这跟日本的历史和文化传统有极大的关系,包括对于极致完美也就是匠人精神的追求。比如日本学术界的人不会轻易更换课题等,对于这些我深表赞同。

我浸染日本大学教育界多年,学生在上讨论课时,或我们有什么想法与发现去跟教授讨论时,经常听到的评价是“这好难啊”。这句话其实在日语里就是一种变相的否定。而我在美国短期留学时,经常听到的是“好棒啊”“好主意”等等。这也许是两国文化的不同,就像鲁白教授和国内一些文章中提到的那样,美国人的特点在于自由的想象,日本人则多成于努力和坚持。

日本的大部分科研人员是属于各大企业的在职员工。
从上述日本普通研究者的生活日常,可以管窥到日本研究者的生活状态,我想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鲁白教授的观点。而这些的根源在于日本科研人员对科研的热爱。日本的诺贝尔奖得主们能得奖也许并不是因为他们一开始就把拿奖当作目标,他们是因为喜欢探索、喜欢求知,得奖只是外界对他们的一个认可,是他们科研路上的副产物而已。

也许读者会说,既然是出自个人兴趣,是个人因素,那么就不是我们这些高校管理者所能触碰的了。当然不是,我个人认为体制内的大学可以做的主要有两点,分别是对学生的培养和对科研人员的评价。

1、引导学生们找到自己的兴趣点。现代英语、法语和德语的“教育”一词的起源都是拉丁文educare。再追到词源,就知道这个词的本来意思是“引出”,就是采用一定的手段,把某种本来就潜藏于人的东西引导出来,从一种潜质转变为现实。我认为这是大学教育可以实现的。媒体在对日本诺贝尔奖获得者的采访中多次提到了他们的家庭,提到了小时候的教育。有些教育从中国的基础教育体制来说太难实现。反倒是学生们进了大学,有了一定的空间和时间,更容易实现潜能的发挥,也更需要教育者们的良好引导。

2、为科研人员创造宽松的学术研究氛围和评价系统。在这点上,日本的做法非常值得我们参照。这主要体现在两点:第一,在科研经费申请方面,不需要校内的层层审批,在一个统一的申报平台上进行。这当中虽然不乏申请书写作套路等“暗黑”的东西,但整体上大家是平等的。只要你在申请书中阐明你的研究的意义,研究方法恰当,就有机会得到经费。第二,在对研究者的评价方面相对宽松。日本的大学是以科研为导向的,所以很多大学老师对自己的身份认同感多在于“研究者”而不是“老师”。对于教授晋升,各个大学也没有统一标准,基本规矩是,所在的实验室或者讲座(日本和德国一样采取讲座制度,一个讲座一般是教授、副教授、助教构成)有位置空出来了(退休或离职),下面的人补上去,就是“熬”。现在大学教师招聘多是签约制(依存于文部省的经费,一般为5年)。招聘时虽多以论文为主,但并没有类似国内的严苛标准(比如国内文科强调的SSCI),反倒是文科更重视本国学会论文的发表。所以,无论是对老教授们还是对年轻的新老师们,很少有来自大学的严苛的论文数的要求,这也许就给了从事科研工作的人更多的自由和创新的空间。

再讲个小故事,上面提到的M教授,由于不谙科研申请书的书写套路,屡申屡败,在还是副教授的时候,有一年还闹了点儿情绪,弄了个“辞职门”,几个月没来学校。结果,“辞职门”事件发生几年后他依然稳稳地升了教授。我想这也就是以“自由的学风”著称的京大能容他吧,同时在一个侧面也反映了宽松的大学氛围与优秀的研究之间的关系。毕竟大多数好的学者和科研人员是不需要制度去“逼”的,就算学校不要求他的论文数,如果他自己没有发表一定数量的论文或懈怠一点,会自感落后于学界,那也是他自己的自尊心所不能允许的。

最后,作为一个从事大学教育的人,我想说的是,诺贝尔奖获奖人数多是好事,可是从教育的角度讲,可能就不能一味点赞了。比如说也许会更助长科研为主的风潮,让肩负“教学和科研”使命的大学老师们放更少的时间在教学上,导致大学教学质量持续下降。而以诺贝尔奖为衡量科研或高等教育质量的做法,我个人认为更要不得。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麦可思研究(MyCOS_Research),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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